第二章萌芽
  第二章萌芽

    我們漸漸不同,悄悄萌發著重要的變化,變成彼此不熟悉的樣子,卻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01

    我念中學的時候,似乎是最好的時候。

    20世紀90年代的北京,空氣裏都飄著一絲繁華的甜味。隻要歌星出了磁帶,就會立刻紅火起來,四大天王、王菲、張國榮、梅豔芳,不光是他們,內地的很多歌手也都有一兩首唱遍大街小巷的歌,《朝花夕拾》《同桌的你》《小芳》《纖夫的愛》在街邊破了音的大喇叭裏一遍遍地放。隻要是新拍的電影電視劇就都好看,成龍的動作片、周星馳的喜劇片,還有數不盡的愛情片,國產電視劇甚至能拍到100集。一家家個體經營的小商鋪小飯館毗鄰而立,大家都有了些小錢,都還吃得起買得起,有錢的未見得多有錢,窮的也未見得多窮,到處呈現出一種足夠輕快的繁華。北京就像一個初長大的姑娘,蓬勃而嬌豔,她欣喜地發現自己身上的各種美,至於會衰老這樣的事,根本連想都不會想。

    我的少年時代就搭上了這座城最美的節拍。小升初的時候,我沒能像班裏那些班幹部一樣保送到最好的市重點學校,也不像其他大部分同學被“大撥轟”到一般中學。讀書與教育是我們家最看重的事,我爸我媽一起請我的班主任老師吃了頓萃華樓,班主任便推薦我上了我們區的區重點——燈花中學。

    這次我沒能和我爸繼續成為校友,他上的可是市重點。為此家裏人都再三激勵我,要好好念書,爭取和爸爸再上同一所大學,反正在我們家裏沒有比讀書更重要的事了。燈花中學離家很近,騎自行車十分鍾就到了。我還住在燈花胡同,本來說好的拆遷又擱置下來,據說因為我們胡同在市中心,又有古建,很可能就保護起來不拆了。這事讓我懊惱了很久,覺得小船哥、辛原哥還有秦茜、秦川他們都被白白攆走了。可我奶奶就不這麽想,把房子要回來對她來說是天大的好事,我小叔不但在院裏結了婚,還生了小妹妹,家裏照常熱鬧鬧的。可我不喜歡這種熱鬧,再熱鬧也沒有我的小夥伴們了,我還是喜歡以前那樣大雜院的日子,不過我每跟奶奶提起,我奶奶就讓我哪兒涼快哪兒歇著去。

    還有一件事我也沒想到——我的的確確是失去了小船哥,可秦川這家夥卻沒走遠。他就在我旁邊最差的四二一中學念書,上學放學總能打上照麵。他們學校的學生和我們學校大不相同,從來不好好穿校服,個個流裏流氣的,梳著分頭插著兜,走在路上橫衝直撞的,有的甚至還戴墨鏡抽煙。我們學校的學生都怕他們,常有他們學校的人成幫成夥兒地聚在我們校門口,聽說就有學生被他們劫過錢,所以隻要見到四二一中的學生,我都要繞著走。

    有那麽幾次,我在校門口還見到過秦川,他和一幫常在那裏的小痞子勾肩搭背混在一起,一副逍遙自得的樣子。我騎著車從秦川麵前經過,他嬉笑著一邊打鬧一邊嚼泡泡糖吹起個大泡泡。我看見了他但沒搭理他,他也沒理我,就好像我們從來沒認識過似的。擦肩而過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是遺憾不再親切,還是慶幸沒和他一樣,不過那感覺轉瞬即逝,我有了新的生活,那裏麵以後也許都不會再有秦川了。

  02

    初一那一年懵懵懂懂地就過去了,想來想去,似乎最大的事就是我當上了從小到大最大的官——學習委員,但又因為期末考試考了第12名沒進前十而被抹下去了。我為這事狠狠哭了一鼻子,並從此發誓,再也不當班幹部了。當然,那時的我還是天真地賭氣,根本想不到我在未來的兩年裏會有個什麽樣的名聲,而這名聲注定我永遠會跟班幹部絕緣。

    上初中和上小學最大的區別之一就是男生和女生不再混在一起胡玩了,男生玩男生的,女生玩女生的,除了交交作業、考考試,兩撥人基本無交集,要是有湊到一起玩得好的,那不用說,肯定是誰對誰有意思了。

    “有意思”是我們的悄悄話,“情竇初開”這樣的詞用在我們身上都嫌早,那點意思頂多算是給青春期開了個頭,不過這也足夠我們蠢蠢欲動了。我們班和“有意思”最相關的人是劉雯雯,因為我們班好幾個男生都對她“有意思”。劉雯雯長得好看,雖然我覺得她比不上秦茜,但是其他同學又沒見過秦茜,就當她這樣的算是最漂亮的了。她比我們發育得都早,過了初一就有一米六幾了,在人群中像根青蔥似的,特別紮眼。而我那時候還沒躥個,也就一米五幾,要是走在劉雯雯旁邊,就跟個灰頭土臉的小蘑菇似的。

    自然沒有人對我這個小蘑菇有意思,但小蘑菇也有春天,我對別人有了意思。

    我可不是花心的人,在我心裏,最最喜歡的永遠是小船哥,而遇見孫泰是一場意外。孫泰不是我們班的同學,他是隔壁五班的。上了一年的學,我都對他沒什麽印象,我們年級有十個班呢,我又不像劉雯雯名氣那麽大,除了我們班的同學和幾個以前的小學同學,其他人我都不認識。

    那天是學校的科技日,組織同學們去自然博物館參觀,從我們學校到自然博物館很近,不過兩三站地,所以學校就讓同學們自行前往,到門口再按班級集合。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我穿著雨衣,取車慢了點,等騎出來時班裏的同學都走了大半,可想而知我這樣的小蘑菇是沒誰會特意等我的,至於劉雯雯那輛自行車旁,則至少圍了四五個人。我騎車緊著往前趕,孫泰和幾個五班的男生就在我前麵,我看著孫泰的背影,一下就愣住了。

    他好像小船哥。

    一樣的白襯衫,一樣的瘦削,一樣的挺拔。

    我就像著了魔似的緊緊跟著他們,一路上不錯眼珠地看著孫泰,生怕那熟悉的溫暖光亮轉瞬即逝。興許是雨天路滑,他們又騎得快,當中的一個男孩沒扶好車把,搖晃了幾下摔倒在了路上,我跟得太緊,根本來不及刹車就撞了上去,結果一堆人摔成一團,我兜裏揣著的“小兩口”軟糖滾了一地。就在我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時,孫泰走到我麵前,他伸出手,慌張地問:“同學,你沒事吧?”

    我暈乎乎地看著他,一句話都答不上來。他溫柔的樣子,也好像小船哥啊。

    我半天沒有回應,孫泰尷尬地收回了手,他的同伴們紛紛站了起來,不知誰還一腳踩在了我的軟糖上,孫泰也扶起了車,跟著他們一起走了。我傻傻地蹲在地上,看著他們走遠,隻有孫泰一個人,又回頭看了看我。遙遙的雨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得自己的心跳出奇地快,臉也燒了起來,快把周遭的雨水化成蒸汽了。

    從那天起,我的初中生活,多了一層“意思”。

  03

    那時我不知道孫泰的名字,也不敢去問別人。過了好些天才想到一個好辦法,我假裝沒帶數學書,在他們班門口徘徊了好幾個課間,好不容易等到他一個人,才鼓起勇氣走過去,努力假裝自然地喊住他。

    “那個……同學。”

    “什麽事?”孫泰一臉茫然地看著我,顯然在他的記憶裏我就像那天的雨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雖然不指望他會對我印象深刻,但這樣幹脆的陌生感還是讓我有點失落。

    “可……可以借我你的數學書用一下嗎?我忘帶書了。”我結結巴巴地說出準備好的台詞,這時的我緊張到了極點,生怕被他一口拒絕。

    “哦,那你等一下。”

    孫泰完全沒有注意到我複雜的心理活動,他轉身回了班,不一會兒就拿了一本書皮有點卷邊的數學書出來。

    “謝謝你!”我接過書,激動得恨不得朝他鞠躬。

    “哎,你哪班的啊?”孫泰喊住準備匆匆離去的我。

    “四班的!”我指了指他斜對門的教室。

    “你叫什麽?”他又問。

    這是我沒能想到的附加問題,我紅著臉說:“我叫謝喬。”

    “哦。”他似乎並不在意,而我卻因此興奮起來,我想我也許沒自己想象的那麽沒有存在感。

    “我會把書還給你的!下個課間就還!”我的聲音清亮起來,笑著大聲對他說。

    “好啊。”孫泰揮了揮手,走回了班裏。

    那天我上了有生以來最天馬行空的一節數學課,孫泰的書被我翻了一遍又一遍,封麵上他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初二(5)班 孫泰”,也被我像背課文一樣念了一遍又一遍。我把我能想到的美好願景,在那天都使勁想了一通。我想到同學之間傳閱的那些日本少女漫畫,那些席娟、於晴的小說,然後把自己和孫泰一一代入,我想自己以後一定也會變成有那樣故事的女孩,變成溫暖可愛的女主角。

    可我不知道,我與孫泰之間發生的最美好的事,也就是借書的那一刻罷了。

    後來我如約還了他書,理所當然地,我們就算相互認識了。每天上學、放學、課間、早操,我都會設計好路線去跟他“偶遇”。每次相遇時的對視一笑,都能讓我開心許久。

    我像積攢郵票一樣積攢著這樣的瞬間,我還買了一個漂亮的本子,那上麵畫著美麗的少女,在淺橘色的背景色中,虔誠地交握雙手,仿佛祈禱著什麽。我把關於孫泰的所有事都記在了這個本子裏,在封皮上我寫著“ST日記”,還在旁邊畫了一顆小小的桃心。這是我最甜蜜的秘密。

    然而,這秘密卻像泡沫一樣,根本來不及升上天堂,便被輕易戳破了。

  04

    那天做課間操的時候,我晚回來了一會兒,因為五班在我們班後麵,隻要我假裝磨蹭地係係鞋帶,就能和孫泰打個照麵。那是如約而至的一個微笑,我很滿足,輕快地小跑回班裏,想趕緊記在我的小本子上。

    可是回到座位上,我卻怎麽也找不到我的小本,在我斜後麵劉雯雯那裏照例圍了一圈人,他們嘻嘻竊笑著,我卻還沒意識到與我有什麽關係。直到我的本子被他們傳來傳去,露出那一抹鮮豔的淺橘色,我才明白發生了什麽。就像是原子彈爆炸,我覺得全身的氣力都升騰成了一朵蘑菇雲,直衝到了腦門上。

    “還給我!”我顫巍巍地衝到他們麵前。

    沒人理我憤怒的訴求,他們就像接力棒一樣互相傳遞著我的本子,我追在他們身後,可誰也不肯還我。我懇求地看著劉雯雯,希望她能製止這個鬧劇,可她隻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就繼續低下頭優雅地寫作業去了,和平時一樣,好像這幾個小醜為了逗她開心的惡作劇和她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越來越生氣了,眼見我就要伸手夠到,一個男生把它扔向站在講台前的另一個男生。

    那個男孩接過我的本子,清了清嗓子,翻開念:“ST日記:2月16日,天氣晴,今天,我在操場邊看見他了,他穿著一件棕色的毛衣外套,先開始他沒瞧見我,隻注意看場中間打球的人,為了讓他看仔細些,我又湊近了幾步,快到他身後的時候,他正巧回過頭,終於看到我了,他衝我笑了一下,好開心!”

    班裏的同學哄堂大笑起來,男生在起哄,女生則在竊竊私語,他後來又念了些什麽,我根本聽不見了。那顆原子彈終究把我炸成粉末,我未竟的喜歡隨之灰飛煙滅。所有秘而不宣的情感,隱藏時是寶藏,而公開時便會成了笑話。

    後來我是怎樣拿回了本子,怎樣回到座位,怎樣打了鈴,怎樣上了課,我統統不記得了,在我耳邊隻不斷響起周遭嘲笑式的“ST”的呼喚聲,像魔咒一樣,把我束得緊緊的。

    很快,ST就被大家猜出了是孫泰,男主角的出現讓這出鬧劇更加精彩,謝喬喜歡孫泰這樣明明很小清新的事,一下子變成了所有人的談資。從男生到女生,從四班到五班,從我到孫泰。

    日記被發現之後,我的所有“偶遇”和“碰巧”都不再進行了,有好幾天我都沒有見到孫泰。我不敢見他,我知道這件事很蠢很丟臉,我不知他會不會也因此被取笑,我隻敢在夜晚躲在安全的被窩裏時偷偷想一想他,就像是給自己包紮傷口,他就是唯一的藥。

    可是沒過多久,我還是遇見了他,偏巧不巧地,我從班裏走出來的時候,他也和幾個男生走到了我們班門口。最近被熱議的男女主角相遇,一下子引起了大夥的圍觀,有好事的已經開始起哄了。我看見他身旁的男生在不斷地捅他,我不由更緊地縮起了肩膀。

    “你們家謝喬來啦!”他們嬉笑著。

    “誰認識她啊!”孫泰厭惡地說。

    那是我聽到過的最冰冷的聲音,我整個人都好似被凍住了一般,空氣凝結在了一起,我無法動彈,也不能呼吸。我抬起頭,望向孫泰,那是我最後一次看他,可他根本瞥都沒瞥我一眼,跟著那群男生一起,快速地從我身邊走過,連飄起的衣裳角都帶著輕蔑與不屑。

    我終於知道,他不是我的藥,是給我的最後那一刀。

  05

    善意會被歌頌,而惡意則會被傳播。

    即便我被孫泰徹底地無視,但仍不能阻止大家時不時開個玩笑。隻要我和孫泰出現在同一畫麵裏,此起彼伏的起哄聲一定會響起。在一片嘈雜聲音中,最安靜的就是我和孫泰,我知道他一定不會看我,所以我也不看他。

    惡作劇大概最能展示庸人的才華,常圍在孫泰旁的那幾個男生還編了一整套的歌謠來取笑我們。什麽“天堂公園真正好,孫泰追著謝喬跑,見到草坪就臥倒,寶寶就要出生了”;什麽“月光柔柔,謝喬上樓,孫泰柔柔,泉水流流”;什麽“老貓捉老鼠,謝喬數一數,一二三四五,孫泰也被捕”……

    隻要我和孫泰經過的地方,就能傳出這樣的段子,那時的我已經麻木了,平時上學放學都像木偶一樣,我隻是每天在日曆上畫一個“×”,倒計時我初中生活的結束。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而離開的唯一辦法,就是長大。

    如果真的就這麽一天天挨到畢業,也就好了。

    其實學雷鋒日那天對我來說不過是又一次集體嘲笑,我已經習慣到麻木的程度了。我推著自行車從校門口走過,被孫泰身邊的那幫男孩圍起來,他們爭著要學雷鋒,把我的車推到孫泰麵前,裝模作樣地給車胎打氣。一邊打一邊唱著那些歌謠,有手欠的,還把我車條上的車珠揪下來幾個,塞到一旁孫泰的帽衫裏。也許那天真的是被鬧急了,孫泰煩躁起來,他一把搶過我的車,往地上一摔,大聲嚷:“你快滾!”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親緣範圍外的人罵,也是我第一次體會語言的殺傷力。我屈辱極了,那個完整的我在學校門口,在這麽多人麵前被孫泰撕成碎片。我想那時我的樣子一定像是失了魂魄的女鬼,隻等噴一口血出來,就徹底死透了。周圍都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著我,我哭了,實在忍不住哭了,我慢慢蹭過去,扶起自己的車,然後一步一挪地離開了那裏。

    在淚水的餘光裏,我看見了一旁的秦川。他和那幫常在校門口的小混混就那麽站著,手裏的煙頭燒了大半,一陣風來,吹落了煙灰。

    我更難過了,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不想讓他把這麽狼狽的我和小院裏的那個淘氣、愛笑、會跟他抬杠、跟他一起度過了那麽美好童年的謝喬聯係起來。

    現在這個謝喬,就像小時候被他折斷了翅膀的蜻蜓,再也飛不起來了。

  06

    晚上回家我做了個夢,夢是灰色的,上下顛倒的,那大概是吳大小姐去世那天,我從她家的院子裏跑出來,在已經被拆毀的胡同裏一路狂奔,一個人都沒有,烏鴉在腳下飛,路在頭發上麵飄,分不清東南西北,也不知春夏秋冬。我跑得氣喘籲籲的,想回家卻怎麽也回不去。我似乎也知道那是夢,卻覺得自己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但轉頭想想,醒不過來也好。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了秦川的聲音,就像當初他在院門口等著我時那樣,他呼喚我的名字,穿越了時空,那一嗓門聲嘶力竭的“喬喬”一下把我驚醒了。

    我恍過神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卡通鬧鍾適時地叫起“該起床啦”,我沮喪地關了它,上學對我來說分明是苦難,但是我又不得不準時準點奔赴。

    我以為那是與以往一樣煩躁苦悶的一天,壓根就沒想到一早會在校門口碰見秦川,他們一般都是下午放學那會兒才過來呢。更沒想到的是,孫泰竟然會跟他站在一起。確切地說,是孫泰被秦川他們圍在了中間,他臉色蒼白,顯然受到了驚嚇,而秦川那冷酷的表情,也是我從沒見過的。正是上學的高峰,路過的同學一邊盡量遠離他們,一邊忍不住地張望議論。

    我幾乎跌跌撞撞地從自行車上下來,什麽與秦川好久沒說話這樣的事全都拋在了腦後,我湊到他跟前,慌張地問:“你幹什麽?”

    “你起開。”

    這是分開這麽久以來,我與秦川說的第一句話。

    秦川推搡著孫泰走了,我愣愣地看著他們,其實孫泰與其說走,倒不如說被架著,兩個四二一中的學生緊緊貼著他,他想不走都不行。從後麵看起來,孫泰佝僂著的背影瑟縮成了一團,我納悶地看來看去,再也看不出半點小船哥的模樣。

    我急忙跟上他們,可秦川卻把他領進了胡同裏的男廁所,裏麵本來還有個蹲茅坑的小男孩,嚇得提著褲子跑了出來。廁所門被他們“哐當”一聲關上鎖死,我趕上去使勁拍門,可他們誰也不給我開,裏麵的聲音我也聽不清楚,隻時不時傳出幾聲悶響。

    “秦川!開門!你快開門!”

    我不停地呼喊,可根本沒人應我,我有點害怕,不知孫泰怎麽得罪了秦川他們,四二一中的學生已經被我們學校的老師妖魔化了,我擔心真出什麽事情。

    過了好一會兒,廁所門才緩緩打開了,孫泰走在最前麵,我以為他一定被打得鼻青臉腫,但是倒沒有,隻是身上的校服不太整齊,整個人也蔫蔫的,很狼狽的樣子。他看著我,囁嚅著想說些什麽,但是又說不出口,臉漲得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身後的秦川狠狠點了他肩膀一下,他才哼哼唧唧地出聲:“謝喬,對不起。”

    說實話,最開始我也幻想過孫泰在眾人麵前回護我,在別人都嘲笑我的時候伸出手拉住我,在最失落的時候也能默默跟我一頭兒。可是他從沒有過,他就是我落井之後掉下的那塊大石,是我扒在懸崖邊搖搖欲墜時踩過來的那一腳。談不上恨他,也不是討厭,就是對這個人無視且無感了。

    在他身上,我知道了喜歡到底是一種什麽感覺,但也同樣知道了,不被喜歡的人喜歡是一種什麽感覺。喜歡上別人時付出的一切勇敢、得到的一切歡愉,都會在獲知他不喜歡你的那一刻,一點不留地反噬到你身上。喜歡得多用力,就有多疼。

    但不管怎麽說,這句遲來的道歉,還是讓我心裏舒坦了些,而孫泰這一副窩囊廢的樣子,又讓我覺得丟臉。偏偏秦川這個不識時務的大傻帽走上前來,哥們似的一把攬住孫泰的肩膀,邀功似的對我說:“你不是喜歡他嗎?我警告他,讓他對你好點!”

    我氣得漲紅了臉,看都不看孫泰一眼,隻衝著秦川大聲喊:“他算哪根蔥啊!誰喜歡他啊!臭秦始皇!”

    我說完就扭頭走了,根本不管身後的人怎樣石化在了當場,不管孫泰的臉是像豬肝還是豬腰子,不管秦川有沒有又氣歪了鼻子。

    我隻覺得長出了一口惡氣,這麽長時間裏丟掉的麵子,終於被我撿了回來。

    春風吹在臉上,朝陽穿過教學樓映了我一身金色,我揚著頭笑起來,心想算了,下次見到秦川再跟他道歉加道謝吧!

  07

    我度過了入學以來最安靜的一天。別說嘲笑聲,就連招呼聲都沒有了。

    早上校門口的一幕被很多同學看到了,再加上後一撥人又目睹了男廁所那一幕,事件迅速蔓延,然後被誇大被傳播,到最後被演繹成了江湖故事黑幫傳說。結論就是:謝喬背後有人罩著,那人是四二一中的老大。

    作為被老大罩著的女人,我感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禮遇與敬畏。課間上廁所的時候,往常我都是被女生圍觀著竊笑,偶爾還會被“不小心”濺上些水池子裏的水,現在則是隊都不用排,大家齊齊讓開,把最裏麵唯一一個有門的蹲坑讓給我用;到樓道打水的時候,往常都是被一再故意加塞,現在則是隻要我站在隊伍裏,排在我前麵的人就會自動消失,我成了永遠的第一個,而第二個則跟我保持五米以上距離;中午拿飯的時候,以前都是菜湯灑出來的盒飯才會留給我,現在則是我伸手時其他人都縮回手,我想拿哪盒拿哪盒。

    我眼風所到之處,大家都會瑟縮地抖一抖。這感覺真是……又爽又寂寞啊!

    放學時我在校門口又見到了秦川,他繃著臉,一邊用餘光看我一邊抽煙,我推著車走到他跟前,直盯著他的眼睛,他還是不理我,直到我實在忍不住咧嘴笑起來,他這才也笑了。

    “你丫什麽眼光啊!瞧他那樣,我都懶得打他。”秦川不屑地說。

    “討厭!不許說髒話!”我踹了他一腳,“為什麽他們都說你是四二一中的老大啊?”我從上到下打量他,覺得他除了比搬家時又高了些,沒什麽太大變化,怎麽轉眼進了中學就呼風喚雨起來了?

    “當然是打出來的啦!”秦川搓了搓額前的頭發故意耍帥,本來的刺頭被他搓得生生豎起來一塊,看上去特別可笑,可他完全沒看出我眼裏的笑意,自顧自地捅捅身旁的一個小混混,“大龍,給她講講。”

    大龍比秦川還要多躥出半個頭,以前我就老看見他,離遠了看時覺得他人高馬大虎著個臉恐怖得不得了,可現在離近了看卻覺得他沒什麽可怕的,尤其看到他襯衫前襟上的油漬和黑黑的袖口時,就更沒畏懼感了。

    “是的是的!當時老大在食堂打飯,結果被原來的老大強哥——啊,李強——把飯盒撞翻了,結果他也不道歉,結果老大就衝上去把他狠 了一頓,結果……”

    大龍不停地“結果”還是沒結果出個所以然來,秦川不耐煩地打斷他,“你也知道我最喜歡吃燒茄子了,趕上丫倒黴,那天正巧是這個菜,我們學校食堂就做燒茄子好吃,我好不容易才打上,一口沒吃呢,香味兒都沒來得及聞就讓丫給撞翻了,那我能幹麽?打呀!打完我才知道,他據說就是我們學校老大,這一架之後他被我打那麽慘肯定不能是老大了啊,皇帝輪流坐,今天就到我家啦,哈哈哈。”

    秦川一邊說一邊仰天長笑起來,周圍那幾個混混也附和著一起笑,我扯著嘴角一點都笑不出來,深深為四二一中學所謂老大和老大兄弟們的低智低能擔憂。

    “如果那天是青椒炒雞蛋呢?”

    “那就算了唄,反正我也不愛吃。”

    秦川無所謂地揮揮手又笑起來,大龍他們繼續跟著笑,但明顯笑得牽強起來,顯然他們也在為自己老大的智商擔心。

    “我回家了……”我一臉黑線地推起車。

    “別別別啊,一起喝個汽水吧!”秦川拉住我的車把,轉頭吩咐起來,“去買兩瓶黑加侖!”

    大龍應聲而去,既然是我最喜歡的黑加侖,我也就不爭氣地停在了原地。

    從那天起,在燈花中學校門口的四二一小混混聚會中,多了一個穿校服的嬌小身影。倒不是我棄明投暗,隻是在燈花沒人敢惹我,也沒人敢和我玩,我這是被逼上梁山罷了。當然,在我看來,秦川他們真不算是綠林好漢,頂多是幫烏合之眾。

    不過,正因為有了這幫烏合之眾,我才總算有了朋友。

  08

    1997年,香港要回歸了。和回歸日期一起日益臨近的,是我的生理期。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大姨媽”都這樣,對比它之後每次的來勢洶洶,它最初出現的時候是那麽悄無聲息,以至於最先發現的竟然不是我本人,而是秦川。

    我是在校門口興高采烈地跟秦川和大龍聊天時,突然被秦川拉住的,他不由分說脫了他的格子襯衫,上前兩步把我緊緊裹在了裏麵。

    “你幹嗎?”我莫名其妙。

    “你快把襯衫係腰上!”他很不自然地說。

    “為什麽?我不!”我以為是他不懷好意的惡作劇,不配合地掙紮。

    “你快點!”秦川急了,幹脆自己來幫我擋。

    “哎喲,我不係!屁簾兒似的多難看啊!”

    “你!”

    “我什麽我!”

    “你……你來那個了!”

    “哪個?”我一臉茫然地望著他。

    大龍看我們嘀嘀咕咕的,跟上來問:“老大,怎麽了?”

    “你去買冰棍去!不對!買汽水!不冰的!”秦川氣急敗壞地支開大龍。

    “你到底要幹嗎?”我看大龍走遠,抱著手問。

    “你不會沒有過呢吧?”秦川漲紅了臉。

    “什麽沒有過啊!”

    “就是那個!你們女的每月來的那個!”

    我一下蒙住,猛然意識到他指的是什麽了。那時我隱隱約約知道女孩都會有月經初潮,上體育課時總會有一兩個女生舉手說不舒服,那節課就可以休息。劉雯雯就是一個,每每舉手,她都帶著一股驕傲的神秘。但具體月經是怎麽回事,其實我一點都不懂,我們家裏人有著中國式家庭傳統的羞怯,大人不會給孩子細講這些,而學校的生理衛生課也都是在男生的一片竊笑中將這部分知識匆匆帶過。我從來沒為初潮的到來做過準備,壓根沒想到它竟然會來得這麽快、這麽隨意。

    我像稻草人一樣幹巴巴地站在原地,緊緊裹著秦川的襯衫,他腳蹭著地,不自在地說:“褲子沾上了,你先用襯衫遮著,去……去買衛生巾吧。”

    “衛生巾”三個字讓我倆一起紅了臉,我轉身奔去小賣部,正碰上買了汽水出來的大龍,他笑嗬嗬地說:“喬喬,老大又讓你買什麽?我幫你買?”

    “不用!”我沒好氣地答。

    最終秦川的襯衫幫我度過了初潮的小小危機,而把襯衫還給他時,我沒說謝謝,反倒小聲嘀咕了句流氓,把他氣得大罵我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反唇相譏他什麽都懂,他則嘲笑我居然連這都不懂。不管怎麽說,這事被他這麽清楚地知道,還是挺丟人的。

    男孩女孩會長成少男少女,然後再變成男人女人,這是發生一切故事的前提。秦川變粗了嗓子,而我則開始每個月迎接一次“大姨媽”,我們漸漸不同,悄悄萌發著重要的變化,變成彼此不熟悉的樣子,卻又更加地想相互接近。

    香港回歸是件空前的大事,整個燈花中學初中部都參加了回歸當晚的慶祝表演活動,初二的任務是到天安門廣場跳集體舞,全年級的同學幾乎都參與了彩排,隻有極少數特殊體形或是學習極差的人被排除在外,而我則是其中之一。

    我既不是特殊體形,學習也不算差,但是在上交的學生名單裏,作為文藝委員的劉雯雯就是沒把我的名字寫上去。她沒問班主任的意見也沒問我的意見,就那麽理所當然地把我給忽略了,當然,事後也沒人對此提出異議。隻有我自己憤憤地跟秦川抱怨,可他卻大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天天在日頭下麵曬著跳什麽《掀起你的蓋頭來》才真該抗議呢。

    7月1日那天同學們早早就去學校集合了,我一個人悶在院子裏陪著小愉一起數喇叭花的花籽。小愉是我小叔的女兒,是秦川他們搬走那年出生的,整比我小了一輪。她大舌頭,從小喊不準我的名字,總把“喬喬姐姐”喊成“喬喬仔仔”。悶熱的天氣,不能去天安門看熱鬧,又被小屁孩追著喊“喬喬仔仔”,實在令我心煩得不得了。

    正鬱悶著,院門忽然打開了一道縫,一個捏著鼻子細聲細氣的聲音傳了進來:“喬喬仔仔,出來玩!”

    是秦川。

    他知道自己不被我奶奶待見,隻要遇見我奶奶總會被數落幾句,要麽說他頭發長,要麽說他衣服邋遢,有好幾次還差點被老太太聞出身上的煙味。所以他每回找我連院門都不敢進,都要先觀察地形,確認沒有我奶奶在周圍轉悠,才敢叫我。

    我正閑極無聊,看見他來了,迅速把小愉抱回屋裏,轉身就往外跑。奶奶剛包了餃子,從廚房出來差點被我撞一趔趄,氣得她大聲喊:“又野去了!小心長安街戒嚴你回不來家!”

    我也不理她,出了院門一巴掌拍到秦川身上,“走吧!上哪兒玩去。”

    “跳舞去呀!”秦川攬著站在一旁幫忙推車的大龍。

  09

    秦川他們說的跳舞,可不是集體舞,是蹦迪,就在當年北京最潮的JJ迪廳裏。

    JJ迪廳是買票才能進的,一張票要50塊錢,那時候50塊錢可能比現在的500塊錢還值錢,我們可買不起,隻是周末的時候,他們會發一些免費票出來招攬人氣,秦川他們就專門等這種免費票。四二一中的學生比燈花中學的學生時髦多了,到了周五就像蒼蠅一樣到JJ門口綜著去,接頭暗號就是“嘿,哥們兒,有票麽?”秦川倒不用這樣,他是老大嘛,憑借野蠻暴力,總能搶到那麽幾張。

    我以前就跟他們去過幾次JJ,確實挺開眼的,和我平日的生活比起來,那裏完全是另一個世界。也許因為去那兒的人年紀都大一些,成熟一些,於是讓我有種突然長大的感覺。我看見男孩聚在一起抽外國香煙,看見有女孩染了頭發化了濃妝,看見有人文身有人戴著鼻釘,看見有人喝酒有人打架,看見有人鬥舞有人像瘋子一樣搖來搖去。在高高的舞台上,迷幻的燈光穿過升騰的煙霧折射出成人世界的樣子,紅男綠女們臉上的表情慢慢變成了同一模樣。繁華會升騰欲望,欲望會供養迷茫。

    那天我依然躲在一旁喝著可樂嚼著冰塊。秦川和大龍都上了迪台,秦川跳得還算可以,大龍戳在那裏,跟一個大隻僵屍沒什麽區別。好不容易一段野狼的歌完了,秦川湊到我身邊,他剛跟一個穿著露臍裝的女孩跳了一段擦玻璃,下來的時候還氣喘籲籲的,他把頭發胡擼一下,大聲嚷著:“別老坐著!一起來呀!”

    “不去!我不會!”我同樣嚷著回答他。

    “笨啊你,搖晃搖晃就會了!走!我陪你!”

    “我不去,哎!”

    秦川把我強拉著登上了迪台,大龍推推搡搡地給我們騰出了一塊地方。台上正放邁克爾·傑克遜的《Beat It》,秦川衝我做了個鬼臉,居然開始走起太空步,周圍的人都停下來給他叫好,他的結束動作是邁克爾經典的白手套指天,但他卻指向了我,眯起眼朝我笑,我終於高興起來,使勁兒給他鼓掌。

    秦川的Pose還沒擺多久,就被突然躁動起來的人群擠開了。我還不明白怎麽回事,隻看到人們紛紛抬起頭往JJ門口望去,不時有人說:“九龍一鳳來了!”

    我不知道誰是九龍一鳳,正要踮起腳尖看清楚,卻突然被秦川拉了一把,大龍在身後推著我的後背說:“喬喬,快走!”

    我跟著秦川和大龍推開擁擠的人群跑了出來,外麵的陽光直讓我覺得晃眼。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跑什麽呀,九龍一鳳是什麽東西啊?”

    大龍瞪大眼睛誇張地說:“這你都不知道!九龍一鳳是整個東城的老大!”

    “又是老大呀。”我用手扇著風說,自從我知道秦川都能做老大,就對老大沒有了敬畏之心,“那咱們跑什麽呀?秦始皇,不會你又把人家給打了吧?這次是因為什麽?四喜丸子?”

    “沒有。”

    我打趣秦川,可他卻少見地沒跟我抬杠,隻是黑著一張臉,悶頭往前走。我疑惑地看著大龍,大龍一說起江湖老大就來勁,喋喋不休地給我講起來:“哎呦喂,你可真不懂,那是九龍一鳳!就算是老大也不能打啊!喬喬,我告訴你啊,在咱東城,自古就有九龍一鳳的江湖名號。”

    “自哪個古啊?”秦川哼了一聲。

    “反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吧,每一代的九龍一鳳都不一樣,但一樣的是,九龍肯定是東城最牛逼的爺!一鳳肯定是東城盤兒最亮的姑娘!”

    “然後呢然後呢,他們都幹什麽啊?”我聽著好玩,也不管大龍基礎知識很不過關,就追問起來。

    “然後就稱霸東城唄!現在九龍的頭兒叫譚輝,江湖人稱一輝,也叫輝哥,你知道為什麽不?”

    “不死鳥一輝!”

    我眼睛一亮。《聖鬥士》裏我最喜歡一輝了,又酷又帥,聖衣還好看。大龍喜歡紫龍,他說大家都帶個龍字也算沾親帶故,可我覺得他一點不像紫龍,比人家醜多了。秦川最俗氣,喜歡星矢,他說就喜歡這種打不死的人,而且重生一次就更牛逼一次。

    “對啊!譚輝就那麽厲害!”

    “哇噻,人家這才是真正的老大呢!”我若有所指地瞥了秦川一眼,又接著問,“那一鳳呢!漂亮麽?”

    “那是相當……漂亮呀!”大龍搖頭晃腦嘖嘖有聲。

    “比雅典娜還漂亮?”

    “比雅典娜還漂亮!”大龍非常肯定。

    “吹吧你就,你見過啊?”秦川不屑地說。

    “JJ好多人都見過!大家說鳳姐長得像王祖賢,比王祖賢還美呢!”大龍一臉崇拜,比起雅典娜,一鳳才是他心裏的女神。

    “那咱們回去看看呀!”我被大龍挑起了好奇心,一心想見識見識傳說中的輝哥和一鳳。

    大龍連忙搖頭:“不行不行!我和老大說好了,不能跟他們碰麵,除非……”

    “除非什麽?”我納悶地問。

    “除非……有一天我們超過他們!”秦川目光炯炯,一把攬住大龍的肩膀,“一山不容二虎,以後等我打下JJ這塊地盤,再堂堂正正跟他們照麵!”

    “好!”大龍向天空舉起了拳頭。

    “征服!”

    “好!”

    “一腳踏東城!”

    “好!”

    “衝吧!”

    “好!”

    傍晚的天邊綴滿晚霞,路邊的電線杆向前方延展出筆直的電線,幾隻小麻雀飛了起來,看著跑向夕陽的兩個少年,我突然……不太想和他們一頭兒了……

  10

    一開學,整個學校都談論著七一晚上慶祝回歸的事。從自動隨風飄揚的國旗,到查爾斯王子缺斤短兩的頭發,再到集體熬夜的快感,最終落腳在學校大手筆每人發的一份肯德基。所有人都聚在一起有的可聊,班裏隻有我和那幾個胖子外加老師講台邊坐著的那個成績全年級墊底的超差生百無聊賴地東盼西顧。為了表揚同學們出色地完成了這次政治任務,學校還給每位參加香港回歸慶典的同學製作了一張紀念明信片,劉雯雯挨個給大家發了下來,走到我旁邊時她想都沒想就空了過去,那雙秀氣的眼睛一秒鍾都沒有看向我。

    不知道為什麽,我能感覺到劉雯雯不喜歡我。也許對她這隻白天鵝來說,我這個醜小鴨不值得一理。又或者她就是看不上我,我因為孫泰的事在全班麵前都丟了臉,這讓永遠高高在上的她理解不了,因而覺得我愚蠢。我始終忘不了ST日記在班裏被傳閱時,她看著我的那個冷傲又厭惡的眼神。我也因此不喜歡她,不喜歡她在老師麵前得寵,在同學麵前驕傲的樣子,不喜歡看她和這個男生不錯,又收那個男生禮物,卻從來不明確自己到底和誰好的曖昧做派。不過我喜不喜歡都不打緊,劉雯雯是大紅人,而我則是沒人理的大衰人,我想我們始終也不會有什麽交集。

    在放學之前,我確實是這麽認為的。

    那天在校門口,劉雯雯被四二一中的前任老大李強給截了。

    我從學校出來時,看見秦川和大龍照例站在最好的位置,這大概是nmzl老大特權,他們待的地方別的四二一中的人都不會去占。可他們卻沒像往常一樣往學校裏麵張望,等著我出來,隻是一起齊刷刷地看著右手邊的小攤兒,我一扭頭才發現,原來是劉雯雯被人圍住了。

    李強離劉雯雯很近,插著兜跟她嬉皮笑臉地搭訕,能聽見大概意思就是交個朋友什麽的。劉雯雯依然腰杆挺得筆直,可看得出來,她害怕極了,漂亮的小臉蒼白一片,握著書包帶的雙手都緊緊繃出了青色的血管。我們班老跟著她轉的那幾個包,早就沒了蹤影,有路過的人瞥一兩眼,都被李強的跟班呼喝走了,誰也不敢多管閑事。

    我走到秦川和大龍身邊,很自然地把書包遞給大龍,他身上一共掛了三個書包,我們的書包一向都是他拎,他也從無怨言。大龍連忙湊過來:“被李強拉住的那個女孩是你們班的同學吧?叫什麽雯雯來著?”

    “劉雯雯。”我悶聲悶氣的。

    “挺漂亮的呀!”大龍稱讚道。

    “那你英雄救美去呀!”我翻著白眼說。

    “不不不,不能輕舉妄動,要聽老大的。”大龍退後一步,看著秦川。

    秦川也不搭理他,隻是不錯眼珠地望著那邊。我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卻和劉雯雯的眼神對在了一起。她難得那麽懇切地望著我,眸子裏含了淚水,楚楚可憐的,分明是在向我求救。

    可能美麗的人連眼神都有魔力,我突然心軟了。盡管心裏仍然有聲音怒吼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幹嗎多管她的事!你現在同情她,她當初同情你了嗎?你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在哪裏?你不是很討厭她嗎,現在看個熱鬧不好嗎?但我還是忍不住拉住了秦川的胳膊,慢慢搖了搖說:“川子,那個……幫幫她吧……”

    “你不是最煩她了麽?”秦川側過頭。

    “那就算了!”

    我狠狠心閉上眼睛別過頭,可沒過幾秒鍾,我就聽見了秦川冷冰冰的聲音:

    “人家不願意跟你走,你一男的,識趣點,放手吧。”

  11

    秦川站定在李強麵前,兩人鼻尖對著鼻尖,眼睛緊盯著對方,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淩厲。

    “秦川,你有你的路數,我有我的路數,你別什麽事都摻和一腳。”李強狠狠地說。

    “你這個路數讓我不高興了。”秦川拽得漫不經心。

    “你是非要來勁了是吧!”李強咬緊了牙。

    “對啦!”秦川毫不示弱地仰起頭,他本來就比李強高半頭,看起來就像是用下巴頦跟李強說話似的。

    趁著秦川和李強對峙,劉雯雯甩開李強的手,閃身躲到了秦川身後,她這樣依賴的舉動徹底惹翻了李強,他吼了一聲“你他媽過來!”就伸手去抓劉雯雯,劉雯雯驚叫一聲,秦川一把撈住了李強的手腕,李強使勁掙紮,竟然沒有掙脫。

    那天我終於知道,秦川從小到大仰仗的蠻力,竟然已經厲害到了這種程度。

    李強憋紅了臉,甩了半天才終於拿回了自己的手,他帶著的那群人肯定以前就聽說了秦川能打,這次目睹了他的勁頭更不敢上前挑事。

    “你丫等著!”

    李強撂下一句狠話,就灰溜溜地轉身走了。我鬆了口氣,走到秦川身邊,剛要說些稱讚的話哄他開心,就被上前一步的劉雯雯打斷了。

    “謝謝你。”

    “哦,沒事。”秦川搓了搓他那難看的刺頭。

    “今天要不是你幫忙,我就慘了。”劉雯雯嫣然一笑,她從來沒對我這麽笑過,那笑容還真稱得上好看,好看得讓我看不順眼。

    “走吧!不說好一起去稻香村買炸羊肉串麽!”我推了秦川一把,示意他快走。

    “知道了知道了!大龍把我車推過來!”秦川招呼著大龍。

    “哎,同學!”看我們要走,劉雯雯忙又喊住他,“你叫什麽名字?”

    “秦川。”秦川已經跨上了車,沒有再回頭看她。

    我和大龍也跟著他一起騎車走了,一路上我越想越不舒服,從頭至尾劉雯雯竟然沒跟我道一句謝!再抬頭看看在我斜前方戴著耳機仰著鼻孔哼著不著調的粵語歌的秦川,我就越來越氣不打一處來。

    我橫踹了秦川一腳,秦川的車晃了幾晃,差點握不住車把。

    “你幹嗎呀!”秦川摘下耳機大吼。

    “誰讓你多管閑事兒的!”我瞪他。

    “不是你讓我去的嗎!”“我還說算了呢!你怎麽不聽!”“我步子都邁出去了還能裝收回來啊!讓李強看見以為我怕他了呢!再說了,你們學校門口是我的地盤,李強他憑什麽在我地盤上鬧事啊!”

    “切,你就是看人家劉雯雯長得好看,想在人家麵前逞能!”

    “我連她長什麽樣都沒看清!”

    “那她問你叫什麽,你回答那麽幹脆!”

    “那我該怎麽回答呀!”

    “說叫秦始皇唄!”

    我早做好了準備,說完這句就飛快地蹬了出去,秦川的怒吼聲在身後穿透了整條大街,再後麵的大龍馱著三個人的書包使勁蹬著他的老單車,讓我們等等他,而我在最前麵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道為什麽,秦川並不為劉雯雯所動,這一點讓我特別高興。

  12

    劉雯雯被截事件到底還是在班裏引起了轟動。不過與我上回狼狽的經曆不同,劉雯雯這一次的經曆被演繹成了狗血劇般的言情故事:四二一中的兩個頂尖人物為了她在校門口對峙,江湖恩怨,禍起紅顏,最終還是四二一中老大更勝一籌,英雄救美,成就一場風花雪月的事。我被看成老大身後跟班似的小太妹,而貌美的劉雯雯則成了老大的女人!

    這樣一來,大家看她的目光越發豔羨,而她那白淨的脖子也越發揚得高起來。所有關於劉雯雯的傳說,她從來不解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她隻是欣然接受別人帶著羨慕口吻的議論,繼續做著她的高嶺之花。我本來還有點躊躇,不知再見她該不該說些什麽,哪怕就是簡單地點點頭。可當她在樓道裏和我擦肩而過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時候,我知道一切都沒有必要。我與她仍像最初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所以我萬萬沒想到,那天放學之後,在校門口迎接我的居然變成了三個人——秦川、大龍,還有劉雯雯。

    看著劉雯雯的笑臉,我推著自行車愣了好半天都沒動換,秦川一直和劉雯雯說著什麽,還是大龍先看見我,使勁朝我揮起手,我才慢騰騰地走向他們。而最先跟我打招呼的,竟然是劉雯雯。

    “謝喬,你取車取了這麽久呀,我們都等你半天了。”

    她笑眯眯地跟我聊著天,仿佛在放學之前我們剛對完作業,然後約好一起回家,一會兒在校門口見。可實際上,在學校裏劉雯雯根本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哦。”我垂下頭,回避著她的笑臉,轉身把書包扔給大龍,“我們走吧,快點,今天我想早回家。”

    “可是咱們得先送雯雯到車站。”大龍指了指馬路另一邊的公交站台。

    “啊?!”我詫異地看著劉雯雯。

    她仍舊笑眯眯,說:“我擔心李強他們會再來找我的麻煩,但是跟秦川在一起就什麽都不用害怕了。”

    她說這些話時的樣子很可愛,偏著頭,身體微微側向秦川,仿佛很仰慕他,而秦川那個白癡也很受用,用手捋了捋他的刺頭,真把自己當成了萬能的大神。

    “那你們去吧,我先走了。”我跨上自行車。

    “等會兒!我和你走,大龍你陪劉雯雯吧!”秦川迅速從大龍那裏拿過我倆的書包。

    “哎?可是……”劉雯雯大概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轉變,秀氣的眉毛皺了起來,一臉的失望。

    “沒事,李強昨天剛被我教訓,他今天也不敢怎麽著。”秦川蹬上車,按了幾聲膠皮喇叭,回頭衝我說,“走不走啊,你又不著急了?”

    “嗯!走!”我緩過神,飛快地跟了上去,劉雯雯和大龍一下被我們落在了後麵,劉雯雯好像又呼喊了些什麽,但是我和秦川誰也沒停下來。

    “這麽早回家有什麽事兒啊?”秦川納悶地問。

    “今天我奶奶做打鹵麵,我餓了。”我隨口說。

    “就這點破事兒啊!饞死你算了!”秦川不屑地嚷嚷。

    我悶聲不理他,秦川以為我真生了氣,又嬉皮笑臉地湊過來,“你奶奶做的打鹵麵可沒我奶奶做的炸醬麵好吃,那肉丁,那菜碼……”

    秦川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逗我,說得我真懷念起秦奶奶的炸醬麵,繼而懷念起我們的院子,懷念起小船哥。

    那是我最寶貴的記憶,而身邊大大咧咧的男孩是我最寶貴的朋友,我小心翼翼地把他們都裝在了一個別人看不到的透明結界裏,一直堅定地守護著。

    可是不知為什麽,我總有種難過的預感,我那堅固的結界,似乎有了一絲裂縫。

  13

    轉過天在上學路上我就遇見了劉雯雯,本來我以為按照昨天的架勢,這次她總該表示點親近,可是她竟然還像看不見我一樣,和幾個女生一起,就那麽說笑著跟我擦肩而過。我不懂她到底是什麽意思,但有一點我特別肯定,她是真的討厭我,就像我真的討厭她一樣。

    而放學的時候,當我再次看見她與秦川、大龍站在一起時,我也不那麽驚訝了,我想我必須要跟她把話說開了,我沒她有心眼兒,能瞬間切換朋友和敵人模式,暗的不行隻能來明的。

    “謝喬,給你的。”劉雯雯遞過來一根和路雪,我看秦川他們也一人舉著一根,大龍那個化了,他正舔流下來的奶油。

    我並不接她的冰棍,隻是看著她,而她漂亮的眼睛也沒有任何閃爍。過了幾秒,大家都感覺出了不對勁兒。

    大龍捅捅我,“喬喬,你接著呀。”

    我還是盯著劉雯雯不說話,她顯出了茫然不知所措的神色,有些怯生生的:“沒事兒,她可能不喜歡哈密瓜味兒的吧。”

    “謝喬,你幹嗎呀,大姨媽來了?不對啊,我記得不是這幾天呀!你不吃我吃了啊!”秦川一把拿過劉雯雯手裏的冰棍,替她解了圍,劉雯雯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連我的生理期都知道的人卻和別人這麽默契,這徹底點燃了我的怒火,我搶過秦川的冰棍,扔回到劉雯雯懷裏,“劉雯雯,別裝了。你說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謝喬,你……你怎麽了,我隻是想請大家一起吃冰棍。”劉雯雯看起來很委屈。

    “就是就是,你不愛吃就給我們嘛,都是朋友,生什麽氣呀。”大龍忙打圓場。

    “誰跟她是朋友!”

    “對不起,我以為,對不起……”劉雯雯囁嚅著後退,似乎快要哭了出來。

    “你們問問她,在學校裏她跟我說一句話麽!從我身邊走過去,她頭都不會抬一下!有這樣的朋友嗎?”

    “謝喬,對不起,我隻是不知該怎麽跟你講話,我能感覺出來,你不喜歡我,所以我……謝喬,真的對不起。”劉雯雯的表情特別誠懇。

    “好啦好啦,就你那強脾氣我還不知道,寧折不彎的。指不定在你們班裏怎麽黑著個臉呢,誰敢主動跟你說話呀!你們女生就是麻煩,多大點兒事啊,以後見麵說個Hello不就得了,走吧走吧,送劉雯雯去車站。”秦川用胳膊夾住我的脖子。

    “還送她?”我不樂意地說。

    “雯雯說昨天你們剛走就在車上看見李強他們的人了,給她嚇壞了,保險起見,咱們還是一起送她等她上車吧!”

    大龍一口一個雯雯,聽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劉雯雯特別感激地道了謝,默默走在秦川身邊。在去往車站的路上,她一直沒再說話,公交車來了她就上了車,透過車窗玻璃,向我們揮手道別。

    “還噘嘴,喬喬,你別那麽小心眼兒啊。”秦川打趣我。

    “你起開吧!”我推開他。

    “劉雯雯也沒什麽壞心。”

    “切,吃了人一根冰棍就變節了。”

    “要不你再請我一根,我肯定永遠忠心,絕不叛變。”秦川嬉皮笑臉地擺出宣誓的模樣。

    “美得你!”

    我把自行車的變速器調到最高,使勁蹬了出去。盛夏的驕陽照得人熱烘烘的,兩旁的街景不住後退,身後的男孩分明在喊我的名字追逐著,我卻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在離我而去。我想會不會真的是我誤會劉雯雯了,可是心裏始終有那麽點不舒服。我大概是小心眼了,即便她是好的,我也不想跟她分享我的朋友和我的透明結界裏的那個小世界。

  14

    劉雯雯很聽秦川的話,從那以後,見到我果然多了一句Hello,可除此之外,她依然和我不多說什麽。而我也會禮貌地回一聲Hi,其他的話也一句沒有。每天放學的那聲鈴響,就是我和劉雯雯之間的魔法開關,白天的點頭之交到了傍晚就會變成親昵的夥伴。我真不知道她怎麽就能如此地華麗轉變,我也跟秦川他們抱怨過,可秦川始終認為這隻是我小女生的糟心情緒,根本沒什麽所謂。因此,我也隻好不情不願地充當起劉雯雯的保鏢,每天護送她走一段在我看來壓根沒有危險可言的回家的路。

    不管我再怎樣不樂意,劉雯雯已經從我那個透明結界的縫隙鑽了進來。她跟我們一起放學,一起吃東西,一起切台球,一起在大馬路上溜溜達達地度過很多時光。不知不覺地,我似乎慢了劉雯雯一步,在我眼前,慢慢變成了她與秦川並肩的身影,而這身影,竟讓我有點小小的憂傷。

    放暑假之前我們一起去了北海玩,劃鴨子船的時候,劉雯雯和秦川坐在一邊,而我和大龍坐在另一邊。劉雯雯帶了隨身聽,裏麵在放張信哲的新歌。那時女生都特喜歡張信哲,要是有誰說不喜歡Jeff,不會哼幾句,簡直就混不下去了。我嚷著要聽,秦川卻把耳機搶了過去。

    “這個人唱歌娘們唧唧的,我聽聽有什麽好聽的呀!”

    “給我!不許你罵阿哲!”我站起來夠他,船搖晃起來,大龍忙拉著我坐下。

    秦川把一隻耳機塞到耳朵裏,另一隻很自然地遞給了劉雯雯,劉雯雯接過來,也放在耳朵裏。從我這裏看過去,一個不羈的少年和一個秀美的少女,被一根長長的耳機線連在了一起。

    夏日的熏風輕輕吹過,水麵上蕩起了微微漣漪,打碎了的陽光散在他們身上,這麽望過去,簡直可稱之為美好。可這樣的美好,卻突然讓我心酸得不得了。

    我也不清楚這心酸來自哪裏,就像最疼我的奶奶放下我去抱小愉妹妹,就像小時候秦川搶了我最心愛的香味橡皮,就像我攢了好久錢買的夢龍被大龍搶去咬了第一口,就像所有我能想到的不舒服心情的總和,卻又好像與那些都不一樣。總之,我實在不想讓時間就這麽停留在這兒,我惡意地撩起水去潑他們,劉雯雯驚叫一聲,秦川馬上扔掉耳機脫下T恤開始反擊,我們的小船在北海中間搖曳起來,船艙裏進了不少水。

    “等一下,隨身聽進水了!”劉雯雯的白裙子被水汙了一片,樣子十分狼狽,她打開隨身聽的帶盒,果然有水流出來。大龍收勢不及,又一把水潑過去,秦川卻閃身擋在了劉雯雯前麵。

    “別鬧了,不玩了。”秦川半摟著劉雯雯說。

    可我根本不想停,即便已經渾身濕透仍不想停,不想停下來被他們發現,我的臉上除了水珠之外,還有淚珠。

    我朝那邊使勁潑著水,大龍拉著我說喬喬好了好了,我卻甩開了他。

    漸漸大家都發現了我的不對勁,秦川看劉雯雯都濕透了,一把將她拉到身後,大吼道:“謝喬,你別犯渾啊!”

    我終於停了下來。

    小船在水麵中間漂浮著,而我的心卻沉入了最深最深的水底。

    “哎喲,你嚷嚷什麽啊,喬喬她就是玩瘋了,”大龍打岔,“是吧喬喬,我們……”

    “靠岸吧……”我打斷大龍,“我想回家。”

  15

    鴨子船像生病了一樣,歪歪斜斜地靠了岸,不等秦川和大龍扶我,我就手腳並用頭也不回地爬了上去。

    “你回來!”秦川在我身後大喊。

    我不理,嘴卻彎下去,成了:(。

    “喬喬,別鬧了,快回來!”大龍也喊我。

    我還不理,鼻子越來越酸了。

    “要不我去追吧。”劉雯雯拉住他們。

    我更不想理,眼睛紅透了。

    “甭理她!就讓她自己走吧!”秦川勸住劉雯雯。

    我不但不理,幹脆跑了起來,而眼睛裏的淚水,也終於嘩嘩流了下來,糊了一臉。

    我想我和秦川的交情徹底算完了,以後我就再沒有朋友了。再被老師罵、被家長訓、被劉雯雯欺負,也沒人聽我倒苦水了;再也沒人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幫我拎書包,給我買黑加侖的汽水喝,帶我去台球廳迪廳開眼了;再也沒人罩著我了。所有這些秦川的好,以後都歸劉雯雯了。

    想到這兒我幾乎哇哇地哭起來,然後就被一件大白T恤蒙住了頭。

    秦川從小就比我跑得快。

    他追上來了。

    我們倆就像格鬥一樣,我扯下他的T恤,他就給我套上;我打他,他就拉我胳膊,他拉我胳膊,我就踹他;他夾住我,我一口咬在他手上。秦川疼得“嗷”了一聲,終於下了狠手把我推到地上,我一下子泄了氣,於是更凶地哭起來。

    “秦始皇,你渾蛋!”

    “你咬人還罵我!哎呦我操,你看多深!”秦川把胳膊舉到我麵前。

    “那也都賴你!”

    “得了吧,瞧你剛才那渾勁兒。快擦擦,頭發都濕透了!回家著涼你奶奶還不拿菜刀來把我劈了。”

    “都是你潑的!”我接過他的T恤胡亂擦著頭發。

    “你沒潑我啊!我內褲都濕了!”

    “哼!”我笑出來,但馬上又繃起了臉。

    “又哭又笑難看死了!”秦川也笑了,“哎,你跟我說說,這回誰又怎麽招你了,撒這麽大癔症!”

    “滾!你才撒癔症呢!”我知道自己顯得有點沒理,但是我那麽複雜的內心跟秦川這樣的白癡怎麽能講明白呢。

    “小孩似的,說急就急,人家劉雯雯那隨身聽都讓你潑報廢了。”

    他不提劉雯雯還好,這一提正踩著我痛點,我冷笑一下,“還人家,幹脆說你們家的得了。”

    “別瞎扯淡!”秦川拍了我後腦勺一下。

    “從小到大你都跟我一頭兒,現在你就幫著外人,還是跟我最不對付的人!”

    “誰幫外人了!幫外人我還來追你幹嗎!”秦川急赤白臉。

    雖然有點沒起子,但聽秦川也把劉雯雯歸結為外人,我莫名其妙就高興起來,笑嘻嘻地說:“那他們呢?”

    “走了唄,大龍陪劉雯雯修隨身聽去了,瞅她哭喪個臉,說那是Sony新款,挺貴的呢。你,不說你了,作吧就。”

    “活該!”我哼了一聲。

    “壞樣兒!走吧,我送你回家!”秦川站起來,順道揪起了坐在地上的我,“你說我一會兒是不是得去醫院打狂犬疫苗啊?”

    “滾!”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一直用他的T恤裹著自己的頭發,不知道姚阿姨用的什麽牌子的洗衣粉,可能是秦叔叔又從哪裏倒騰來的洋貨,味道好聞極了。

    到了家門口,我把T恤解下來還給了秦川,他也不嫌棄,就那麽皺巴巴濕乎乎地套在了身上,他仍然不敢進院子,轉身要走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喊住了他。

    “秦川!”

    “幹嗎?”他回過頭。

    “我們是不是最最最最最好的朋友?”

    “廢什麽話啊!”

    “好好說!”

    我近乎迫切地望著他,秦川停了那麽幾秒,胡同口古老的槐樹沙沙作響,就像又在講一段新的故事,蟬聲一陣一陣做的和聲,蜻蜓擦著他的頭發飛了過去,夏日餘暉的逆光給他剪了一個漂亮的側影。

    “是最重要的朋友。”

    他淡淡地說,而這個答案,我特別滿意。

  16

    暑假前最後一天上課,劉雯雯意外地不僅僅跟我說了一句Hello,她表情嚴肅地望著我,“跟我來一下。”

    在學校的天台上,我們麵對麵站著,那場景就像之後那部電影《無間道》一樣。而我們就像卸掉偽裝的美少女戰士,她不再驕傲,充滿怨毒,我不再迷糊,充滿厭惡。此時此刻的場景,應該配上鬼畜音樂那種BGM,如果再有特效的話,必須是每人身後都加上超級賽亞人火焰那種才行。

    “謝喬,我討厭你。”劉雯雯揚起眉毛。

    她終於說了實話,我當然不甘示弱,“劉雯雯,我也是。”

    “你知道麽,你這樣不起眼的女生,我本來應該一輩子不跟你說一句話的。”

    “你又不是女王,我也沒打算捧你臭腳。”

    “所以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每天耐著性子跟你說Hello麽?”劉雯雯詭笑著,我突然覺得後背緊了緊。

    “我不想知……”

    我話還沒說完,她就打斷了我。

    她清晰地說:“因為,我喜歡秦川。”

    “那……那怎麽了!你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去,不用跟我報告!再說你喜歡他,他又不一定喜歡你!”我的氣勢莫名弱了一截。

    她盯著我看,似乎看破了我心底隱秘的慌亂,滿意地輕笑了聲,“走著瞧。”

    劉雯雯擦著我的肩膀走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天台上站了很久。 BGM音樂結束,如果我們之間真的剛發生了一場對決,那麽結果就是,她上上下下ABAB發出了大招。

    而我沒有。

    我著急忙慌地回家,扔下書包就給秦川打了電話,他們學校比我們早放假,所以這兩天沒出現在學校門口,我也不用辛苦上演保鏢的戲碼。

    他家的電話我早就倒背如流,但這次居然按了兩次都沒按對,第三次倒是撥出去了,可那邊卻一直占線。我神經質一樣地不停撥不停撥,終於在20分鍾後,打通了他家的電話。

    “喂!”秦川很快就接了電話,語氣有點不耐煩。

    “跟誰打電話啊,聊這麽半天。”我忐忑地問,真怕他脫口說出劉雯雯的名字。

    “我爸唄,不是過幾天我們就要去廣州找他麽,有話見麵說不得了,囉嗦死了,先找我媽,再找我姐,跟我奶奶聊完,最後還忘不了數落我幾句。”

    “可見你在你們家的地位!”我鬆了口氣。

    “滾!”

    “就沒別人給你打電話?”我旁敲側擊地問。

    “沒有啊,誰給我打啊。”

    “比如……比如女朋友什麽的。”我小聲說。

    “放屁,我哪有女朋友!”

    “你就不打算找一個什麽的?”

    “那種婆婆媽媽的事有什麽意思,我現在隻想把一輝從九龍一鳳的神壇上拉下來,真正坐上江湖老大的位子。”

    “切,你就吹牛吧,肯定是你們四二一中的女生沒人看得上你,也就大龍跟你混一混!”

    “你故意找碴吵架是不是!有事沒事?”

    “沒事!再見!”

    果斷掛了電話,我稍稍安下了心,可很快就又心緒不寧起來,現在劉雯雯不給秦川打電話,不代表她一會兒不打,即使今天都沒打,明天、後天、大後天……隻要她想,她隨時都可以聯係上秦川跟他表白,我根本攔都攔不住。

    可我轉念又想,劉雯雯表不表白,秦川跟不跟她好,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就算他們真的交了朋友,每天手拉著手一起跟我說Hello,我又能怎麽樣,我憑什麽怎麽樣,我就是怎麽樣了又能怎麽樣。

    就這麽胡思亂想著,我自己也泄了氣。說到底,還是不想我討厭的女生和我最好的朋友有什麽交集,站在中間的我白癡得像是老鷹捉小雞裏展開雙臂的母雞。沒過兩天秦川一家就去廣州找在那裏做生意的秦叔叔了,臨走之前他跟我打了一通電話,急匆匆的,我隻記得在有限的時間裏羅列要他在那邊給我帶的粵語專輯的名字,劉雯雯的事也就扔到一邊了。我想還是得相信秦川的眼光,他又不是沒見過美女,身邊有秦茜這種級別的雅典娜,他還能看上劉雯雯這樣的美杜莎啊!

    沒有秦川在的暑假我有點懨懨的,大龍找過我一次,立刻被我奶奶冰冷的目光絕殺,從此之後再也不敢登門。我也懶得出去,每天在家啃玉米、吃西瓜、糾正小愉妹妹的發音,結果不甚理想,她倒是終於不喊我“喬喬仔仔”了,卻換成了“喬喬這這”。

    我和秦川的生日就差11天,我8月8日,他7月28日,都是獅子座,也難怪我們從小就掐。住院子裏的時候,大人圖省事,每年都給我倆湊一起過。後來上學搬遷就斷了些年,這次他在廣州,也就算了。7號一早我奶奶問我明天想吃什麽,好去早市買菜,我沒精打采地說:“隨便,您別再做炸醬麵就行,不好吃還非逼著我吃完了。”

    “白眼狼!你就不知好歹吧!”

    眼看我奶奶又要開始對我革命再教育,電話鈴救命般地響起來,我奶奶接了電話,沒好氣地遞給我,“找你的!”

    這一暑假我都沒接到電話,正納悶是誰找我,就聽見了秦川臭屁的聲音:“本大爺我回北京啦!”

    “你回來了?!”我激靈一下坐了起來。

    “廣州那破地兒又悶又熱,我和我奶奶都受不了了,就提前一起回來了。”

    “那王菲的《自便》買到了嗎?”

    “買了買了!”

    “張學友的《雪狼湖》呢?”

    “有。”

    “張國榮的《紅》,還有範曉萱的……”

    “哎呀都買了!你煩不煩啊!你也不問問我光問你的專輯,本來想明天過生日給你,幹脆我自己都留下得了!”

    “別別別!”我諂笑著,“那明天去哪兒玩呀?”

    “北京遊樂園吧!”

    “行,那九點鍾北遊門口見。”

    “好吧,那個喬喬……”秦川仿佛還有什麽話說,卻吞吞吐吐的。

    “什麽事?”

    “算了,明天再說吧,你別遲到!”

    “知道啦!讓大龍帶早點!”

    一整個夏天的暑伏隨著秦川的電話煙消雲散,我整個人都清涼起來。想想也難怪大家都說我缺心眼,秦川的古怪我一點都沒發現,那時我隻顧高興地以為,我一定會過一個開心的生日。

  17

    在北遊門口,我一眼就看見了劉雯雯。

    她穿了條粉紅色的連衣裙,站在那裏亭亭玉立的,走過去的人都禁不住看她幾眼,她似乎也習慣了被注視,直到發現我的目光,她才誌得意滿地露出了微笑。

    而那個笑容和她說“走著瞧”時的笑容一模一樣。

    “生日快樂。”劉雯雯仔細看著我,就像麵對一隻有趣的獵物,生怕錯過它一絲一毫的掙紮。

    “謝謝,不過,我不記得我邀請你來呀。”我生硬地說。

    “所以誰叫我來的你應該猜到了吧。”劉雯雯眨了眨眼睛。

    “我……”

    “雯雯!”

    我想出的反擊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就被身後秦川的呼喚生生擋了回去,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叫她雯雯,往常都是連名帶姓一起喊的。

    劉雯雯擦過我的肩膀走向了秦川,兩個人一起在我麵前站定,我退後三步看了看,默默點點頭,勉強算郎才女貌,還挺相配的。

    “幹嗎啊你!”秦川被我從上到下看得不舒服,把我拉回原地。

    “是你幹嗎呀,還跟我玩先斬後奏。”

    “謝喬你不損我兩句能死呀!”秦川臉紅起來。

    “對!說吧!到底怎麽個情況啊。”我呼了口氣,抱著手問。

    “我們交往了。”劉雯雯用特別溫柔的語氣羞澀地說,我渾身狠狠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問你呢。”我隻盯著秦川。

    “哎喲,問什麽呀問,就那麽回事唄!”秦川不好意思起來,正巧大龍來了,秦川趕緊轉移話題,“大龍,你怎麽回回遲到啊!”

    大龍一邊擦汗一邊說:“我這不是給你們買早點去了麽,吃個煎餅還那麽多要求!老大你的,倆雞蛋,喬喬的,不要薄脆,我看看……嫂子的,不加蔥花!”

    大龍對劉雯雯的稱呼,讓我愣了一下,劉雯雯卻一點不覺著別扭,欣然接過了煎餅。

    “大龍,你也知道他們……”我指了指秦川和劉雯雯。

    “知道啊,老大沒回來那幾天,還派我保護嫂子來著。”大龍憨憨地說。

    “原來就我一個人蒙在鼓裏啊。”我冷冷笑著。

    “是我不好意思跟你說,所以才沒讓秦川告訴你,我想反正到生日這天總會知道的。”劉雯雯主動替秦川解圍。

    而看著她狡黠的目光,隻有我才懂得她的潛台詞:“怎麽樣,這個生日禮物夠驚喜吧!”

    “恕不笑納!”我用眼神回擊。

    旁邊兩個男生根本看不懂我們的內心戲,秦川招呼著大家一起進去,買票的時候,他搭上我的肩膀,“怎麽樣,你還說沒人喜歡我,我想找女朋友,那還不是輕輕鬆鬆,手到擒來……”

    我扒拉掉他的手,飛給他一記白眼,“蠢死了!”

    秦川大呼小叫,劉雯雯走到我身邊,得意地小聲說:“怎麽樣?”

    “也難為你了,就為了討厭我,不得不去喜歡個白癡。”我不屑地大步獨自往前走,再不理身後那兩個人。

    那天我玩了很多平時不敢玩的項目,過山車、瘋狂老鼠、急流勇進……什麽刺激玩什麽。急墜時,我敞開了嗓子大聲叫,似乎不這樣,就吐不出胸口裏的那股悶氣。

    可是劉雯雯充滿了我身邊的所有空氣,隻要她在,我就隨時有悶氣可生。

    玩海盜船的時候,秦川剛拉著我好不容易搶了第一排的座,她就眨巴著眼睛走過來說在後麵害怕,然後擠在我們中間,怕我看不見似的整個人貼到秦川身上。

    買棉花糖的時候,本來一人一個挺好的,劉雯雯非說怕甜,和秦川分一個吃,你舉著喂我一口,我舉著喂你一口的,好好一個棉花糖被他們倆輪流舔得惡心巴拉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本來想買點什麽零食就算了,劉雯雯居然心機滿滿地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大飯盒,裏麵是她做的吐司煎蛋、炒飯沙拉,吐司上居然還用番茄醬寫了個“川”字,我假裝看不出來,拿著叉子在那喊寫個“三”是什麽意思啊,劉雯雯立刻從我手裏把那片麵包搶走舉到秦川麵前,說這個“川”是給你的,裏麵多夾了塊肉。秦川吃得得意忘形,我吃得各種想吐。

    玩到下午,大龍張羅晚上去哪兒擺生日宴,我心想要讓我再麵對這兩人估計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好好吃飯了,趕緊拒絕說要回家吃我奶奶給我做的長壽麵。

    “我還說給你買蛋糕呢。”秦川遺憾地說。

    “不用,真不用!”我一想到指不定切蛋糕的時候劉雯雯再搞出什麽肉麻戲碼,就渾身惡寒。

    “那我送你吧!”秦川說。

    “這也不用,你不送你女朋友啊。”我指了指劉雯雯。

    可能聽說秦川要送我,劉雯雯有些不高興,不過她馬上又換回了懂事的笑臉,“沒事,我們可以一起送你。”

    她刻意咬字在“一起”上,我連忙擺擺手,“不不不,太謝謝了,真不用。”

    “老大,嫂子,你們再玩會兒吧,我去送喬喬。”大龍依舊傻乎乎地熱情。

    “誰都不用送,你們繼續,我要趕緊走了,就這麽著,拜拜!”

    我揮手跟他們道了別,一個人從北遊走出來。可能曬了一天的太陽有些中暑,可能中午沒吃好飯有點反胃,走到門口的時候,我難受得不行,一步都不想走,一步都走不動。

    我蹲在地上,後背被烤得熱烘烘的,我知道這一次再沒有人會追過來了。

    眼淚落在柏油地麵上,不到五秒鍾就蒸發了,我終於體會到了劉雯雯的厲害,那天在學校天台上她發出的大招,原來早已把我打成內傷,穿過空氣,穿過身體,穿過心髒,最終打碎了我這些年精心守護的透明結界。結界美麗的碎片如同玻璃碴,掉在我心裏,生疼生疼的。

    我失了魂一樣茫然地騎回了家,剛到院門口就聞到了炸醬的味道,果然不管再怎麽難吃也還是家人最心疼我,我深呼了口氣推開了門,正想跟奶奶起膩說句好聽的逗她開心,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小船哥挺拔地站在院中,好像他就一直在那兒從未走遠一樣,“喬喬,生日快樂!”

    我看到我的太陽,他的溫暖光亮驅散了所有的陰暗,破碎的結界瞬間修複,光潔美好如初。

    我的世界終究有一塊聖土,是劉雯雯永遠抵達不了的地方。

  18

    我幾乎撲到了小船哥的麵前,離近了看才發現,他又高了許多,我要比以前還仰起頭才能跟他講話了。他還是那樣好看,褪去了童稚模樣,更多了些少年的俊秀。他的襯衫還是漿洗得很白,整個人透著整齊清爽,好到讓人感歎,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清俊的男孩,我又怎麽會那麽幸運,能和他站在一起。

    “我們喬喬長大了,越來越漂亮了。”小船哥溫柔地看著我。

    “小船哥,你騙我,我等著你你卻一直不回來找我,現在連夏令時都取消了,我終於知道那一小時去哪兒了,卻不知道你去哪兒了。”

    “對不起呀,喬喬。”

    “你都不知道我六年級什麽樣,初一什麽樣,初二什麽樣,你再也見不到那些時候的我了!”我跟他撒嬌。

    “是啊,好遺憾啊。以後我每年都來看你,絕對不會錯過每一個喬喬。”小船哥像小時候一樣摸了摸我的頭。

    “好啦,別纏著筱舟了,為了等你,筱舟都待大半天了,又幫收拾,又幫擇菜,麵條還沒吃上一口呢,快進屋,一起洗手吃飯。”我奶奶招呼我們。

    和秦川比起來,小船哥來我家那可是截然不同的待遇。我們全家人都很喜歡他,從小就誇他懂事,知書達理。在飯桌上,人人都搶著給他夾菜,不一會兒他的碗就盛滿了,搞得好像是他過生日似的。吃完飯,家裏大人又拉著他聊天,我才知道,他後來又搬了一次家,從太陽宮搬到了通州,離我家特別特別遠,要倒好幾次車才能到。我平時隻買10塊錢的市區學生月票就可以了,小船哥卻要買20塊錢的郊區月票。不過小船哥依然爭氣,他考入了西城四中,北京最好的中學。雖然現在很辛苦,每天要往返很遠的路途上學,但是小船哥依然那麽棒,全家人都誇他有誌氣,有出息。

    好不容易等他們家長裏短地問完話,我才得空把小船哥拉到了我的房間。我給他看他錯過那些年裏我拍的照片,給他看我攢的郵票,給他講我聽來的各種有趣的事,恨不得把我的世界一股腦地倒給他。

    “你和川子現在還玩在一起,挺好的。”小船哥聽我講了秦川的事,當然孫泰這段我自動刪除了,其餘說秦川的,也沒什麽好話。

    “好什麽,他剛找了我最討厭的女生做女朋友,小船哥,你就沒看到他得意揚揚為虎作倀那勁兒,我恨不得掐死他。”我憤憤地說。

    “他都有女朋友了?”小船哥很驚訝。

    “可不是,我還納悶怎麽可能有女生喜歡他,我跟你說小船哥,那個女的不太正常,估計是腦門被門夾了,她呀……”我的滔滔不絕突然止住,我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比秦川和劉雯雯交往要重要一萬倍的事。

    “小船哥,你……你有女朋友麽?”我小心翼翼地問。

    小船哥的臉騰一下紅了,他忙不停地擺手,“我……我從來不想這些事的,喬喬,你也要好好念書,考上好大學才最要緊。”

    我心裏一顆大石落了地,心花怒放地狠狠點頭說:“小船哥最棒了,我就知道你和臭秦始皇不一樣。”

    “可我看你倆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天天一起玩,天天鬧,可誰也離不開誰。”小船哥笑笑說。

    “誰離不開他啊!小船哥,我離不開你!”

    猛地說出這樣的話,我的心咚咚咚地敲了起來,可小船哥卻沒發覺,他隻是笑著揉了揉我的頭發,“那就好好學習,跟我考到同一所高中來。”

    小船哥的話好像給我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讓我一下子愣住了。在學校被欺負,被疏遠,喜歡男生卻慘敗而歸,連好朋友都被最討厭的女生搶走,越來越沮喪的我,從沒想到還有一條光明的路可以和這所有的一切背道而馳,而那條路的方向就是我最最喜歡的小船哥!

    我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從來沒有什麽時候比這一刻更讓我充滿希望,我定定地看著小船哥說:“小船哥,我一定要跟你上一個中學!”

    “好!”

    “小船哥,這次換你等我!”

    “好!我等著你!”

    因為路遠,小船哥很早就回去了,我把他送到了車站,等他上了車,看見那輛公交拐過了彎,我才慢慢轉身回家。一進家門我就接到了秦川的電話,他擔心我不高興,總覺得沒給我買蛋糕慶賀,有點過意不去。

    “沒關係我理解,不就是重色輕友嘛,我才不指望你有多高的覺悟呢!”我故意擠對他。

    “嘿,還說不生氣!”

    “你們倆到底怎麽好上的啊,真是為了給我過生日準備個大驚喜麽?”我好奇地問。

    “也沒怎麽,一放暑假劉雯雯就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支支吾吾的,後來聽說我要去廣州她竟然就來我家找我了,一個小姑娘在我麵前憋紅了臉,吧嗒吧嗒掉眼淚,我又不是鐵石心腸,就那個了唄!”

    聽秦川一說我就知道了大概,總之還是劉雯雯主動,不動聲色就把他拿下了。我賭氣秦川的草率,“你不是說你不交女朋友嘛!”

    “你還說你一輩子隻喜歡小船哥一個人呢,不還是被那個什麽孫泰給迷住了!”

    “滾!我才不會被任何人迷住呢!”想到小船哥,我心裏就暖起來,忍不住跟秦川說,“我當然一輩子隻喜歡小船哥一個人了,今天小船哥回來看我了,我跟他說好了,要考同一所高中!”

    秦川在那邊安靜了幾秒鍾,我以為斷線了,“喂”了好幾聲他才又吭氣。我熱絡地跟他說起小船哥現在的樣子,他卻似乎提不起什麽興致。後來說是累了,就掛了電話。

    那天我久違地睡了踏實安穩的一覺,夢裏便是小船哥的溫暖笑臉。

  19

    上了初三,同學們多少都緊張了些,而我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就在他們三三兩兩議論以後中考要怎麽辦,報考什麽樣的高中,或是沒辦法去念職高或技校的時候,我早已下定了決心,那就是考四中。

    雖然當著秦川他們的麵,劉雯雯對我要考四中這件事表示了鼓勵和支持,但我知道,她心裏是很不屑的。大概她把我要考四中的事告訴了班裏其他同學,顯然他們都不信我能考得上,我眼見著她和她的同桌湊在一起,一邊看我做習題一邊嗤笑。

    那時我成績確實一般,沒了學習委員這樣的職務激勵,在班裏一直晃悠在中遊水平。可有了小船哥作為動力,我格外地認真起來。全班第一次月考,我就從之前的十九名,考到了全班第六。老師當堂表揚了我的進步,不知誰多了句嘴,說謝喬要考四中,全班都哄笑起來。要是以前,我會被氣得哭一鼻子,但那天我特別平靜,所有的嘲笑都隻會催促著我,更快地奔向小船哥。

    起先秦川也沒把我要考四中當回事,但是當他看到平時懶到不行的我卻為了中考體育考試那30分的加分每天一大早就到學校操場跑步時,終於明白了我的決心。於是他不再拉著我和他們混玩瞎鬧,還跟大龍一起負責我的早點和加餐,為我加油鼓勁。

    大龍每天負責給我帶早點,依然是不加薄脆的煎餅,同時他也會按秦川的吩咐給劉雯雯帶不加蔥花的。晚上他們四二一中作為成績墊底的中學沒有加課,秦川就支使大龍去附近的一家韓國快餐店樂吉士給我們買漢堡,我要牛肉的,劉雯雯要鮮蝦的,總之我們倆絕對不一樣。

    劉雯雯不像我要鉚足勁考全北京最好的學校,她隻要上燈花的高中部就滿足了,加上她平時成績一直中上,所以壓力比我小很多。那些時候,她天天跟秦川他們在一起,算起來比我與秦川在一起的時間多多了。雖然她依舊不滿意秦川給我帶煎餅和漢堡,但對我的態度總算稍稍好了些。想想要不是後來跑800米的事,沒準她還會想和我成為朋友呢。

    那天早上我就覺得胃不舒服,初冬的清晨又黑又冷,本來想犯懶不跑步了,但是想想和小船哥的約定,我還是咬牙爬起了床。到學校時大龍照例給我送了煎餅,我隻啃了一口就吃不下了,我以為是頭天晚上吃紅燒肉吃多了,沒準跑一小會兒步就好了,哪想到剛跑出不到200米,胃就劇烈地絞痛起來。本來平時我都和劉雯雯較著勁跑,這次她很快就頭也不回地超過了我,遠處秦川看著不對勁,喊劉雯雯的名字,讓她等等,可他話還沒說完,我就撲通一聲倒在了操場上,後來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睜眼,就看見秦川和大龍焦急的放大的臉,我躺在協和急診室的病床上,手上掛了個點滴瓶。

    “我怎麽了?”我虛弱地問。

    “你……”大龍欲言又止,我看著秦川,秦川卻扭過了頭。

    “我不會得白血病了吧?”

    他們倆的樣子一下把我嚇著了,我立刻幻想了我命不久矣的樣子,背景音樂自動轉換為韓劇調子。我想我不用跑步,不用中考,也不用到四中和小船哥一起上學了。從此以後我就將在這裏虛弱下去,直到快死的時候大家再像今天一樣圍在我的床前,沒準連劉雯雯都會為我掉點眼淚。最後臨死之前,我再要求看小船哥一眼,小聲地斷斷續續跟他說悄悄話,告訴他我從有記憶那天就開始喜歡他,喜歡了一生。

    想到這裏我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仰頭看到了穿白大褂的醫生的身影,顫顫地問:“大夫,你跟我說,我還能活多久?”

    那大夫狠狠白了我一眼,“電視劇看多了吧你!不大點小屁孩成天瞎琢磨什麽呢!急性胃炎!沒聽說過每天吃完早點就跑800米的!你們倆男生,趕緊的,誰去給她們家大人打電話啊!”

    秦川和大龍倆人彼此推托,誰也不敢直麵我奶奶,最後還是我指派了秦川,他才不情不願地去了。

    我氣鼓鼓地問大龍:“你們倆剛才那什麽表情啊!就跟我快死了似的。”

    大龍垂著頭說:“喬喬,對不起,都是我們害的你,我們真不知道不能剛吃早點就跑步,老大特內疚,你不知道,看你倒下去的時候他都急瘋了,直接衝進去把你背出來的。”

    我瞪大眼睛,“他進我們學校了?”

    “是呀,兩個保安拉他都沒拉住,出門就打車直奔醫院了,喬喬,真對不起,我以後不給你買煎餅了,你下午跑步吧,我陪你一塊,可以……”

    大龍後麵絮絮叨叨說了什麽我一點沒聽進去,他描述的場景讓我又感激又感動。我的小小結界充盈起來,因為有秦川在裏麵,我感覺到了幸福。

    過了一會兒,秦川像蔫茄子一樣回來了,想都不用想我奶奶接到這個電話會是怎樣的語氣。我看著他,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謝謝你。”

    秦川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

    打完點滴回學校時已經是下午了,班裏正在上化學課,我喊報告進了教室,往座位走的時候,我感受到了比老師正在講的冰點還要冰冷的目光。

    劉雯雯就那麽冷冷注視著我,盯得我一激靈。

  20

    不用說,那之後我和劉雯雯的關係降到了史前冰川時期。不過對我來說也無所謂,我沒工夫理她,每天除了老師留的功課,我還會自己做許多習題。從小到大我都沒這麽用功過,那時候我第一次發現,就算努力不一定真的會成功,但努力一定會進步,會向上,會變成更好的人。快到期末之前的那次月考,800米測試我跑了3分12秒,滿分。綜合考試我考了全班第二,比劉雯雯高了八名。在初三學生的愁雲慘淡之中,我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幸福。

    期末考試之前,初中最後一個新年如約而至,多少讓考生們輕鬆了一些。那是電子時代之前的紙質時代,信箋賀卡滿天飛,書寫勝過輸入,多了許多溫情和誠意。我特意跑到燕莎,買了一張15塊錢的高價賀卡,那價錢足夠買30張普通賀卡了。我之所以選中它,是因為那張賀卡在封皮上印了一艘五彩斑斕的魔法船。船身是銀白色的,塗滿了閃粉,船舷邊還有七色的彩燈,高高的船桅撐著滿滿的帆,在綴滿星星的夜空中,破風前行。我在賀卡上寫下給小船哥的話:“小船哥,讓它載我抵達有你的地方!新年快樂!明年我們四中見!”

    那天一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鄭重地把包好的賀卡投進了郵筒中。想到小船哥拆開它時微笑的樣子,我不由對著郵筒小聲說:“新年快樂!”

    去學校的路上我一直開心地哼著歌,雖然冬至這幾天的清晨是最黑最黑的時候,但是我的太陽即將慢慢升起,照亮我的人生。

    可是,當我進到教室的時候,雖然所有的燈管都亮著,我還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黑暗。

    黑板上歪歪扭扭地貼著一張被拆開的賀卡,那上麵用深色的筆寫著醒目的大字,帶著生怕別人看不到的怨懣,明明是祝福的話,卻像是詛咒一樣。

    那上麵寫著:“謝喬同學,新年快樂,祝你考上四中。孫泰。”

    很久沒有湧現的屈辱感像潰了堤的水瞬間吞沒了我,世界漆黑一片,我近乎窒息。在隱隱的竊笑聲中,我一把撕掉了賀卡,轉身跑去了隔壁五班。他們班在上早自習,看到我衝進來全部安靜下來,先是看著我,後又看著孫泰。孫泰大概剛到學校不久,正從書包裏掏課本,他看到我,露出十分厭惡的表情,眼睛都不抬,又繼續去拿他的書。

    我幹脆走到他的課桌前,把那張賀卡“啪”的一聲扔在他的桌子上,大聲質問:“誰讓你給我送賀卡!”

    孫泰看了眼賀卡,輕蔑地嗤笑了一聲,“你以為我會想送你賀卡?要不是你那個朋友來求我,我才不會寫一筆你的名字!”

    “朋友?”我愣愣地看著他。

    “別裝傻!就跟你還有四二一中那幫小混混成天玩在一起的劉雯雯唄!你們跟一幫痞子在一塊就以為自己牛逼嗎?出去!滾出去!”之前在秦川那裏受的欺侮最終讓孫泰在我麵前爆發,他把那張賀卡揉成一團扔到了我身上。

    五班的人立刻跟著起哄,紛紛說:“你哪班的啊,快出去!”

    “就是,不是我們班的在這兒杵著幹嗎呢!”

    “快出去呀,不走喊老師了啊!”

    我被孫泰的話徹底驚呆了,我沒想到,劉雯雯為了讓我難堪,居然會處心積慮到這種程度。周圍的嘈雜聲在我耳中都變成了嗡鳴,我扭頭跑了出去,一直跑向校門口。

    什麽孫泰,什麽秦川,什麽成績,什麽麵子,我都統統不想管了,我隻想揪住劉雯雯,大罵一聲:“你渾蛋!”

  21

    我到校門口時,秦川、大龍、劉雯雯都在,她正一邊說笑一邊吃著她那份不加蔥花的煎餅,我徑直走到劉雯雯麵前,大龍的“喬喬”還沒叫完,我就一巴掌打在了劉雯雯的臉上。

    秦川最了解我,他看出我的樣子不對,想拉住我卻來不及,劉雯雯驚叫一聲,一趔趄跌在秦川懷裏,秦川扶住她,扭頭怒罵:“謝喬,你瘋啦!”

    劉雯雯嚶嚶哭了起來,大龍也生氣了,皺起眉板著臉說:“謝喬!你太過分了。”

    三年的欺侮化作那一巴掌下去,我自己也嚇了一跳,可能是太氣了,我的臉漲得通紅,胸脯上下起伏,憋得喘不上來氣。我望著仍在裝無辜的劉雯雯,望著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現在卻向我吹胡子瞪眼的秦川,望著平時最和氣憨厚的大龍, 他們都在我自以為是的結界裏,但此刻他們卻讓我感到冷,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

    我什麽都不想說了,轉身走回學校,而秦川卻一把拉住了我。

    “謝喬平時你怎麽鬧我都不理你,今天這事我沒法讓著你。你,現在,立刻,給我向雯雯道歉!”

    我的胳膊被秦川攥得生疼,我想甩開他,在他的蠻力之下卻怎麽也使不上勁,我隻好用另一隻手指著劉雯雯說:“她……”

    “你別指她!”秦川怒吼著打掉我的手。

    我不可思議地瞪著秦川,眼眶都瞪得發疼了。我不記得上一次我們這樣的爭執是什麽時候的事了,3歲時我推倒他摔掉了門牙?8歲時他弄壞了我的雙層鉛筆盒?10歲時為了搶半隻肘子大打出手?童年幼稚的我們終於長大懂事,他不再為門牙、鉛筆盒、肘子和我生氣,於是換成為了另一個女孩。我想不到他竟然會維護劉雯雯到這種程度,甚至超過我們生下來就在一起的友誼,和原本最重要最牢不可破的信任。

    “秦川,你放手,”我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你丫放手。”

    大龍從來沒見過我和秦川這個樣子,他被嚇到了,氣勢掉了一半,忙對秦川說:“老大,老大,你……你可能弄疼喬喬了,別這麽著,都好好說。”

    “不行,謝喬,你今天不說清楚了,咱倆沒完。”秦川的手勁一點沒鬆,他看著我的眼神,居然和當年在學校門口看李強的眼神一樣。

    “好啊,那你問問她啊,她敢說她做了什麽嗎!”

    秦川狐疑地看著劉雯雯,她心裏明明什麽都知道,卻嗚咽著:“我……我不知道。”

    秦川又看向我,我恨不得再衝上去扇她一巴掌,大聲嚷:“孫泰的賀卡!你憑什麽讓他送我賀卡!還讓人貼到黑板上!”

    “什麽貼到黑板上?”劉雯雯睜大了眼睛,“我是找過他,請他送你賀卡,我想畢業以後就再也沒機會了,看你那麽努力想要考到四中,我想他肯定是最能鼓勵你的人。我拜托了他好幾次他才答應我寫。但貼到黑板上我真的不知道,我明明昨天放學偷偷把賀卡放在了你的座位裏,我不知道,謝喬,你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劉雯雯梨花帶雨,秦川稍稍鬆開了手,我掙紮出來,衝到劉雯雯麵前:“你別裝了!你找平時圍著你的那幫男生幹這麽件小事還不容易!看我被嘲笑被侮辱,你都樂死了吧!你不是說最討厭我嗎?來,當著秦川的麵,你說啊,你明著來啊!卑鄙小人!”

    秦川拉住了我,語氣緩和了些,“好了,雯雯她做的有問題,但那也是好心啊,那個孫泰又他媽耍渾蛋了?我替你揍……”

    “你滾!”我徹底甩開秦川,“去管好你的女朋友吧!我的事用不著你插手!”

    “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我們成天在一起,誰要是敢欺負你……”

    “誰想成天和你在一起,告訴你,我現在恨不得立刻中考,我一分鍾都不想在這兒待著,我要考到四中,我要去找小船哥,離你們遠遠的!”

    我的耳膜裏傳來並不熟悉的尖厲聲音,我甚至都沒意識到竟然是我自己發出來的。秦川的眼睛突然失去了平日裏的光彩,我似乎在裏麵看到了淡淡的憂傷。我不懂我說了什麽竟然讓他露出這麽難過的表情,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他就轉過了身,我再也看不到他的眼神,卻聽到他冰冷的聲音:

    “你愛去哪裏和誰一起都無所謂,你滾吧。”

    “好,好好,我滾!”

    我慢慢地退後幾步,直到看著我以為最好的朋友在我的世界裏化作模糊的背影才狂奔起來。

    身後似乎有大龍呼喚的聲音,但是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回去了。

    我抹了把臉,手心居然全都濕了。

  22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安靜地上學,安靜地做功課,安靜地放學,安靜地走過校門口喧囂著的秦川身邊,然後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

    也有些不一樣,比如秦川身邊多了劉雯雯,而我身邊少了嘲笑聲。秦川還是把孫泰打了,打得很嚴重,鼻青臉腫到老師都要過問的地步,不過據說他堅持說是騎車摔的,可想而知秦川有多麽可怕的威懾力。也因此,這回徹底沒人敢招惹我了。但我也不感謝他,孫泰也好,劉雯雯也好,他們傷的是我的麵子,而秦川,傷的是我的心。

    也許是過於安靜,於是我多了許多時間思考,而思考得越多,曾經的快樂就越遙遠。

    繁華也許隻是孤獨者的錯覺。

    期末考我從第二名又掉到了第六名,之後起起伏伏,始終徘徊在第三到第十之間,我最高傲的名次隨著我最高興的時間一起到達頂峰,然後再一起一蹶不振。那半年我仍然努力,隻不過在努力的空當有些發呆。

    臨近中考的時候小船哥特意給我寫了一封信,信的內容如他一樣幹淨整齊,最後重重的“加油”二字被我小心地剪裁下來,做成了一個小小的護身符掛在身上。那是我僅剩的所有期望和夢想,是讓我能仍然仰起頭的勇氣。

    那年正趕上1998年的法國世界杯,當時北京國安的外援岡波斯所在的巴拉圭隊入了決賽圈,一時間北京大人小孩全圍坐在一塊兒看球,想想也挺心酸的,自己國家出不了線,隻能靠看外援過過幹癮。我第一次看球是1994年,那年夏天秦叔叔鼓搗了個大彩電回來,半夜全院的人都圍在一起看意大利和巴西踢決賽,看到半截我就在我媽懷裏睡著了,後來被罰點球時他們一驚一乍的聲音弄醒,隻模模糊糊看了個背影,長大之後才知道那就是巴喬,那一刻是悲傷透頂的遺憾。後來國內甲A火了,在北京你要不是國安球迷,人都得說你有毛病。我跟著秦川一起看球,當時高峰、高洪波、謝峰、曹限東、謝朝陽、韓旭……所有國安球員的名字都叫得上來,偶爾還能跟他議論議論442、532的排兵布陣,越位這種考驗真偽球迷的終極問題早就難不倒我了。

    要不是和秦川鬧翻了,我們肯定會聚在一起天天聊世界杯。我就能跟他說,我覺得日本的守門員川口能活特別帥,但是後來又喜歡上了克羅地亞的金左腳蘇克,貝克漢姆當然帥得驚天地泣鬼神,但是喜歡他的人太多了我就不愛湊熱鬧,最終還是為英阿大戰中少年歐文千裏走單騎的一記絕殺傾倒,徹底成了歐文的粉絲,但是現在這些都隻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開心了。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能分享的快樂,才是真快樂。

    我因此想念秦川,但是又更加生他的氣。如果一輩子沒吃過糖,不知道它有多甜,那麽也不會遺憾。難受的是,讓你嚐到了糖的甜味,卻不再給你吃一口。

    秦川就是我的糖,他把自己留給了劉雯雯,我吃不到了。

  23

    中考前放了一周的考前假,勝負在此一舉,所以不在乎這一會兒了。我在家裏待不住,事到臨頭才開始心虛,有點怕聽到家裏人鼓勵的話、看到他們特別關切的目光。於是我就每天溜出去,說是去朝陽圖書館看書,其實是在它樓下的麥當勞裏坐會兒,吹吹免費空調。

    第三天,我在麥當勞背麵的花壇那裏碰見了李強和劉雯雯。

    其實這麽回想起來,我和劉雯雯真的算是有緣分,我祈求過變漂亮、考高分、被小船哥喜歡這些都沒靈驗,上帝也許為了曆練我,不管我許什麽願,回回都把劉雯雯扔到我麵前來。

    本來看見她我第一反應就是轉身走,可是因為她身邊坐的是李強,所以我稍稍遲疑了一下。就這麽一會兒,我發現了劉雯雯在害怕。她不是自己想坐在那的,是被李強按在那的。劉雯雯也看到了我,可能人在危急的時候會拋棄一切恩怨尊嚴,本能地去求助,我從沒見過她用那麽無辜的眼神看我,記憶中的她總是那麽高高在上,似乎每一次和她的對視,她都用向下的目光注視我,而這回,她黑黑的瞳仁裏不再有一絲驕傲,那裏麵滿是恐懼和哀求。

    我還是轉過了身。

    劉雯雯是我最討厭的人,同時劉雯雯也最討厭我。我上初中這三年90%的不愉快都是因為劉雯雯。要是沒有劉雯雯,我這三年的人生會過得大不一樣。自從認識了劉雯雯,我就在倒黴、在狼狽、在失去、在經曆各種壞事,而沒有一件好事。所以我必須長記性,絕對不能理,一定要這麽走,換我看她倒一次血黴。

    就像要點分析一樣,我心裏一條條過了我不幫劉雯雯的一萬條理由,每一點都夠我大步流星走一萬次,但是我最終還是停在了門口。

    因為我想到了秦川,而偏巧不巧,劉雯雯是他喜歡的人。

    我想到秦川對劉雯雯所有的好,為了她打架,為了她買早點,為了她聽張信哲的歌,為了她去北海去遊樂園,為了她和我徹底鬧掰。一股腦想到這麽多秦川為了劉雯雯做的事,我還是特別難過。尤其想到在我與她之間,秦川那麽毅然決然地扔下了我,我就恨不得一走了之。但是我也想到了,如果他為之做了這麽多的劉雯雯被傷害,他將會多麽難過。

    所以我還是停了下來。

    往李強和劉雯雯那邊走去的時候,我一路罵著自己傻叉兒,大概我這樣的蠢人要是不倒黴老天都看不過去吧。

    劉雯雯看到我眼睛就亮了起來,李強則有點慌張,他還是有些忌憚秦川,但很快他就發現我沒跟秦川在一起,我因為害怕而一直在緊張地發抖。

    “劉雯雯,走吧!”我壯著膽子說。

    劉雯雯忙起身,但馬上就被李強拉了回去。

    “我跟她有話要說,你別多管閑事!”李強惡狠狠的,一點不把我放在眼裏。

    “我也跟她有話要說,你鬆開她。”我氣勢落了一半,但仍不肯屈服。

    “你再廢話我打你信不信。”李強推了我一把,我一趔趄,順勢揪住了他袖子。

    “你丫幹嗎?放手!”李強甩了一下,沒甩開,惱怒地大喊。

    他和我糾纏的工夫,總算是放開了劉雯雯,她倒是機靈,連忙逃開了他身邊。李強著了急,要抓她回來,卻被我死死抱住了胳膊。

    “快跑!”我大聲朝劉雯雯喊,李強一腳朝我踹了過來。

    不用說,我都能想到當時我有多狼狽。作為因愛生恨被要挾的少女,劉雯雯像言情小說的女主角一樣被我這樣無關緊要的配角AB搭救,她最終會跑向她的英雄,會相擁而泣,會Happy Ending。而我這樣的角色,注定路人甲乙,炮灰一生。

    李強破口大罵連打帶踹,可我死活拖著他,直到看著劉雯雯徹底跑出了我們的視線,我才鬆開了手。李強無奈地又罵了我幾句,憤憤地走了。我拍拍身上的土,費勁地爬起來,想去揉揉被誤傷的鼻子時,突然發現了一件怪事,我左邊的頸窩鼓起了一個包,而我的左手怎麽抬,也夠不到鼻子了。

  24

    中考前五天,我鎖骨骨折,左臂脫臼。

    我不知道那些電影裏善意的英雄們在被傷害之後是怎麽做到在人們麵前堅定地說:我不後悔,如果再回到當初,我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從那天起,我至少後悔了一萬次!

    我不敢跟家裏人說實話,隻能說是不小心從台階上滾下來了,結果從我奶奶開始全家人劈頭蓋臉臭罵了我一頓。劉雯雯絲毫不辜負我的舍命相救,消失得幹幹淨淨,那天之後連個慰問電話都沒給我打過。而秦川,我真想一邊冷笑一邊抽自己耳光。我因為擔心他難受而出頭,但顯然,他根本不管我難不難受。

    我膽子小,不勇敢,更不是偉大的人。在我心底裏,那天之所以會衝上去,並不是想高風亮節地等劉雯雯來跟我說句謝謝,我隻期待秦川能像以往一樣,攬住我說一句:喬喬,真夠哥們兒!

    可我什麽都沒等來,中考前一天,來的是我的小船哥,他從遙遠的通州倒了三趟車來看我,給我買了冰淇淋,還告訴我他又考了第一,而我也一定會考第一,會和他考到同一所中學。

    這讓我更後悔了,我居然為了秦川弄傷了自己,左胳膊隻能像個茶壺一樣架著,恐怕考試的時候連試卷都按不住,這樣的我要是辜負了和小船哥的約定,我肯定會抱憾終生。

    考試頭一晚,我緊緊攥住小船哥寫給我“加油”的那個護身符,卻仍然沒睡好覺。第二天我昏沉沉地出了門,因為不能騎車,所以我隻能叉著腰架著胳膊走去考場,走到胡同小口的時候,我掛在書包上的護身符被花壇裏的月季掛住了,要是平時轉身摘下來就好了,可我現在卻是一隻手動不了的殘廢,轉身費勁,摘書包費勁,夠護身符費勁,就在我氣得幾乎將那一叢月季拽出來時,護身符從我身後被輕巧地解救了下來。

    我一聲謝謝還沒說出口,就看到了秦川。

    “加油。”他拿著我的護身符看,不知是念上麵的字,還是真有良心來跟我說句加油。

    我不理他,搶過護身符揣到兜裏繼續往前走。

    秦川追上來,“喂!你還要怎樣啊!真不說話了?

    “我特意早起過來跟你說加油的!差不多得了啊!

    “你叉著腰幹嗎啊?難看死了,像茶壺似的,右手舉起來比個茶壺嘴唄!

    “哎喲,逗你呢,好了啊,好了啊。

    “謝喬,你沒完了!等會兒!”

    秦川一把揪住我的左胳膊,我撕心裂肺地“嗷”一聲叫起來。

    “你……你怎麽了?”秦川這才發覺我的不對勁,惴惴地問。

    我狠狠瞪著他,“怎麽了?!鎖骨骨折!你們家劉雯雯沒事你就放心了,還顧得上管我死活?現在跑過來說加油,加油個屁!我沒被你害死就拜佛了!”

    “什麽劉雯雯啊?你怎麽弄骨折的?你說清楚了,我怎麽一句聽不懂啊!”秦川死死攔住我。

    “她沒告訴你?”我不可思議地看著秦川。

    “告訴我什麽?”秦川一臉納悶地看著我。

    我仰天長歎擺了擺手,“算了算了,這輩子我都不想和劉雯雯扯上關係了,你去問她吧。哦對,她也可能會跟你說是好心為我。嗯,可以,請你也好心為我讓讓道吧!我可要好好考試呢!”

    我推開攔著路的秦川,叉著腰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遠了。

    我心裏稍稍好受了些,因為我低估了劉雯雯的壞,也低估了秦川的蠢。

    下午考完試的時候,我在校門口一群等孩子的家長中間看到了秦川,他迎著我走過來,搶過我的書包背在了自己肩上。

    “你……你沒去考試?”我指著他驚訝地說。

    “考了,提前交卷了,反正也不會。”秦川一副我是學渣無所謂的表情。

    我往四周看了看,“就你一個人?”

    “嗯。”

    “大龍呢?”

    “也剛考完吧。”

    “劉雯雯呢?”我斜著眼看他。

    “不知道。”他皺了皺眉答。

    看他的表情,我想他一定知道了點什麽,我試探著問:“喂,那你不……”

    “白癡。”他打斷了我。

    “你……”

    “蠢貨。”

    “我……”

    “缺心眼!”

    “喂!”

    “弱智。”

    “你才……”

    “你不會喊人啊!不會一起跑啊!不會告訴我啊!”秦川急吼吼地喊。

    “當時哪想得了那麽多……”我低下了頭,想想這虧確實吃得有點冤。

    “二百五!”

    “秦始皇!”

    這是我第一次罵秦川“秦始皇”而他沒有還口。他隻是把我拉到了他右邊,幫我擋住左邊的人流和車。我歪著頭眯起眼看他,一米八幾的大個子一臉不耐煩地拎著我的粉紅書包的樣子實在很可笑,可我又覺得溫馨,溫馨得驅走了好多的委屈,溫馨得讓我覺得鎖骨骨折的這個茶壺姿勢也還不錯。

  25

    那年夏天,結束了幾件事。

    世界杯結束了,決賽中羅納爾多莫名其妙夢遊,被齊達內帶領的高盧雄雞捧走了大力神杯。

    我的四中夢結束了,中考成績出來,我以兩分之差,因為一道選擇題的錯誤而落敗。

    秦川和劉雯雯的Puppy Love結束了,他們分手了。

    那年夏天,又開始了幾件事。

    我開始長個了,被秦川喊了好幾年的小不點喬喬,一個暑假就躥高了好幾公分,按奶奶的話說,突然變成了像模像樣的小姑娘。

    小船哥開始給我寫信了,知道我落榜之後,擔心我難過,小船哥每周都會給我寄一封信,給我講他做了什麽功課,讀了什麽書,他會特意選我喜歡的帆船郵票貼在信封上,雖然他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麽喜歡帆船。

    我們開始上高中了,我、秦川和劉雯雯。秦叔叔花了大錢送秦川進了燈花中學特招班,而我和劉雯雯直升本校。

    新學期開始前我們都到學校看分班表,長長的名單寫滿了整個海報欄,在人群中,我和秦川站在這邊,劉雯雯一個人站在那邊。而在分班表上,秦川在那邊的六班,而我和劉雯雯都在這邊的二班。

    餘光裏我看到劉雯雯看向了我們,但是秦川顯然沒想跟她說話,他拉著我走向學校東麵,而劉雯雯也即刻轉身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