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蕊初
  第一章蕊初

    那時,抬起頭看天空就覺得外麵好大,恨不得長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飛走。

  01

    我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好些天的雨停了,天晴得終於有了盛夏的樣子。

    院子裏紫色的喇叭花都開了,串紅也已經能吸出蜜來,棗樹和槐樹遮住一片陰涼,蟬聲一陣一陣的。天空中有蜻蜓飛過,時而還有幾隻黑白花的天牛。

    乘涼的老人們聚在一起,老奶奶推著小竹車,哄著孫子和孫女,老爺爺一邊搖著蒲扇一邊下著象棋。他們從不觀棋不語,常常為了跳馬或是支士而爭論不休。小賣部裏掛出冰鎮北冰洋汽水的牌子,小販在白色的小木箱上蓋一層棉被,裏麵有奶油雪糕,也有小豆冰棍。

    胡同裏的孩子成堆,男孩們玩彈球、拍畫兒,也有抓蟋蟀的,放在玻璃罐頭瓶裏養起來,罐子上麵要糊一層紙,用皮筋捆緊,再紮幾個小孔透氣。他們會給蟋蟀起名字,什麽“常勝將軍”“山大王”,再把它們放在一起讓它們鬥。女孩們玩跳皮筋,缺人抻筋就把皮筋綁在電線杆上 。她們也“跳房子”,拿碎紅磚或是家裏裁衣服用的滑石在地上畫線,小沙包都是碎布拚的,灰乎乎的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雖然出了胡同西口就是繁華的東單大街,但在胡同裏麵絲毫感覺不到喧囂,偶爾才有幾輛自行車騎過,不是永久就是鳳凰,都是黑色的,連車把上的鈴都一樣。也難怪,不隻自行車,那時家家過的日子都差不多。北京的變化尚還細不可聞,也許誰說一句話,這座城便可一模一樣起來。

    然而就在我生日那天,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我們院東屋的辛偉哥被警察抓走了,說他與西大院那個外號叫猴子的男孩一起在女廁所外麵耍流氓。他們早晨偷看了女廁所,還衝裏麵的人吹口哨,說不三不四的話。辛偉哥的弟弟辛原在一旁覺得不好意思,喊他們倆走,辛偉哥嫌他煩,不但不聽他的,還踹了他一腳。辛原一個人哭著回家,正巧碰見居委會的趙主任出來倒尿盆,辛原順口向他告了狀。趙主任臉沉下來,哄了他幾句,也不倒尿盆了,急匆匆地轉身就走。

    中午,警察就來院裏抓人了,說他們犯了流氓罪。

    有人犯罪了,這可一下炸了窩。正巧趕上禮拜天,大人小孩全出來看。辛偉哥平時是院子裏最調皮、最神氣的男孩,可那天嚇得腿都站不直了,18歲的大小夥子,被人硬是從屋裏架了出來,一邊走一邊哭,又喊媽又喊奶奶,“嗚嗚”地也聽不清說了些什麽。

    警察來那會兒,辛原正在院門口跟一幫小孩玩“我們都是木頭人,一不許說話二不許動”。他就真像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院牆邊上,看著小夥伴們都跑過去瞧熱鬧,看著他哥被警察拖走,看著他奶奶坐在地上大哭,看著院子被一層又一層的人圍住,把他徹底圍在了外麵。

    在我後來的印象裏,辛原哥一直不愛說話,總低著頭,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看你的眼睛。有人說就是因為辛偉哥被抓,他被唬住了,所以一下變成了不說話的悶葫蘆。可我想,他也許從那天起,就再沒有從木頭人變回來。

    辛偉哥被抓進去沒多久就判了刑,因為他在裏麵交代曾經一起聚眾看黃色錄像,所以判了流氓罪,15年。猴子情況更嚴重,他那時有個女朋友,就是那天在女廁所裏的女孩,調查發現他們發生過不正當的男女關係,被判了死刑。執行死刑之前,法院的人還來收了7毛錢的子彈費,據說他那個女朋友也因為這事喝敵敵畏自殺了。

    他們運氣不好,趕上“嚴打”,為一個惡作劇搭進了一輩子。大人說這就是命。這個命字,既是生命的命,也是命運的命。

    當然了,這些我一點都不記得,我才剛剛出生,因為辛偉哥的事,大家都把老謝家新添了一個叫謝喬的小丫頭給徹底忘了,以至於院裏還有人以為我是立秋以後才出生的呢。

    隻有我的小船哥清清楚楚地記得我,這些都是他講給我聽的。

  02

    我聽過一種傳說,人之所以記不得一歲以前的事,是因為在嬰兒時腦子裏還殘存著前世的記憶,直到慢慢有了今生的記憶,關於前世的過往才全部忘了,所以那段時間就成為了我們生命中的空白。

    我懼怕那段空白,於是就追問我媽,我是從哪兒來的,我怎樣被生下來。我媽說,我出生之前是一隻小螞蟻,她從一堆小螞蟻中把我挑了出來,找醫院裏的大夫吹了口仙氣,小螞蟻就變成了我。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暗自慶幸是自己而不是別的螞蟻被挑了出來。我因此對螞蟻有特殊的好感,從來沒故意踩過它們,也沒拿放大鏡在太陽底下燒過它們。下雨天螞蟻搬家,奶奶拿開水壺去澆院子裏一窩一窩的螞蟻時,我還狠狠哭了一鼻子。

    從那麽小的時候開始,我就覺得沒有記憶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盡管我後來知道,如果保留了全部記憶,那將是一場無法承受的災難。而有些記憶,往往被一個人辜負後,才會在另一個人心裏深切起來。可我仍然篤定,記憶是一個人存在過的證明,在沒有記憶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是與己無關的。

    即使是最親密的人,如果不能記住他的話,那麽失去了也不會有任何感覺。時間沒有了積累的容器,愛沒有地方存放,恨也沒有地方消解。想一想,簡直是徹頭徹尾的孤單。那怎麽能稱之為人生呢?人生呀,就應該是從有了記憶才真正開始的。

    所以說起來,小船哥的人生就始於遇見我的那天。

    小船哥比我大兩歲多,大名叫何筱舟,他的名字是我爸爸給起的,我爸爸是1978年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考生,是院子裏最有文化的人,所以幾乎家家孩子起名都來找他。我爸也很認真,“筱舟”名字的寓意是希望他像小船一樣,暢遊學海,破浪前行,所以我從小就叫他小船哥。

    小船哥說我出生那天,天是很藍的,雲彩也很美麗,在空中延展成漂亮的線。他媽媽正在院裏擇扁豆,他坐在旁邊的小板凳上,被一隻小磕頭蟲吸引住了。就在這時,我爸爸喜氣洋洋地走進了院裏。

    他媽媽抬起頭問:“謝老師,你媳婦生了嗎?”

    “生了!是閨女,6斤多!”我爸一邊說,一邊摸摸小船哥的頭,“筱舟,你有小妹妹啦!”

    後來每每講起這段時,小船哥也都會笑眯眯地摸摸我的頭。

    我因此感謝上蒼,讓我在那一天降臨到這世上。

    時光匆匆,宇宙洪荒,細小如微塵的我沒有早一點也沒有晚一點,就那樣出現在他麵前,打開了他的記憶之門。對何筱舟來說,我總是與別人不一樣的吧!一想到這裏,我就會覺得溫暖,周身充滿力量。

    因為我是那麽喜歡他,也許從他記得我那天起,就宿命般地喜歡了。

  03

    小船哥總是幹幹淨淨的,眉眼漂亮,連笑容都清透。他的襯衫總飄著一股好聞的香皂味,整齊利落。他不會一個襪筒高,一個襪筒低,也不會把白球鞋穿成灰球鞋。

    我們院子裏的人都說何叔叔家會生養,有個這麽精神、聽話、懂事的兒子。的確是,我不記得小船哥和誰吵鬧過,他不會和別的男孩子一樣去做無聊的惡作劇,也不像辛原哥那樣默然籠著一層陰鬱。他是恬靜疏朗的男孩,天生就有光芒。

    何叔叔和李阿姨都是工人,兩口子沒念過什麽書,可是小船哥不知隨了誰,從小就喜歡讀書。小船哥看過很多小人書,他的零花錢從來不買粘牙糖這樣的零食,也不買泡泡膠之類的玩具,都用去租書了。五分錢一本書,他常常租十本回家慢慢看。

    我就溜去他家纏著他給我講故事,《楊家將》《嶽飛傳》《聊齋》,他都能講得繪聲繪色。我尤其喜歡聽《西遊記》,每當小船哥一念起“話說唐僧師徒四人……”,我就眉開眼笑起來。

    《紅樓夢》我也喜歡,知道做小姐要比丫鬟好。小船哥有一副《紅樓夢》的撲克牌,他遞給我黛玉和寶釵的,我就收下,遞給我傻大姐的,我就扔在地上。我們常表演這個節目,逗得院子裏的大人們“咯咯”地笑。他們都知道我愛黏著小船哥,有時候我媽故意逗我,說不要我了,我就抱起我的布娃娃,一溜煙跑到小船哥那屋去,他們就笑得更厲害了。小船哥的媽媽李阿姨對我也格外好,每次我去,準給我拿好吃的。她是南方人,會做一種麵糖,像小兔子的形狀,裏麵是糯米麵,外麵裹一層砂糖,眼睛點上山楂紅絲,我一口氣能吃三個。李阿姨也開過玩笑,說要我給她做媳婦,可他們都不當真,唯獨我是認真願意的。

    我們家對門的院子住著一個原先國民黨的高官,我管他叫將軍爺爺,他在秦城監獄裏坐了十幾年的牢,後來通過統戰工作,被放了出來。他一生沒有婚娶,小院裏隻有他一個人住,養了滿院子的花花草草。將軍爺爺打仗時落下了病,腿腳不利索,小船哥總去幫他澆花,我便也跟著去。

    院裏有一個大水缸,灌滿了澆花用的涼水,我趴在缸邊,把胳膊浸在水裏,特別涼快。可將軍爺爺和小船哥都不讓我這樣,怕我掉進去。為此,小船哥還給我講了司馬光砸缸的故事,那可比在小學課本上學到要早多了。

    院子裏有葡萄架、無花果,也有美人蕉、君子蘭。而站在花叢中,笑著呼喚我名字的何筱舟,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抹光亮。

  04

    我腦子笨,所以不能像小船哥一樣分清我的記憶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也許都是因為秦川一直在搗亂,所以我的童年撲麵而來,讓我也搞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我的。

    我爸說從1980年開始,醫院婦產科的床位就格外擁擠起來,每張床上都顛倒著個兒躺著兩個大肚子的孕婦,遠遠望去,就像一隊排列整齊的西瓜。

    秦川比我早出生十幾天,他媽媽和我媽媽就躺在同一張產床上。

    據說我們倆沒出生時就開始了不懈的戰鬥,臨產前曾經隔著兩層肚皮互相踢過對方,滿月那天就開始打架,會爬的時候互相拱,會走的時候互相推,會跑的時候互相追,會說話的時候互相逗悶子……簡直沒消停過一會兒。

    我媽說,這叫冤家。

    秦川是我們院子裏的異類,因為隻有他不是獨生子女,還有個大他兩歲的姐姐。

    姚阿姨懷秦川的時候還沒有《超生遊擊隊》這麽有教育意義又風趣的小品,計劃生育政策是嚴肅且不可違抗的。姚阿姨所在的乳膠廠和胡同居委會幾乎每天都到院裏做他們夫婦的思想工作,因為總是前後腳到,兩撥人熟了之後還順道解決了廠內一個大齡女青年和街道一個喪妻中年男子的婚姻問題。可是直到那兩位談完戀愛結了婚,姚阿姨仍然沒把孩子打了,眼瞅著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那時候秦叔叔沒正式工作,我奶奶說他從小就是胡同裏的頑主,什麽都不吝,居委會見著他躲都來不及,誰也不願觸這個黴頭。姚阿姨是根紅苗正的好青年,所以兩撥人都從她身上下手,居委會的趙主任說,你多生一個,戶口解決不了。廠子領導說,國家下的文,超生就開除公職!可姚阿姨沒那麽多話,翻來覆去就一句,我要生!

    所以盡管這兩撥人無比鍥而不舍,但最終還是沒能阻止秦川的降生。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秦川小朋友最開始不叫這個名字,秦叔叔給他取了一個讓人過目不忘,過耳回頭,前確有古人,後肯定無來者的名兒,那就是:秦始皇!!!

    我媽說,在醫院的時候,大家就都知道有個孩子叫秦始皇了。他名氣太大,沒法不知道。

    抱著秦川的時候,秦叔叔會喜不自禁地四處顯擺:“我兒子,秦始皇,帶把兒的!”

    喂奶的時候,秦叔叔會心疼地說:“秦始皇,你別咬你媽啊!”

    換尿布的時候,秦叔叔會噓噓著:“秦始皇能吃又能拉!”

    …………

    可以想象那時協和婦產科裏每個人頭上要頂多少根黑線。

    就這樣,姚阿姨一聲不吭地隱忍了七天,出院的那天,姚阿姨抱起秦川,握著他的小手向眾位孕婦揮了揮:“秦川,跟阿姨們再見!”

    秦川被迫哼唧著搖了搖胖乎乎的小手腕,整個病房鴉雀無聲,秦叔叔說:“衛紅,你叫咱兒子什麽?”

    姚阿姨淡淡地說:“秦川,八百裏秦川的秦川。”

    從此,秦始皇成為了曆史,秦川閃亮登場。

    基本上呢,大多數人早都忘了秦始皇這個名字。隻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每次和秦川打架,我都會在最後使出撒手鐧,吊著嗓子高喊一聲秦始皇,然後轉頭就跑。秦川就紅著臉咬牙切齒地追我,我們倆能一直跑半條胡同,勝負參半。而每次解救我的,不是小船哥,就是秦川的姐姐——秦茜。

  05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心裏都有個理想的人——喜歡他(她),羨慕他(她),想變成他(她)那樣子。我有,我從小就想成為秦茜。

    秦茜是我們這條胡同裏最招人喜歡的小女孩。她漂亮,大眼睛水靈靈的,紅嘟嘟的小嘴唇,一頭自來卷,像洋娃娃似的,誰家姑娘站她旁邊都會變成陪襯。有好多次,我和秦茜在院門口玩,都有大人走過來伸出長長的手臂,直越過我的頭頂,去摸摸秦茜的小腦袋,笑眯眯地說:“哎喲,茜茜越長越好看啦!”那些手從來沒在我這兒停留過,一次都沒有。

    我媽說我從小就臭美,總去照鏡子。其實她不知道,我不是在自我陶醉,我是在比對我哪兒和秦茜長得不一樣。眼睛比她長點,鼻子比她大點,眉毛比她濃點,嘴唇比她厚點。大人們都說女大會十八變,我堅定地認為,到18歲那年,我一定會華麗變身。那時沒有玉女掌門人,也沒有國民美少女,我就想,要是一夜之間能變成秦茜那樣就好了。當然了,遺憾的是,我這輩子也沒能變成她那樣。

    秦茜特別有人緣,不僅大人們喜歡她,小孩們也都愛和她玩。她是我們大院這邊的孩子王,大家要想聚一塊玩點什麽,肯定都要先喊秦茜去。砍包、跳繩、踢毽、捉迷藏、踢鍋、吃毛桃、丟手絹、一網不撈魚、老鷹捉小雞……她全部在行。那會兒我們跳皮筋前要分撥兒,先選出倆頭兒來,然後泥鍋泥碗你滾蛋或者手心手背來挑人,秦茜就永遠是我們的頭兒,她從小個高腿長,什麽五鉤五卷跳茅坑七顛顛都跳得特別好,隻要和她一撥兒就能玩很長時間,不用被替換下去抻筋。所以大家都期待她能挑自己,眼巴巴地盯著她,被選上的歡欣鼓舞,沒選上的沮喪萬分。而秦茜特別仗義,因為我們倆是一個院的,所以她每次都會選我。

    秦茜還有好多好多優點,但這些都不是最令我羨慕的地方,我最羨慕她的是,她和小船哥一邊兒大,他們一起上學了。

    9月1日開學那天,一早院子就熱鬧起來。大夥知道秦茜和何筱舟要上學了,都親切地招呼著。隻有東屋辛原哥他們家沒有動靜,自從辛偉哥出事,他們家就很少主動和院裏的人搭話了,門總是關著,就連最熱的三伏天,也很少打開透氣。

    秦茜上學的事都是姚阿姨一個人操持的。秦叔叔不在北京,因為超生了秦川,他和姚阿姨都沒了工作。秦川不到一歲時,秦叔叔就去廣東跟朋友一起下海了。他在那邊進貨,倒騰很多小玩意回來賣,什麽力士香皂、電子表、大喇叭腿褲子、女士布拉吉,都是新鮮時髦的東西。姚阿姨在北京做裁縫,她手巧,冬夏衣服都能做,我有好幾件小裙子都是她做的,她還用新棉花給我絮過整套的棉襖棉褲。

    秦茜開學穿的那一身白底小紅圓點的連衣裙就是姚阿姨做的,秦茜看起來就像童話書裏走出來的娃娃。小船哥那天也穿了新衣服背了新書包,兩個人手拉手站在院裏,一副又高興又緊張的樣子。

    梳著羊角辮的我和淌著清鼻涕的秦川跟在大人後麵傻乎乎地看著,直到把他們送出了院,剛剛消停點的時候,我才忽然醒過懵兒來:小船哥去上學,就不能每天陪我玩了呀!

    於是我一把拉住著急上班的媽媽,聲音洪亮地嚷:“我也要上學!”

    我媽不耐煩地說:“你還不到歲數呢!等著明年和秦川一起上吧!”

    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時間的神秘強大,我再怎麽努著勁兒往前追,一年就是一年,是永遠也趕不上小船哥的。我垂頭喪氣地回過頭,看著正蹲在地上揪貓尾巴的秦川,更加覺得悲從中來,“哇”一聲大哭起來。

  06

    小船哥他們上的小學就在我們燈花胡同裏,叫燈花小學。我爸爸和秦叔叔就是在那兒上的小學,不隻他們,燈花胡同裏隻要念過書的,幾乎都是燈花小學的校友。傳達室裏的王阿姨從我爸上學那會兒就在那看門了,我爸管她叫王阿姨,等我上學的時候,還管她叫王阿姨。

    最早燈花小學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解放後房子被收歸國有,就改成了小學,教室就是原先供牌位的幾間青磚大瓦房,那裏還有鬧鬼的傳說。後來學生越來越多,青磚瓦房拆了,在原地蓋了三層小樓,因此小船哥和秦茜晚上了一年學。燈花小學是我們胡同裏的最高點,大家都以此為地標,給人指路的時候說“還沒到小學呢!”或者“過了小學往前走就是!”

    不過現在有幾十年曆史的燈花小學已經不存在了,因為00後的孩子比我們80後少多了,所以小學招不到學生,就並入了附近著名的中學。和大多數北京人一樣,我小學的母校消失了。

    小船哥和秦茜站在燈花小學最高的三層平台上集合,我和秦川一人搬了把小板凳,和不上學的孩子們一起坐在院門口看。從這裏能看到小學樓頂圍著的那圈尖尖的鐵柵欄,可無論我怎麽使勁伸長脖子、踮起腳尖也看不見平台上的人影,隻能聽見大喇叭廣播裏變了調的聲音。

    正在我左顧右盼分外著急的時候,秦川突然站起來:“我看見我姐了!”

    “哪兒?哪兒?”孩子們都圍向他。

    “就在樓頂上呀!我姐站第三排!”秦川煞有介事地指指點點。

    大家擠作一團,有的說看見了,有的說沒有。

    我站在秦川身後,根本就看不見什麽第三排,他肯定是為了顯擺撒了謊,看著他搖頭晃腦的樣子,我氣不過:“根本就沒有!”

    秦川回頭,瞪著我:“有!就你這個小不點兒看不見!”

    我小時候又瘦又小,秦川總叫我小不點兒,周圍人哄笑起來,我氣得臉通紅:“你撒謊!尿床鬼!”

    大夥笑得更厲害了,秦川愛尿床,昨晚他尿濕的褥子還在院裏晾著呢!

    “小不點!”秦川怒吼。

    “尿床鬼!”我毫不示弱。

    “小不點!”

    “尿床鬼!”

    “小不點!”

    “秦始皇!”

    我終於使出撒手鐧,這是秦川的死穴,果然他不再吭聲,可就在我朝他做鬼臉的時候,他直接出手,把我打了……

  07

    由於秦川的存在,我對什麽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樣的詞從來沒有過美好的感覺。長大後,當秦川以一副完全可以遮蔽他幼時罪惡的麵孔出現時,我的很多朋友都會叫著說:“真好啊!你們一起長大!多浪漫啊!”每每這時,我都望天不語,欲哭無淚。

    浪漫?

    被揍得灰頭土臉浪漫嗎?被追著滿胡同跑浪漫嗎?被搶走冰棍浪漫嗎?被弄壞洋娃娃浪漫嗎?被揪散小辮兒浪漫嗎?被搶走好不容易從沙堆裏挖出的膠泥浪漫嗎?被推一個大馬趴摔掉一顆門牙浪漫嗎?被從小到大各種欺負浪漫嗎?

    秦川是我們這片兒的小霸王,他就是西遊記裏的黃風怪,是哆啦A夢裏的大胖,是刺蝟索尼克裏的蛋頭博士,是恐龍特急克塞號裏的格德米斯,是七龍珠裏的魔人布歐,是藍精靈裏的格格巫,是聖鬥士星矢裏雅典娜的敵人們,是我能想到所有壞蛋的集合,是我成長中最大的煩惱,是我一直想代表月亮消滅掉的人……

    在我年幼無知的時候,我曾經還管他叫過川子哥,從我會說話開始,到我不再大舌頭為止。在我心裏,隻有小船哥那樣的男孩才算是哥,秦川如果是哥,那哥就真的是傳說了。這肯定是我們胡同裏的小孩的共識,因為大家基本都被秦川欺負過。家長帶著哭哭啼啼的孩子上秦川家興師問罪,姚阿姨使勁給人家賠不是,送吃送喝地把人哄走,是我們院的必演劇目,隔三岔五就會Repeat一遍。我也向我爸我媽告過秦川的狀,可因為是天天見的鄰居,抹不開情麵,我爸覺得又是孩子鬧著玩的事,沒必要上門說去。我媽幹脆將之上升為階級矛盾,狠狠地叮囑我,說秦川他們一家子都是不讀書、不好好學習的人,讓我少跟秦川玩。

    可我倒沒覺得秦川家不好,除了秦川,他們家每一個人我都喜歡。秦奶奶熱心腸,下水道不通啦、水龍頭壞啦、房上油氈漏雨啦……院裏的事都靠她張羅。秦叔叔每回從廣東回來都給我帶有趣的小玩意,姚阿姨總給我好吃的,給秦川、秦茜買冰棍時,肯定少不了給我也買一根。所以我也不長記性,頭天剛被秦川推水坑裏沾一褲腿泥哭著回家,第二天他跑到我家窗根下喊:“喬喬,出來玩!”我就又應聲而出了。

    那是一宿覺就能解決恩怨的年紀,不像長大後,愛呀恨呀,要用一輩子來消化。

    所以雖然我無比地討厭秦川,但是和他一起上學那天,我還是挺高興的。

    我們倆是一年級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老師、同學、桌椅板凳、黑板、國旗、課程表,剛進學校什麽都新鮮。可這些都不是我最大的興趣,我來上學是為了能見到小船哥。

    那天中午我就看到他了,他站在他們班講台前,正帶領同學們做眼保健操。小船哥站得筆直,從第一節按摩睛明穴到最後一節幹洗臉,他都隨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的節奏做得一板一眼,所有學生裏數他最認真。

    我的小船哥即使在這麽多人裏還是最棒的一個,我內心不由得驕傲著。正這麽想著,陪我一起來的秦川突然哼了一聲:“真沒意思啊!”

    “啊?”我納悶地看著搖頭晃腦的他。

    “所有人都齊刷刷的,每天上學就幹和大家一樣的事兒,沒勁!”秦川似乎一分鍾也不想多待,扭頭走了。

  08

    秦川從小就這樣,他總有自己的一套,大人說這叫有主意。而我呢,什麽都沒覺得不好,但也說不出什麽是好的。

    他對上學的厭惡很快就付諸行動,一年級他不認真聽講,二年級他搞小動作,到了三年級他就逃課了。

    那天英語課老師正在興致勃勃地教我們唱《ABCD字母歌》,唱著唱著秦川突然大聲說:“咦,這不是《星星歌》嗎?”說著他就獨自唱起來:“ABCDEFG,一閃一閃亮晶晶,HIJKLMN,滿天都是小星星……”全班同學都被他逗笑了,和他一起大合唱,英語老師氣得把他轟了出去,隨後幾堂課他就都不見了蹤影,我們班主任李老師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學校院子裏的小圓槐下麵用冰棍棍挖蚯蚓玩。

    “秦川!你起立!”麵對隻是抬頭看了她一眼,依然無動於衷的秦川,李老師叉著腰生氣地喊。

    蚯蚓已經爬上冰棍棍了,秦川不舍得放手,猶豫地看了看李老師說:“待會兒。”

    李老師從沒被這麽忤逆過,足足愣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她氣衝衝地一把拎起秦川:“有你這樣跟老師說話的嗎?你站好了!”

    秦川幽幽歎了口氣,他把蚯蚓舉到李老師麵前,“給你一根還不行嘛!”

    這條隻剩半截身體的蚯蚓徹底引爆了李老師的小宇宙,她把秦川拉回教室當作錯誤典型一通批評教育,我至今仍記得她用了很長很長的排比句:秦川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孩子,因為他不聽老師的話不學好,所以他長大後也許會成為小偷、流氓、強盜、無賴,成為祖國的蛀蟲,成為一個一無是處的人。

    全班同學都被李老師慷慨激昂的發言震懾住了,他們堅信秦川不會是個好人了,雖然他沒怎麽特別欺負過班級裏任何一個人,但他們似乎都比我還討厭他。坐在我身旁的班長使勁喘著粗氣,要不是必須手背後坐好,我甚至懷疑她會衝上去跟著老師一起痛斥秦川。盡管我篤定秦川很可惡,卻沒覺得他應該被這麽多人痛恨,他隻不過邀請老師一起玩蚯蚓而已。估計秦川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因此他一直在李老師的唾沫星子裏巍然而立,傲視全班,威武不屈。

    這次算是把李老師氣著了,光在課堂上批評教育是不夠的,她決定要把對秦川的批評教育貫徹到家庭中去。李老師知道秦川的姐姐秦茜也在這裏上學,也知道我和他們住一個院,就讓我去把秦茜叫來。可我去四年級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連小船哥都沒見著。沒辦法我隻能先回老師辦公室匯報,推開門才發現,不用找了,秦茜、秦川、小船哥全都在辦公室裏站著。但是,秦茜不是為秦川來的,她抄小船哥的作業,被他們班主任發現了,也正挨批呢。

    於是李老師又多了一個新判定,秦茜也不是好孩子,她肯定拯救不了她弟弟。最終這艱巨的任務落在了我和小船哥的頭上,李老師派我們去他家告狀。

    我們四個人神色凝重地一起從學校出來,秦茜尷尬地咳嗽了兩聲:“小船……”

    小船哥沒等她開口,就打斷她說:“下次你別趕在上課之前抄作業了,晚上咱們一塊做作業吧!”

    “行,行呀!”秦茜一下子歡欣鼓舞起來,她知道小船哥是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姚阿姨了。

    一邊的秦川也跟著美得屁顛屁顛的,既然小船哥都不會告狀,他就更加不把我放在眼裏了。其實我本來想借機參秦川一本的,但是小船哥都表了態,我也不能太不仗義。可看著秦川那樣子,我實在牙根癢癢,不由拉住他:“喂,你給我買根冰棍去。”

    “啊?”秦川納悶地看著我。

    “買冰棍我就不說!”

    “謝喬,你訛我是吧?”秦川揪住我的小黃帽。

    “喬喬想吃冰棍,你給她買一根去唄。”秦茜打掉秦川的手。

    “哼,”秦川不甘心地放開擠眉弄眼的我,“隻買冰葫兒啊!”

    “我要吃紫雪糕!”我大聲說。

    “你……”秦川眼睛又瞪起來。

    秦茜喊住他:“我也要紫雪糕,小船你吃嗎?”

    小船哥搖了搖頭:“我不要。”

    “那買三根,你快去吧!趕緊的,回來咱們玩踢鍋。”秦茜支使秦川。

    “哦。”秦川不情不願地往小賣部走去。他不怕他媽不怕他爸,從小就怕他姐。別看秦茜長得跟洋娃娃似的,動起手來毫不示弱,幼年時期我曾經看過她一腳踹飛秦川,動作幹淨利落,完全是個女俠。他們家大概按攻擊力強弱排位,反正秦川在他姐麵前老實得像隻小白兔。

    “你等著!”走過我身邊時,秦川還不忘威脅我一下。

    “你們去玩吧,我不去了。”小船哥顛了顛肩膀上的書包。

    “啊?你又不去呀?”我無比失望,小船哥那段時間總一個人行動,神秘兮兮的。

    “嗯,你別給秦川告狀了啊。”小船哥笑眯眯地囑咐我,又轉過頭對秦茜說,“吃完飯咱們就寫作業吧,不會的我教你。”

    “哦。”秦茜一聽寫作業就發蔫。

    小船哥一個人從胡同小口走了出去,那不是回家的路,不通往學校也不通往將軍爺爺家。

    他到底要去哪兒呢?

    我疑惑地看著他的背影,怎麽也想不出來。

  09

    玩踢鍋時,我跟秦川分在了一撥兒。

    跟他一撥兒一點好處沒有,他永遠不向著我,隻要和我有關,他就會對著幹,完全不分敵我。所以從在地上畫線開始,他就挑我毛病,踢不到秦茜扔出的回旋包,也全都怪在我頭上了。

    “再踢不著就不帶你玩兒了啊!”

    當我再次站在白線畫的“鍋”前,秦川在一旁凶巴巴地喊道。

    秦茜笑眯眯地來回搗鼓著沙包,我眼睛一刻不離,盯著她到底往左扔還是往右扔,汗都快流下來了。

    “喬喬,你看好了啊!”

    就在秦川指手畫腳的時候,秦茜朝左邊扔出了包,受秦川影響,我的身子已經往右了,又忙掙紮著向左踢去,結果包沒踢出去多遠,反倒把鞋高高甩到了旁邊的平房上。

    那時女生穿的是那種腳背上一條寬鬆緊帶的小白布鞋,又便宜又結實,就是不太牢靠,經常玩著玩著就掉。鞋飛出去,我隻能在原地單腿蹦著,秦川毫無同情心地哈哈大笑,被秦茜一巴掌拍在後腦勺上:“笑什麽呀,快去將軍爺爺家借梯子!”

    住胡同的小孩上房夠包、夠球、夠毽子那是家常便飯,將軍爺爺家養花,有個木頭梯子,我們常去找他借。沒一會兒,一群小孩熱熱鬧鬧地搬來了梯子,鞋掉在了辛原哥家的房頂上,秦川像隻猴子一樣爬了上去。要是往常,他撿了我的鞋一定還要在上麵耀武揚威一番,假裝要給我又不給,看我急得哭他才過癮。可那天他上了房就沒了動靜,也不知看見了什麽,攥著我的鞋探頭探腦朝院子裏張望。

    “秦川,你幹嗎呢!快下來!”我單腿蹦著,沒好氣地喊他。

    秦川回過頭,朝我“噓”了一聲示意我不要說話,然後使勁擺手,叫我也上去。

    好奇心戰勝了一切,我也顧不得髒了,光著一隻腳就爬上了梯子,秦川拉住我向下指,原來辛原哥正往他養的信鴿小白腿上綁紙條。

    辛原哥不愛和人打交道,但是他特別喜歡鴿子,早幾年他自己在院子裏搭起了籠子,養了一群信鴿。他養的鴿子是我們這片最好的,讓飛就飛,讓落就落,要是放鴿子時遇見別的鴿群叉了盤兒,他隻要拿著掛紅布的鴿子竿指揮幾下,他那群鴿子就能從鴿群裏飛出來,而且每次都能帶回一兩隻。連胡同裏的老鴿子把式都誇辛原哥會調教。這群信鴿裏,小白是他最喜歡的,白羽短嘴,特別漂亮,我以前常見他抱起小白摩挲,但見他往鴿子腿上綁東西是第一次。

    我和秦川正看著,院裏北屋門開了,秦奶奶走了出來,她一眼就看見我們倆在房頂上站著,拿著笤帚疙瘩指著我們喊:“川子!你又帶喬喬上房!都給我下來!”

    秦奶奶一嗓子嚇得秦川踩碎了一片瓦,我慌慌張張地拿起鞋穿上,這時辛原哥抬起了頭,他看了看我們,什麽也沒說,隻是一撒手,高高拋起了小白。小白帶著一群鴿子,撲啦啦地從我和秦川身邊飛過,我們呆呆地站在房上,而辛原哥一轉身就回了屋。

  10

    那天晚上,在家家戶戶看《包青天》的時候,我和秦川不約而同偷偷溜到了辛原哥的鴿子籠前。

    “你……你來幹嗎?”秦川結結巴巴地問我。

    “我還想問你呢!”我毫不示弱。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地站著,誰也不先動一步。屋裏的電視裏已經響起“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的音樂了,我心癢癢想知道小白腿上到底綁了什麽,又著急回去看展護衛。可秦川卻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還氣我似的哼著“昨日你家發大水,你爸變成老烏龜”。

    我實在熬不住,拍了拍秦川:“哎,你也來看小白吧?咱倆拉鉤上吊,不許讓辛原哥知道!”

    “一百年不許騙人!”估計秦川也憋壞了,他痛快地跟我拉了鉤,迅速打開鴿子籠的小插銷,把小白抱了出來。

    小白很聽話,既沒“咕咕”叫,也沒亂撲騰,我就著月光,把綁在它右腿上的小紙筒拿了下來,裏麵有張紙條。

    “寫了什麽?”秦川問我。

    “哥,我……”

    “快念呀!”

    “這字不認識!……我‘什麽’錢把東西買齊了,你回來了,這些都給你。”我壓低聲音念。

    現在想想,當時我不認得的字應該是“攢”,辛原哥從那時起就在過另一種人生了。可那會兒我和秦川什麽都不懂,隻是呆呆地站著,晚風吹過,我們一人打了一個激靈,就匆匆忙忙回家了。但我們都明白,那個自打我們出生就沒在院子裏出現過的辛偉哥,其實並沒遠離這兒。我想小白一定是他們之間的信使,辛原哥在和他聯係著,興許有一天,辛偉哥就推開院門回來了。

    至於小白是怎麽找到辛偉哥的,我不知道。我想偷偷去問小船哥,他一定什麽都知道。可轉念一想,也不行,我是和秦川拉了鉤的,說話不算數不好,他發現又要揍我一頓了。

    就在我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跟小船哥說的時候,小船哥自己就知道這事了。

    因為小白死了。

    那天傍晚,辛原哥一直在房上招鴿子,平時他隻要晃一會兒竹竿,鴿子就全回來了,可是那天他在房上站了很久很久,聽他奶奶說,所有的鴿子都回來了,甚至帶回了別人家的,可就是沒有小白。

    在我記憶中關於辛原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在那天留下的,北京灰暗的夜色裏,瘦弱的他望著天空不停地揮動著竹竿,有種悲愴的執著。慢慢地,他的眼神散了,整個人都不如竹竿上拴的那塊紅布鮮豔有活氣。

    找到小白是在第二天早上。是何叔叔去倒土時發現的,我們院的人都過去看了,秦茜和我還哭了。小白是被人故意打死的,翅膀被剪斷了,丟在墨綠色的鐵皮垃圾桶裏,白色的羽毛上沾染了灰,髒兮兮的。辛原哥寫給辛偉哥的紙條被抽了出來,用圖釘釘在了它的身上。

    辛原哥小心翼翼地把小白從垃圾桶裏撿出來,仿佛它還活著,會歪著頭看著我們,咕咕地叫。辛原哥將它捧在懷裏,一言不發轉身往回走,路過我和秦川時,他微微停了一下,我以為他會罵我們,因為隻有我們知道小白的秘密,可是他沒有,就那麽默默地走了。

    這事不是我們幹的,我和秦川紅了眼,瘋了一樣地四處找凶手。秦川甚至和隔壁胡同的孩子打了一架,我還幫了忙,往那小孩的眼睛上扔了一把沙子。但還是沒用,我們倆小屁孩沒能找到一點凶手的影子,反倒因為打架的事分別挨了一頓揍。

    那幾天我才慢慢知道,辛原哥一直是被欺負的。他不像我,隻被秦川一個人欺負。他被很多很多人欺負,有大人,有小孩,有同學,還有老師。雖然是辛偉哥犯了錯,贖罪的卻是他弟弟。

    我為辛原哥難受,也為小白難受,使勁大哭了一場。後來我和秦川一起疊了一隻白色的紙鶴,悄悄放在原來小白的籠子裏。可那紙鶴也沒了,辛原哥把所有家夥什兒都送給了別人,他再也不養鴿子了。

  11

    沒有了鴿子聲的院子靜悄悄的,小船哥早出晚歸的腳步聲卻愈加清晰起來。

    我問過小船哥,他到底去了哪裏,可他隻是笑了笑,沒回答我。晚上睡覺時我偷偷地想,沒準小船哥是擁有神秘力量的戰士,和秦川這種壞小子不一樣,他可以變身,會用長劍,穿著金色鎧甲,是能降伏怪獸的聖鬥士。他有要保護的公主,而那個公主沒準就是我。做著這樣的美夢,我真是睡覺都會笑出聲來,院子裏的大黃貓看不下去,總在我的屋頂上逮耗子,不把我吵醒不罷休。

    那天放學,眼見小船哥拐向胡同另一頭,我又在幻想自己是雅典娜了。正當我把小船哥代入處女座沙加的模樣時,秦川用排路隊的路旗一棍子打到我頭上,這是他的老招數,我轉身就用“讓”字路牌回擊,他跳開一步,神秘兮兮地說:“我知道小船哥去哪兒了!你來不來看?”

    我頓住,連忙乖巧地使勁點頭,如果我有尾巴,肯定會歡快地搖晃起來。

    “一袋粘牙糖,兩塊金幣巧克力!”秦川絲毫不被我的諂媚迷惑,馬上開始提條件。

    “行!”我咬牙切齒地答應。

    我守著秦川,眼睜睜地看他吃完一袋粘牙糖,兩塊巧克力。他格外可惡,吃得慢條斯理,嬉笑著看我在一旁坐立不安,表演夠了才小聲在我耳邊說:“小船哥去吳大小姐家了。”

    “不可能!”我尖叫,一把揪住他,“騙子!還我粘牙糖!還我巧克力!”

    秦川仰起頭,“不信現在就去看!”

    “走就走!見不著小船哥,你等著瞧!”

    說秦川騙人,是因為誰都知道,我們這兒的小孩是不可能去吳大小姐家的。

    按理說,我們都應該管吳大小姐叫奶奶,她年紀和將軍爺爺差不多大,是位老太太。可是,我們胡同裏的人背地裏都叫她吳大小姐,幾代人下來,就這麽稱呼慣了。

    吳大小姐家裏很有來頭,她爺爺是天津著名的鹽商,當年家財萬貫,在北平天津兩地都赫赫有名。她爸爸是家裏的老四,常年在北平打理家族生意,我們胡同裏的這處宅子,就是他在北平的府邸。不過據說在天津他是有大房太太的,這裏隻是外宅。吳大小姐的媽媽原是在長安戲院裏唱戲的青衣,被吳四爺納入門後,隻生養了這一位小姐,雖然比不得天津本家的小姐們富貴,但也是從小被百般疼愛的。

    當年的吳大小姐風姿綽約,既有大家閨秀的教養,端莊溫婉,又念了新式的教會學校,懂洋文有見地,就像是夜光杯中的美酒,即便深藏在巷子裏,也聞香誘人。

    彼時將軍爺爺是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手下的少將參謀長,與吳家素有往來。有人說他是在吳四爺的宴席上遇見了吳大小姐。也有人說是他的車在胡同裏,剮上了載吳大小姐放學的黃包車。還有新鮮的,說吳大小姐愛聽戲,將軍爺爺請了程硯秋來唱堂會,生生把吳大小姐從深宅大院裏給唱了出來。不管怎麽個說法,反正這兩個人相遇了。一位是戎馬仗劍的翩翩少年,一位是百媚動人的卿卿佳人,就如那唱本戲詞裏的故事,一見鍾情,二見傾心,便暗許了終身。

    那時正是解放戰爭末期,天津吃緊,吳四爺說要回家看看,臨走囑咐愛妾萬事小心,那邊安頓好就接她們母女倆一起走,可他這一去便再沒回來。將軍爺爺作為守城的將士自是飛脫不了。城在他在,她在他在。吳大小姐定了心思,她哪兒都不去,隻跟著他,在有他的地方。

    而後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天津、北平相繼解放,將軍爺爺作為戰犯被關進了秦城監獄。進入新社會,一切大不相同,有人勸吳大小姐不如趁著年輕找個工農兵子弟趕緊嫁了,可她卻死擰。既然在月亮下麵立誓說好了要等那個人,那麽五年是等,十年也是等;年輕要等,年老也要等。

    女人大概天生擅長等,可流光最易把人拋,轉眼竟是十幾年。公私合營了,原先家裏的店麵都變成了花花綠綠的股票;“大躍進”了,家裏的銅壺錫器都捐了出去;三年自然災害,餓急了扶著老母親去朝陽門外挖野菜根吃。吳大小姐日日數著,挨過春夏秋冬,秦城監獄的釋放名單上終於有了將軍爺爺的名字。

    被放出來那天,將軍爺爺一早就到了吳大小姐家門口。那時的她已不再是月白衫藍布裙的女學生,也不再是穿著溜肩緄邊旗袍的大小姐,而是穿了一身灰綠色的工裝,可將軍爺爺見了她卻激動得不能自持,七尺男兒竟當眾哭出了聲。

    後來我想,那段時間大概是吳大小姐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等來她的良人,她繡了大紅的被麵,她等著攜那人的手去中國照相館拍張照片,蓋上大紅的喜字,然後在這小胡同裏過盡平安喜樂的日子。

    可是隻差一點點卻還是來不及,“文化大革命”來了,她的婚事沒了。

    先出事的是將軍爺爺,他很快被打倒了,胸前掛著“反動軍官”的牌子被人按到燈花小學的操場台子上沒日沒夜地批鬥。那時吳大小姐根本見不到將軍爺爺,她先還四處奔走,打聽人什麽時候能放出來,卻不知緊跟著她自己也將陷入泥沼。

    那是人人獸變的年代,專有人揭瘡疤,說吳家老太太是青樓戲子,是舊社會餘孽,又抓住吳家大地主、大資本家的身世一通窮追猛打。吳大小姐家的四合院很快被人占了,隻把她們趕到西麵一間小屋裏住。那些紅衛兵隻要想起來,就到家裏來揪人,吳老太太一把年紀,被鬥了三天,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吳大小姐悲憤交加。可這還不算完,剛匆匆忙辦完她媽媽的後事,她與將軍爺爺的情事又被人擺上了台麵。

    兩家早都被抄了家,幾封僅存未燒的書信被翻出來,逼著兩人念。涉及家國的,都被說成是一心等著蔣介石來反攻大陸;涉及私情的,都被說成是不堪的男盜女娼。

    烈日下,將軍爺爺被剃了陰陽頭,吳大小姐脖子上綁了一圈破鞋,兩人彎腰站著,細數對方“罪行”。起初兩人都說些不鹹不淡的話,可那些人並不放過他們,硬逼著讓他們撂狠話,劃界限。

    “他說過,就算這仗打不贏,共產黨也坐不穩天下!”

    “她說過,北京待不下去了,要和我一起潛逃去台灣!”

    “他開過槍,打傷過革命群眾!”

    “她爸爸卷了人民的錢,跑到台灣去孝敬蔣介石!”

    “他對國民黨反動派忠心耿耿,賊心不死!”

    “她不是在等我,不是想嫁我,她是懷念過去,還想當欺壓老百姓的嬌小姐!”

    …………

    兩人話越說越絕,就像詛咒似的在天空中打下一個個響雷。那天終是下了一場大雨,革命小將們聽高興了,滿足了,放過了他們。雨中隻剩下沒有魂魄的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雨越下越大,情分卻越來越少,兩個人都灰透了心。

    後來將軍爺爺被遣送改造,吳大小姐被調去幹工廠裏最累最苦的活。等兩人分別被平反時,已經又過了十來年。統戰部要給將軍爺爺安排住處,將軍爺爺就選了我們這條胡同。有人說看見過夜半時分,將軍爺爺站在吳大小姐窗根前。可是吳大小姐再沒同他講過話,雖然住著相隔不過幾百米,但他們倆老死不相往來。

  12

    平時我們這些跟將軍爺爺好的小孩,自然不會去理吳大小姐,所以我才不信小船哥會在那裏。

    一路拌著嘴,我和秦川繞到吳大小姐家院前,暗紅色的大門虛掩著,門前方形的抱鼓石有一角已經被砸掉了,常年在陰影裏,長出了青灰色的黴斑。我不自覺地有點怕這個小院,它經曆的時光太久,不知裏麵裝了什麽樣的光怪陸離。秦川是男孩子,到底比我膽子大些,先一步走了進去。我跟著他躲在影壁後麵,探頭探腦地往裏麵看。

    院子裏搭了葡萄架,未到時節,沒有鮮豔的果子。葡萄架下是圓石桌和圓石墩,石桌上擺著一個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地放著京劇,吳大小姐立在一旁,雖然已是滿頭白發的老人,卻仍氣度不凡,頭上戴著黑色的細絲發箍,向後攏起鬢發,穿一件駝色的開司米對襟罩衫,下身是深藍色的褲子,模樣十分齊整,和我們院裏的老太太們大不相同。

    胡琴聲響起,她便開腔哼唱:

    對鏡容光驚瘦減,

    萬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變,

    薄命紅顏隻怨天;

    盼盡音書如斷線,

    蘭閨獨坐日如年!

    吳大小姐身段漂亮,字正腔圓,我聽著有趣,往前多探了半個身子,卻被她的眼風掃到,衝外喊:“誰在那兒呀?”

    我和秦川嚇得不行,正轉身要逃,卻被熟悉的聲音喊了回來。

    “喬喬?川子?你們倆怎麽來了?”

    小船哥拿著掃地笤帚走了出來,見到我們,也大吃一驚。

    “她非要來找你!”

    秦川把事都往我身上賴,我也忙指著他告狀:“小船哥,是他跟蹤你來的!”

    “我沒跟蹤!是碰巧遇見的!”秦川急著解釋,“你要是不想來,我才不願意進這個院呢!”

    “那就出去!”吳大小姐關上收音機發了話。

    我們都靜下來,誰也不敢吵嘴了。

    “吳奶奶,他們都是我們院的小孩,是來找我的。”小船哥說。

    吳大小姐輕哼了一聲收拾起東西轉身回了屋,她門前掛了一條竹簾子,“啪”一聲響,就把我們隔在了外邊。

    “你怎麽敢來她這兒呀!”秦川鬆了口氣,拉住小船哥問。

    “我們班組織照顧街道上的孤寡老人,誰也不願意來這院,我就來了。”

    “嗐!剛才嚇死我了,”我拍著胸口,“小船哥,你來這可別讓將軍爺爺知道,不然他肯定不讓你澆花,也不借給你梯子了。”

    小船哥笑著搖搖頭,我拉著他剛要細說話,吳大小姐卻在屋裏叫起小船哥的名字。

    “筱舟,進來吃點心!”

    聽見有點心,我和秦川都犯了饞,小船哥叫我們一起去,饞蟲戰勝敬畏,我們戰戰兢兢地跟著他進了屋。

    吳大小姐家裏倒和我們家沒什麽不同,家具有黃漆的,也有黑木的,並不成套,寫字台上養著一盆君子蘭,玻璃板下壓著幾張黑白照片,有她自己的小像,還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五屜櫃上擺放著一個孔雀藍的花瓶,那是屋裏最好看的物件,裏麵插著雞毛撣子,旁邊那台14寸的黑白電視機,比我家裏的還小。

    床邊上有個小木桌,上麵擺了一盤點心,裏麵有牛舌餅、綠豆糕、蜜三刀,還有我最愛吃的薩其馬。另外有三個畫著梅花的瓷杯,看著像一套的,裏麵是衝好的濃香的麥乳精。

    可見,吳大小姐雖然隻喊了小船哥一人,點心卻準備了三份。我忽地開心起來,知道她其實並不討厭我和秦川。

    那天我們吃完點心就回了家,以後小船哥再來打掃院子時,我和秦川就吵嚷著一起來,這瞞不住秦茜,很快她也摸上了門。

    有了我們,吳大小姐的小院霎時間熱鬧起來。我搞不清將軍爺爺知不知道這件事,反正他還讓我們去澆花,摘他家的柿子和大棗。我們與將軍爺爺好,也與吳大小姐好,雖然他們倆仍不要好。

  13

    那年開春,天氣暖和了,我們就更加廝磨在吳大小姐的院子裏。

    院子東西兩邊各種了一棵西府海棠,本來是遠近聞名地香豔,卻好些年不開花了。也怪,自打我們常過去玩,近暮春的時候,它竟然也抽了花骨朵。吳大小姐笑說,海棠花是解語花,不稀罕她這個活死人,是我們帶去了些許新鮮氣兒,才又願意活過來。

    我們的確有的是新鮮,尤其秦川,秦叔叔隻要從廣東回來,他就往這邊拿小玩意。

    流行《紅太陽》革命組歌時,秦川抱來了一兜子磁帶,吳大小姐院裏的京戲胡琴,變成了“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和“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流行港台合輯時,則又變成了“天地悠悠過客匆匆潮起又潮落”和“千年等一回,我無悔啊啊”。

    流行呼啦圈時,秦川又拿來了各種直徑的呼啦圈,我們一人一個在院子裏轉。吳大小姐看著我把呼啦圈分別套在脖子上轉,胳膊上轉,還能從腳踝一路轉到腰上,驚得目瞪口呆,這可是她唱戲時做不出的身段。那年兒童節,我就憑著此項絕技,戰勝了獲得康樂棋冠軍的秦川、猜謎語優勝的小船哥、投飛鏢大獲全勝的秦茜,拿到最多的獎券,換了好幾塊香味橡皮。

    流行三維立體畫的時候,秦川又卷來了好幾張花花綠綠的紙,用木頭夾子夾在院子裏曬衣服的鐵絲上。吳大小姐和我們幾個坐成一排,看秦川像猴子一樣在畫前抓耳撓腮,然後突然跳起來大喊:“看到了!這張是鷹!”“這張是恐龍!”“這個是蘋果!”剛開始秦茜說他胡說八道,不耐煩了就一腳踹過去,慢慢她也能看出來,就跟著他一道嘻嘻哈哈地數。小船哥一早就能看出來,後來就連吳大小姐的老花眼都能看出東西了,可就是我怎麽也看不出來,瞪得眼淚鼻涕一起流,那畫上也還隻是各種點線片,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浮現”。

    “把畫放在眼前20公分的位置上。”小船哥溫柔地教我,可是,我看不見。

    “哎呀,喬喬,你就盯著我指的這地兒,看見沒,看見沒!這兒是翅膀,這兒是尾巴!”秦茜心急火燎地比畫,可是,我看不見。

    “笨死你了!對眼會不會,對上就看見了!”秦川一邊罵一邊替我著急,可是,我看不見。

    “等老了,眼睛花了就看見啦。”吳大小姐笑眯眯地結語。

    我不知道有沒有誰和我一樣,時至今日仍然看不出什麽三維立體畫,好在它隻流行了一陣,沒有讓我沮喪太久。

    大概就是從那段日子開始,北京城裏漸漸多了許多新奇,而這些新奇又都待不長,一個趕一個的,熱鬧一會兒就散了。

    出了吳大小姐的院子,似乎才是真正的北京城,好玩的東西多了,我們就愛往外麵去。雖然秋天裏仍然能在這撿到老根,玩拔根時可以贏一圈小朋友,吳大小姐也還會用她家裏的舊銅錢和塑料繩給我們做毽子,我的寶毽裏放的是乾隆通寶,總能勝過秦川那個嘉慶的,但我們還是慢慢跑出了這個院子。

    那時抬起頭看天空就覺得外麵好大,恨不得長了翅膀跟排成一字的雁一起飛走,直到長大了才明白,真正難的不是走出去、走很遠,而是再也走不回去。

    可吳大小姐並不往外走,她說這些個新奇都不長久,流行到最後就是流俗,什麽都抵不過年頭。我問她年頭是什麽,她笑而不答,後來我才懂,她在那小院裏,一回首一投足,那滿身風霜,盡是年頭。

    吳大小姐每個月都計算用度,秦川給她拿來了卡西歐的計算器,還有一種薄薄的不用電池的太陽能計算器,她笑眯眯地看秦川教她擺弄,卻一次都沒用過。她使慣了自己白色珠串的小算盤,劈裏啪啦地撥上一會兒,就把日日夜夜都算完了。

  14

    快入夏的時候,姚阿姨和我媽帶著我和秦川在胡同口的小賣部買粉色的糖葫蘆雪糕,順道花兩毛錢在秤上量了身高體重,秦川躥得快,比我高出大半頭,得意得恨不能揚著鼻孔跟我說話。本來我以為那個夏天不會有比秦川長高更大的事了。

    學校自然課留了作業,響應號召做“五愛”少年,為北京除“四害”,每個同學都要打蒼蠅,憑屍骸領獎,打死蒼蠅最多的同學,可以獲得一朵小紅花。於是那幾天成了我們胡同所有蒼蠅的末日,隨處可見不大點的小朋友揮舞著蒼蠅拍聚集在公廁周圍,像對暗號似的,互相詢問著“你幾個了?”“我18個了”,或是通報著敵情“這個廁所的蒼蠅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們去下個廁所吧!”

    我實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兒,隻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壇邊上,好不容易剛拍死了個綠豆蠅,秦川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一把推開我,把綠豆蠅撮到了他手中的鐵皮盒子裏。

    “臭秦川你把蒼蠅還我!”我委屈地朝他喊。

    “不給。”秦川搖了搖手裏的盒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知道打不過他,便使出老辦法,走離他幾步,扭頭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齒地追我,被正好走來的小船哥看見了,他一邊拉住我護在身後,一邊攔住秦川說:“川子,你又欺負喬喬了。”

    “小船哥,他搶我打的蒼蠅。”我趕緊告狀。

    “那有什麽好搶的,你打了幾個?不夠我幫你打。”小船哥笑著說。

    “嗯!”我忙點頭,跟著小船哥往院子裏走,我回頭看,秦川在後麵還揮著他那惡心的鐵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們叫上他,我哼了一聲,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幫我打了5隻蒼蠅,總算湊夠了數,下午沒什麽事,我們就喊胡同裏的小孩們一起玩“三個字”。那是個追跑遊戲,先手心手背單人我倒黴,選出一個人當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開始跑,快被抓住時隻要雙手合十喊三個字的詞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孫悟空”“擎天柱”什麽的,其他人跑過來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後就可以接著跑了。這是我們大院特別流行的遊戲,人多就好玩,滿胡同都是一邊跑一邊喊三個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較點背,“單人我倒黴”時總是他輸,隻好來追大家。來回幾次他就有些著急了,我故意招擺他,眼見大家幾乎都定住了,我卻跑來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氣,也不管別人了,凶神惡煞地朝我撲過來,我腳下一滑眼見要被他抓住,慌亂之中忙雙手合十,可就這麽一霎,我偏偏大腦短路,喊出了那三個字:

    “我愛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呆呆地看著秦川,直到三秒鍾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喊了什麽,臉“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嘴緊緊抿著,恨不得哭出來。其實那時我們誰懂愛啊,不過都知道這是沒羞沒臊的話,周圍人哄笑起來,我見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從中來。秦川也紅了臉,一手舉著拳頭,一手指著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樣子怎麽瞧怎麽讓人生氣,我憤憤地一把推開他,跑走了。

    我沒臉回自家院子,幹脆拐彎去了吳大小姐家。她的院門半掩著,裏麵也沒有往常的京戲聲。我站在影壁後麵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紗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進去。吳大小姐耳聰目明,平時我們進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開了竹簾,她才回過身看我,一雙眼睛嚇我一跳,竟滿滿包著淚水。

    “怎麽就你一人來啦。”吳大小姐若無其事地起身,別過臉抹抹眼角,照常去櫃子裏掏點心,我盯著她剛坐的地方看,那前麵的小桌子上擺著個亮晶晶的小玩意,我從沒見過。

    “這是什麽啊?”

    “唱戲戴的頭麵,瞧你這一臉花,又和秦川鬧哄了吧!”

    吳大小姐遞給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謝接過來,“他最討厭啦!我要是和秦茜換換就好了,看他不順眼就一腳踹過去!”

    我嚼著花生,幻想自己成為秦茜的樣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嗬嗬地笑。

    吳大小姐搖了搖頭,“你不要同她換,她沒有你命好。”

    “什麽是命呀?”

    “命就是定數,人這一輩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樣的人,去哪兒留不住,到哪兒停下來,都有定數。”吳大小姐遠遠地瞄了眼院子問。

    “那我是怎麽定的?”我好奇,湊到她跟前說。

    “等你也像我這麽老了,就知道啦。”吳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揀要緊的問。

    “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吳大小姐就像個判官,提起筆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們幾個人的命數。她的話字字珠璣,我卻聽得模模糊糊,分心給了她的頭麵,對那個小東西入了迷。我現在仍能記得,珠花中間是細碎珠子,又環一圈油亮的水鑽,比所有古裝電視劇裏小姐們的首飾都好看。鬼使神差地,我趁著吳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頭麵揣在了兜裏。她一直心不在焉,沒有注意我的小動作,我則膽戰心驚的,沒坐一會兒就溜了出來。

    很多年後我再想,總覺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15

    我揣著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麵,急匆匆地往家跑。那時的我不懂這是偷,隻知道心裏害怕。按說平時膽小的我怎麽也拿不出這樣的勇氣,可也奇怪了,那頭麵似乎令我著了魔,我攥著它,覺得衣服裏都透出水鑽的光亮來。

    偏巧不巧,拐個彎我就撞見了秦川,我被驚得後退一大步,他也嚇了一跳,我們倆臉對臉地愣了幾秒。

    我下意識地捂住口袋,急吼吼地,“你幹嗎?快起開!”

    秦川眉毛挑了挑,一臉古怪的表情,扭扭捏捏的,既不讓開路也不說話。

    我看著別扭,推了他一把,“好狗不擋道。”

    放在平時他早罵回來了,可那天他卻梗著脖子,生生憋了回去,隻說了句不疼不癢的話:“是你擋著我呢!”

    我白了他一眼,閃過身子繞著他走,卻又被他喊住了。

    “哎……”

    “你到底要幹嗎?”

    “你……”

    “說啊!”

    秦川咳了咳,樣子少見地羞澀,好像費了好大的力氣,嘴裏才迸出了幾個字:

    “你……以後少胡說八道!”

    “你才胡說八道!”

    我下意識地和他抬杠,但剛說了半截話就一下頓住了。之前我一直緊張珠花頭麵,把剛剛玩三個字時大喊“我愛你”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現在猛地記起,腦子轟一聲炸了,羞憤得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我才明白秦川是特意等著來當麵欺負我的,一汪眼淚傾瀉而出。

    秦川見我哭了,一下著了慌,手忙腳亂地圍著我轉,嘴裏念叨:“好了好了,你胡說就胡說,我認倒黴還不行麽?”

    我更加氣,呼吸都不順溜了,直指著他,“秦始皇!告訴你,這世界上我最恨你!最討厭你!討厭你!”

    這回換秦川愣住了,我眼見他舉起了拳頭,知道他是真氣急了,我幹脆把眼一閉,心想:打吧!把我打死算了!也不用怕吳大小姐找來要珠花頭麵了。

    可我等了很久卻遲遲不覺得疼,我微微睜開眼,看見秦川已經放下了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身形仿佛小了一圈,竟令我頭一次覺得可憐。他沒罵我,什麽都沒說就走了。

    那天以後他不打我了,可是也不理我了。

  16

    那真是一個苦悶的夏天。

    滿院子飛蜻蜓的時候,沒人來窗根底下喊我一起去抓了。我獨自在西大院的花池子裏逮到一隻紅色老子兒,也找不到人顯擺,隻好訕訕地放了。院裏半夜進了一隻瘸腿的黃鼠狼,大人們救起來放在紙箱子裏說是要養好放到景山去,沒人陪著我也不敢去看。無聊至極的我終於學會了翻繩,能翻出降落傘,還能翻出烏龜,可是卻不知拿給誰瞧。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麵被我藏在院北牆冬天存大白菜的架子下麵,落了一層浮土,因沒人欣賞而毫無光亮。

    我又沮喪又納悶,明明那麽討厭秦川,怎麽還跟他一起幹了那麽多事,以至於沒有他反倒覺得空落落的呢。

    大好的暑假沒人找我玩,我就隻好在家蹲著。那天是小禮拜,晚上要做炸醬麵,我媽在廚房泡黃豆,我無趣地坐在門邊的小板凳上,玩簾子上的珠串。奶奶掀簾進來,一把打掉我的手,“又揪珠子!你這小丫頭片子手就不老實!早晚那片簾子得讓你弄散了架!老跟這兒蹲著幹嗎?怎麽不出去野啦?”

    我懶懶地放下手,“熱,不想去。”

    “嘿!熱還攔得住你了!”奶奶接過我媽手裏的盆,“不過這幾天是挺消停的,倒沒見老秦家那小子找你來了。”

    “不找好!我就不願意喬喬和他們家川子混一塊,您看看,他們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算上,哪有踏實念書的!”我媽接過話說。

    “對!少跟他們玩啊!”我奶奶也跟著搭腔。

    “知道!”我使勁挪了下小凳子,不耐煩起來。平時我看我媽和我奶奶見到秦川他們家人也有說有笑的,背過臉就教訓我不讓我理他們,理由無外乎他們家大人市儈、孩子不上進。可我們家裏人倒是都念了書,我也沒見著哪裏比他們家要好,卻又偏偏瞧不起他們。

    “我想來想去啊,豐和他們結婚要定那家具,還是別找人打了,我看秦家的那套組合櫃就挺好的,上回我聽秦老太太說,他們家建軍現在正倒騰這個呢,要是托他弄,街裏街坊的,還能便宜點呢!”

    我奶奶說的是我叔叔要結婚的事,他之前一直住單身宿舍,現在快領證了,要搬回到院裏來,前幾天我媽一直在收拾屋,現在正盯著定家具。

    “行,那回頭我去跟衛紅說說。”我媽點點頭。

    “你們不是說不理他們家人麽。”她們剛剛數落了我,我心裏又因為秦川憋氣,忍不住坐在一旁嘀咕起來。

    “嘿!這孩子!”我奶奶皺起眉頭。

    “大人說話,小孩插什麽嘴!”我媽氣惱地嚷。

    我不想理她們,正要站起來走,珠簾卻突然一下被掀開了,秦川跑得喘喘的,鑽了進來。

    好多天不說話,我眼看著他,竟有點驚喜,一麵高興他又來找我,一麵假裝仍生他的氣,抄起手別過臉去。

    可秦川卻絲毫沒看我,隻瞪著我奶奶和我媽說:“謝奶奶,喬阿姨,我媽……我媽讓我喊你們去居委會。”

    “我也正要找你媽呢,”我媽笑嗬嗬地摘下圍裙,“什麽事呀,要到居委會去?”

    “您……快去吧。”秦川腦門上一個勁地冒汗,臉色也不好。

    我媽和我奶奶一邊說話一邊往外走,我看秦川一點沒有要理我的意思,更加無趣起來,也跟著她們一道出門。

    剛掀起簾子,秦川便在我們身後說了晴天霹靂似的一句話:

    “吳大小姐沒了。”

    前麵的大人不知是誰鬆了手,廉價的粉色塑料珠子落下來,劈裏啪啦地砸到了我臉上。太陽驟然刺眼起來,整個天都白透了,仿佛宇宙中隻有這一顆星球存在,前方都是亮光,漫天遍野地吞噬了世界,我的雙眼被晃得盲了,就像無聲無息地爆裂了一樣。

    那個夏天和我的童年一起,從此開始,先後完結。

  17

    吳大小姐死在了自己家裏。

    她一身齊齊整整的,還是那麽幹淨,就像一早知道了大限,絲毫看不出痛苦和狼狽的痕跡。她躺在院子裏那個平時常坐的舊長藤椅上,頭微微歪向左邊,仿若在仔細聽石桌上收音機裏那一出戲的唱白。灰白色的頭發仍像平日裏那樣整齊地攏到耳後,用烏色的發箍定住,一絲不亂。她穿了件淡青色的錦緞長褂子,那是在姚阿姨店裏裁的,斜襟的,領口上繡著幾枝蘭花。藏青色的棉布褲子漿洗得很平整,黑色的帶襻兒布鞋上也沒什麽灰塵。腕子上沒有首飾,隻有她平時用慣的雪花膏的淡淡香味。老人家一身清白地來,也一身清白地去了。

    最早發現她的是姚阿姨,吳大小姐頭些天拿了一塊舊布料來找她定做裙子。姚阿姨說那料子雖然看起來有年頭,材質卻是上好的,一看就是她壓箱底收著的好東西。本以為吳大小姐是要出遠門才會特意製件新衣,沒想到到頭來竟是上路時穿了。

    姚阿姨今早做好了裙子,怕天熱老人出入不方便,就給她送了過來,進門看她坐在院子裏,先還以為是睡了,眼看日頭越來越低,要照過來了,姚阿姨便輕喚她,想把她叫醒。吳大小姐卻沒有動靜,姚阿姨推了推她的肩膀,她手上的大蒲扇就順勢掉在了地上。姚阿姨這才發現有些不大對勁,吳大小姐孤寡獨居,旁邊也沒有人幫忙看顧,姚阿姨忙喊了居委會來看,可那也晚了,人已經沒了。

    吳大小姐的院子裏少有地熱鬧起來,大人們忙前忙後的,我站在一旁呆立著。我想走到她正麵,去瞧瞧她的臉,卻怎麽也邁不動步子。我想以後再也見不到她,大約應該是要哭,可眼淚卻像結成了冰,怎麽也落不下來。我想跟她說句悄悄話,說那個珠花頭麵是我拿走了,我會還回來的,但嘴巴張開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好像一切都化在空氣裏了。

    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就在他們要把吳大小姐抬到屋裏去的時候,我突然衝了過去,卻被小船哥拉住了。他把我按在懷裏,小聲說:“喬喬,喬喬,別看。”

    我終於哭了出來,可是聲音還是被更強烈的悲聲蓋住了,那就是跟小船哥一起過來的將軍爺爺。

    他單膝跪在院子裏,號啕大哭。

    慌亂中不知是誰碰響了吳大小姐的收音機,裏麵播的正是程硯秋的那一段:

    對鏡容光驚瘦減,

    萬恨千愁上眉尖;

    盟山誓海防中變,

    薄命紅顏隻怨天;

    盼盡音書如斷線,

    蘭閨獨坐日如年!

  18

    那天晚上,我去北牆根放冬儲大白菜的架子下麵把吳大小姐的珠花頭麵找了出來,想要把這個還給她。

    盛夏天黑得晚,又出了這樣的事,左右街坊們都在議論,胡同裏倒顯得比往常熱鬧。等到我媽去了姚阿姨那兒說我叔叔的事時,我才以上廁所為借口偷偷蹭了出去。

    吳大小姐家圍著的人早就散去了,從門口影壁望過去,隻有一彎新月懸在半空,一樹海棠孤零零地立在那裏。我平時膽子極小,但那天也許是有著定心,一定要把珠花送還回去,所以才敢獨自一人走進去。

    可我不是一個人,繞過影壁,我就看見了站在窗根下的將軍爺爺,他就那麽靜靜望著吳大小姐的窗子,仿佛她一會兒就要出來,又仿佛他已經這麽等了很多很多年。

    我慢慢走近了,將軍爺爺還是一動不動,絲毫沒發現有人來,我不能待太久,隻好輕聲喚他:“將軍爺爺。”

    他身子一顫,仿佛夢中人重回到人世間,這才低頭看見了我。

    “喬喬,大晚上的,你怎麽來啦?”

    “我……我還東西給吳大小姐。”我喃喃地說。

    “什麽東西呀?”

    “是……她的寶貝。”我攤開手,將珠花頭麵舉到將軍爺爺眼前。

    那火油的鑽在月光下仿佛沾了晶華,更加璀璨,我甚至覺得它發出了光,映得我衣裳上流光溢彩,五色斑斕。將軍爺爺看了這物件,竟然輕顫起來,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去,“她送給你了?”

    “沒有,”我不好意思地說,“是我偷偷拿的,這花實在太漂亮啦。吳大小姐很喜歡這珠花,看它的時候還眼淚汪汪的呢。所以我想應該來還給她。”

    將軍爺爺欣喜地說:“她喜歡呀,那就好。當年我送給她,沒來得及問她喜不喜歡就走了,我以為,她早丟了。”

    我怔怔地看著將軍爺爺,他和平時不太一樣,臉竟變得緋紅起來。

    “喬喬,你回去吧。我幫你把這頭麵還給她。”將軍爺爺握住珠花頭麵說。

    “嗯!”我忙點點頭,心裏的一塊大石放下,舒服了許多。

    交付了這事,我便往外走,快走到門口時,我隱約聽見了低低的說話聲,下意識地回了頭。月光下白白一團人影,我分明地看到那裏立著兩個人,將軍爺爺仿佛年輕了許多歲,他一身戎裝,英姿挺拔,手裏正攥著珠花。而他對麵,站著窈窕的吳大小姐,月桂色的小褂,絳紫色的百褶裙子,她梳了兩條大辮子,一邊低頭撥弄著發梢,一邊緩緩將珠花頭麵接了過去。她沒說喜歡,也沒說不喜歡。

    我眨了眨眼,他們便一起不見了。

    那天我是瘋跑回家的,據說我出去了好久,我爸我媽正到處找我呢。可這些我都記不住了,我隻記得我在院門口看見了秦川,然後咕咚一聲就暈了過去。

    他拖著長長的嗓音喊:“喬喬!”

    他又理我了。

  19

    我連發了三天高燒,說了好多胡話。

    大人們說小孩眼淨,我是撞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了。可能怕嚇著我,所以將軍爺爺去世的事,他們過了一個多禮拜才告訴我。

    將軍爺爺是當晚因心梗過世的,就在那個院子裏,早晨人去的時候,他已經僵了,可據說臉上還帶著笑呢。那個珠花頭麵他緊緊攥在手裏,幾個小夥子都沒掰開他的手指,隻好由他拿著去了。

    有那麽句老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將軍爺爺和吳大小姐彼此等了太久,到這一遭,終於不再等了。

    小船哥不信鬼神,他說那天我在一片白月光下看到的是幻象。是因為下午在吳大小姐的院子裏著了風,已經發燒了卻不知道,晚上又跑出去才病得更重。秦茜也不信,她連珠花頭麵都不信,她說要是有,我早就來向她顯擺了。唯獨秦川信了我說的,他說其實那就是吳大小姐說的命,那珠花本來是將軍爺爺送的,被我偷出來又還回去,是物歸原主了。

    雖然我覺得秦川說的合我心思,但是我更願意相信小船哥,一場生死大事,我們吵吵鬧鬧的,就這麽過去了。

    農曆七月鬼節,秦奶奶喊我們幾個過去幫她折元寶。每年逢清明、鬼節、十月初一燒寒衣的日子,秦奶奶都做紙錢和紙元寶到街上賣。她有生意頭腦,每次練攤都能瞅準時機撈上一筆。我奶奶私下裏還瞧不起她,說隻有下九流的人才做這種事,還說她甚至為了掙死人錢,都要等過了日子口才給自己老伴燒紙。可秦奶奶不講究這個,她也看不上我奶奶的那些規矩,總是說:“你奶奶讀過書,就認死理,你以為死人在地底下等著錢花開心?他是看到活著的人有錢花才開心呢!”

    我不管她們老太太交鋒的那一套,反正每次秦奶奶帶我們折元寶賣了錢,都會給我們買北冰洋的袋裝冰淇淋吃,所以她一喊我,我就跟她走了。

    在我們燈花胡同周圍擺攤的小販,都跟秦奶奶好著呢。因為秦奶奶可是擺攤的元老,從建軍叔叔小時候,她就開始擺攤貼補家用了。不光紙錢、元寶,還有什麽鞋底子、磨刀石、針頭線腦的小物件,她都賣過。把東西賣掉換成錢,是她畢生的樂趣。這幾年建軍叔叔在廣東做生意,給她拿回來的一塊塊力士香皂,也都讓她給賣了。而且秦奶奶可厲害,嗓門又大,擺攤的之間講究地盤,難免有點小摩擦,誰要是和誰吵吵起來,她就去主持公道。大家都知道她是這一帶的老人兒,俗話說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也都聽她的。

    我們擺攤的地兒就在水果攤的旁邊,秦奶奶一過去就吆喝起來了:“小朱子,起開起開,往那邊點兒!給我騰個地兒!”

    小朱子忙答應著挪了挪板車,秦奶奶弓著腰走過去,捏了捏他車上的杏,“喲!都軟乎啦!今晚上要賣不出去可就糟踐了,把硬的往下擺擺,軟的撮個堆兒,便宜著點賣!嘿,還真甜!”

    秦奶奶一邊說著一邊給我們抓了把杏,小朱子按秦奶奶說的,重新碼了碼堆,不一會兒就來了個騎自行車的阿姨買走了一兜子。

    秦奶奶得意地說:“看著沒?做買賣就得懂人的心思才行呢。喬喬,我不像你奶奶,我不以知識論高低,隻用常識打天下!”

    “可我奶奶說,就是要多讀書才行呢!”

    我有點迷糊,秦奶奶胡擼了下我的腦袋,“你奶奶認字認得多,炸醬麵有我做得好吃麽?”

    “沒有!”這我倒是可以肯定,秦奶奶家的炸醬麵,是我們院最好吃的。

    “嘖!這不得了。”秦奶奶笑起來。

    我們說話的工夫,秦茜已經又折了好幾個紙元寶了,她手巧,折得最快,我和秦川兩人都趕不上她一個。我照貓畫虎地跟著折,卻忽然看見秦茜趁她奶奶不注意,往自己衣服兜裏塞了一個。我瞪大眼睛看她,她朝我比了“噓”的手勢。坐在她身旁的小船哥衝我眨了眨眼,我便不作聲了。

    天快擦黑的時候,秦奶奶轟我們回家去。走出她的視線,我就攔住了小船哥:“小船哥,你們幹嗎偷偷拿紙元寶啊?”

    “晚上給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燒去呀!我奶奶連片紙都琢磨著怎麽給賣了,可不能被她發現,”秦茜笑著拍了拍口袋說,“我拿了有十個呢!”

    “我可拿得多!”秦川把兩邊的褲兜都塞滿了。

    “你們怎麽不告訴我?”我沮喪地說。

    “你那麽笨手笨腳,準露餡兒!”秦川嘲笑我。

    我們倆又嘰嘰喳喳吵起來,小船哥拉開我們,“好了好了,你們去胡同小口等著,我回家拿水壺和銅盆!”

    等小船哥拿著家夥什兒回來,我們幾個已經在大槐樹下準備好了。北京燒紙,講究在十字路口,四麵八方好迎鬼神。我們學著大人的樣子,用水在地上畫了一個圈,朝西開口,是給來拿錢的人留的門。銅盆裝上紙錢元寶,放在畫好的圈子裏,我們幾個裏就小船哥敢劃洋火,他點著火柴,扔到銅盆裏,紙錢都是黃紙剪的,特別好燒,火苗一下子就躥起來了。

    望著地上熒熒的火,想著已經不在人世的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我們都難受起來。

    秦茜拿樹枝扒拉著元寶,輕輕哽咽:“你們說吳大小姐還恨將軍爺爺麽?”

    “她不恨,你們還記不記的,她張羅要給我們醃香椿葉子吃?摘葉子是要找將軍爺爺借梯子的,她心裏明白,是想讓咱們替她去呢!”小船哥說。

    “嗯!”我篤定地點點頭,雖然我那時不懂愛恨,但想起那晚月光下的人影,哪有什麽怨懣憂愁,兩人之間盡是世間的恬淡美好。

    “他們後半輩子沒說過一句話,肯定攢了一肚子的話要說呢!兩人一起聊著天,喝著孟婆湯,過著奈何橋,也挺好。”秦川嬉皮笑臉地說。

    我瞪了他一眼,一團火苗恰好躥到他眼前,把他嚇得坐在了地上,我們卻都笑了起來。

    銅盆裏的紙漸漸化灰,一陣旋風卷過,紙灰飄向了空中。吳大小姐和將軍爺爺的故事,終是成為北京城裏的一道飛煙,縹緲而去了。

  20

    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從那個秋天開始,我們胡同裏的灰牆上被寫上了大大的“拆”字。

    燈花胡同是明代就有的老胡同了,老舊城區改造剛一開始,因為危房眾多,燈花胡同就被劃了進去。

    最初我們隻是覺得好玩,可慢慢地,胡同裏的小夥伴有人搬走了,有人轉學了,本來放學排路隊一起回家的同學少了好幾個。我們常去的吳大小姐家的院子被拆了,那棵西府海棠樹被砍掉,葡萄架子被拆散,石桌和藤椅都沒了蹤影。然後是將軍爺爺家,梯子被拆遷的人搬走了,院子裏澆花用的大水缸被砸成幾瓣散落在地上,房子的牆都被推倒,磚土被拉走了,隻剩下我們熟悉的鋪著地板革的地麵。我們還去那裏玩過,每個人站在屋子一角,玩老師學生的遊戲。在秋風瑟瑟的時候,“報告”“請進”的聲音飄蕩在北京上空,隨著落葉,落滿一地回憶。

    再然後辛原哥他們家也要搬走了,我還不懂怎麽回事,跟著小船哥一起到他們家道別。辛原哥給我們四個一人買了一根炭燒奶的冰棍吃,我們坐在他的鋼絲床上,看著他收拾自己的東西。

    秦川手不老實,拿著辛原哥的東西翻來翻去地看,在床頭那邊,放著一摞黑色的塑料薄片,秦川拎起來問:“辛原哥,這是什麽?”

    “是磁盤。”

    “磁盤是什麽?”秦川依然不明所以。

    “是計算機存儲數據的東西。”

    “怎麽存儲呢?”小船哥接過話。

    “就是把電腦裏的數據資料拷貝到這裏麵來。”

    “拷貝是什麽?”秦茜茫然地繼續問。

    辛原哥笑了笑,答:“就是複製。從電腦複製到這裏麵來。”

    “它裝得下嗎?”我驚奇地看著那個磁盤。

    “當然,它能存儲很多數據。”

    “它好厲害呀!”我感歎。

    “它隻是個存儲工具,沒有計算機厲害。”辛原哥指了指身後的電腦。

    “計算機怎麽厲害呢?能算數嗎?”

    “可不隻算數,計算機能編寫程序,通過這些程序我們就可以傳輸信息,資料、圖片,以後甚至是聲音、動畫都可以通過計算機搭載的Internet網絡進行傳輸,甚至遠在美國的人們都能和我們互相聯係。神嗎?告訴你們,早晚有一天,計算機能改變世界。”

    辛原哥說起這些,眼睛閃閃發光,而我們大眼瞪小眼,誰也沒弄明白計算機到底是做什麽的,隻覺得那黑色的磁盤和那個看上去像是電視的機器很神秘,連接著我們根本無法想象的世界。而我們不知道,那時的辛原哥真的如他所說,已經在用電腦改變他的世界了。

    辛原哥搬走後,院子裏就開始躁動起來,但我們幾個絲毫感覺不到,因為我們躁動得更厲害。那年區裏組織了少年兒童文化藝術節,燈花小學要排演兒童劇《白雪公主》,小船哥模樣清秀,又是大隊委,自然而然被選定演王子,而秦茜雖然功課不行,但是全校女生裏數她最漂亮,於是就被選定演公主。秦川也因為個子猛長,被安排出演大樹甲,隻有我一點份兒都沒有,連七個小矮人都輪不上。

    其實我自認為自己還是挺會表演的,平時我們胡同的女孩經常湊在一起玩過家家似的遊戲。播《新白娘子傳奇》的時候,我們都把媽媽的絲巾拿出來,綁在身上做裙子、做披風,我還特別設計了一種古裝發型,把紗巾綁在頭發上再用發卡固定住,在當時也算我們胡同的Fashion Queen了。我們學著電視劇裏白娘子和小青的手勢,兩隻手先在胸前轉幾圈,然後用手指點在兩邊太陽穴上,再假裝向外發射咒語,比起秦川每次隻會跟人對打發出類似“底設”這樣的大招聲音,顯然我的扮相更有模有樣。不過很可惜,我們學校的老師們沒有發現這一點。校長和大隊輔導員來班裏選小演員的時候,盡管我手背後坐得直直的,下巴頦揚得高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還是掃都沒掃一眼,就從我座位邊走過去了。

    胡同裏有好幾個孩子參演了《白雪公主》,這對大家來說是一件頂頂好玩的事。而且這很光榮,按老師的話說,他們是有任務的人,“任務”對那時的我們來說是個偉大的詞匯。於是除了在學校裏老師帶著他們一起排練,回到家裏他們還會約好吃完晚飯在西大院集合,繼續排練。我本來最喜愛的初秋傍晚,那些皮筋、沙包、毽子、蟋蟀、知了猴、拔根、糖炒栗子、油炒麵,統統變成了我根本無法參與的兒童劇。

    可我又舍不得不跟著,雖然隻能眼巴巴地坐在一旁的小馬紮上看他們說和平時完全不同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話,但是我還是願意去,起碼當看見小船哥救起秦茜的時候,我還能幻想下那個公主是我。

    也許是因為我太虔誠,機會真的來了。

  21

    那天大家照舊聚在西大院裏,準備的工作都已經做好,小船哥像總導演一樣,正在跟秦茜叮囑著什麽,隻要他說了開始,就可以排練了。我和幾個比我小很多的流著清鼻涕的孩子百無聊賴地坐在一邊,我給他們用狗尾巴草折小兔子,秦川不時過來搗兩下亂。

    小船哥說得差不多了,秦茜一邊點頭一邊往後退,讓出了整個場地,招呼著大家準備。就在這個時候,姚阿姨走了過來,喊著秦茜和秦川:“先別玩了,家去有事兒。”秦川百般不樂意,姚阿姨叫了幾遍,幹脆過來拉他,秦茜也沒轍,隻好跟小船哥說:“要不你們等我會兒?”

    “筱舟你們玩吧,他們今兒晚上就不出來了。”姚阿姨徹底斷了他們的念頭,秦川更不樂意了,可被他媽拉得緊,隻好跟著往家走。

    到這會兒我都還沒覺得有我什麽事,光顧著看秦川的衰樣幸災樂禍,可秦茜卻在臨走之前突然說了一句:“那喬喬今晚替我演吧,詞記得嗎?”

    我就像被許願的流星砸中了腦袋,一下子愣在了那兒。

    “沒問題,喬喬天天看,一定能記得。”小船哥笑著替我答應了下來。

    我連忙點點頭,急著向別人證明我都記得。大家沒什麽意見,各就各位準備開始,我熟練地演著那位已經在我心裏排練過無數次的公主角色,被後母毒害,被七個小矮人救起,然後安靜地等著,等著遇見我的王子殿下。

    終於,王子被小矮人們帶到了公主麵前。西大院沒有話劇道具裏的花床,我隻是象征性地坐在花壇的中間,閉著眼睛,聞著身邊月季花的香氣,等著小船哥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

    小船哥已經無數次地拉起秦茜的手了,那個時候我並不懂什麽是嫉妒,隻是看到他們手拉手站在一起的樣子,會有點小小的難過。總算有一天,終於輪到了我,直到現在我都能回憶起當時滿滿的期待,以至於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能夠拉住小船哥的手成了我最大的願望,而仿佛從那天開始,一切又都注定難以企及。

    “看,她的皮膚像雪一樣白!看,她的臉頰像蘋果一樣紅!看,她的頭發像烏黑的木頭一樣!她就是白雪公主!”

    小船哥一步步走向我,他離我越來越近了,我能感覺到他已經彎下了腰,向我笑眯眯地伸出了手,我有些迫不及待要睜開眼了,因為我已經看過了無數次,這個時候小船哥的笑容,最好看了。

    “筱舟!”

    我聽見何叔叔的聲音。

    “筱舟!”

    小船哥停了下來。

    “回家吧!”

    大家都停了下來,我不得不睜開了眼。

    小船哥已經從花壇上走了下去,走到何叔叔身旁,他們低聲說了幾句什麽,小船哥就跟著何叔叔走了。

    我忘記他是怎麽跟我告別的了,也不記得大家是怎樣一哄而散,我隻記得過了好久,都還是我一個人坐在花壇中央,旁邊還有月季花的香氣,可我卻哭了起來。我演的分明不是白雪公主,而是灰姑娘,比她還可憐的是,我還沒遇見王子,午夜鍾聲就敲響,魔法就消失了。

    不知道為什麽,那天我就是覺得,我再也拉不到小船哥的手了。

    小孩子的預感,真的很靈。

  22

    我是回家以後才明白為什麽小船哥、秦茜、秦川都被叫回去了——他們都要搬走了。

    奶奶家的院子是私房,當年爺爺被劃成右派,房子才分出來,分別住進了辛、何兩家。秦川他們家原本就在胡同裏住,因為人口眾多特別困難,又是根紅苗正的貧下中農,所以又占了我們家的兩間房。爺爺去世之後被平反,這些年奶奶總是跑北京市落實政策辦公室,想要解決我們家的房子問題。那個簡稱“市落辦”的地方說,隻要能解決這三家人的住房,原本被占用的房子就能退給我們家。這次危舊房拆遷,正好解決了這個問題,奶奶這些天已經分別跟幾家人商量好,他們要從我們的小院裏搬出去了。

    剛知道的那天,我哭得歇斯底裏,但是院子裏四處都亂哄哄的,沒人理我這個小丫頭,我媽幹脆把我推出了院門,讓我少鬧哄。

    我站在門口抽抽搭搭的,姚阿姨進進出出打包她裁縫店裏的東西,抽空塞給我一塊大大泡泡糖,秦奶奶怕她媳婦扔了她那些破爛,自己紮包袱皮,見到我也隻是像平常那樣逗一句:“小妞子又掉金豆啦?”何叔叔和李阿姨抬走了一架鋼絲床,要處理給胡同口收廢品的,嫌我在門口礙事,我隻好訕訕地回到了屋裏。

    人生這場筵席聚聚散散,怎麽也不是我哭兩鼻子就能改變的。

    北京入了深秋,小船哥他們家先搬走了。臨走之前,小船哥把他的小人書都認真地封在一個紙盒子裏送給了我。我們並肩坐在院子裏的小馬紮上,我哭著問他能不能不走,他笑著搖了搖頭。

    “小船哥,你們要搬到什麽地方去?”

    “太陽宮。”

    “那兒是太陽的家?”就像相信紅領巾是戰士的鮮血染成的一樣,我也相信太陽宮裏住著一個太陽。

    “大概是吧。”

    “離我很遠嗎?”

    “挺遠的。”小船哥低頭看了看手腕上星球大戰的電子表,“喬喬,我走啦。”

    “你等等,我問你個問題。”我急忙拉住他,小船哥溫柔地望著我,等著我的問題,可我哪兒有什麽可問的,我隻是想再和他多待一會兒。

    “《水滸傳》裏浪裏白條是誰?”我憋紅了臉問。

    “張順。”

    “那燕青呢?”

    “是浪子。”

    “還有還有!《家有仙妻》的陳天貴叫什麽來著?”

    “澎恰恰。”

    “哦對,那電腦娃娃呢?”

    “是維基呀!喬喬,你……”

    我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那夏令時呢,那一小時跑到哪兒去了?”

    小船哥從兜裏掏出一支圓珠筆,拉起我的手腕,認認真真地在上麵畫了一塊手表,指針指著九點鍾的方向。

    “等你長大就找到它了。喬喬,我真的要走啦。”

    “小船哥,那我怎麽能找到你呢?”我小心翼翼地舉著手腕,生怕把它蹭掉了。

    “我會回來看你的。”

    “你一定記得呀!我等著你!”我央求著。

    “好!”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好。”小船哥抹掉我的眼淚,笑了。

    我童年裏最重要的少年就這麽離開了我。我一直在後麵跟著他們,從院子裏,轉到胡同小口,最後站在西大院高高的花壇上,亦步亦趨地望著小船哥的背影,隻要他回頭,我就使勁朝他揮手。

    從那天開始,我一下子懂得了別離,懂得人與人從相識的那一天起,就要預備說再見了。隻不過我還小,所以在算計著怎樣找回夏令時丟失掉的那一個小時,算計著長大,算計著在一起,算計著永遠在一起。

    畫在手腕上的表到底還是消失了,可惜沒人告訴我,失去的時間不能找回,隻能懷念;同樣,人們隻能在一起,而不能永遠。

  23

    小船哥走了之後,馬上就輪到了秦川和秦茜。

    我沒有為秦川他們的離去而哭鼻子,但是仍然會覺得失落。秦川走之前也拎了一兜子小玩意來找我,他在我的小床上抖開,叮叮咚咚鋪滿了一片,好多東西都瞧著眼熟。

    “這個,是你去年攢的香味橡皮,你課間去跳皮筋的時候我給拿走了,喏,香蕉的那個我用了,還剩橘子和草莓的,還給你吧。”

    “哦。”我想說謝謝,卻怎麽都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還有這個,《戲說乾隆》的貼畫,程淮秀的我留著啦,四爺的還給你吧,再送你兩張喜兒和賈六的。”

    “我說怎麽哪兒都找不到了!原來被你偷走了!”我憤憤地把貼畫揣在了懷裏,“還有那些展護衛的呢!”

    “抄班長作業,送給她了。”秦川大言不慚地說。

    “秦始皇!”我尖著嗓子叫起來,“這些全都是我的!你趕緊搬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

    我一邊嚷一邊把秦川往外推,秦川掙紮著不走,我幹脆插上了門。

    秦川在門外把玻璃窗敲得咣咣響,大聲喊:“我真走了啊!走了可就再也不回來了!”

    “快走吧!千萬別回來!越遠越好!”

    “行!謝喬!”秦川憤憤地走開,還嘟囔著,“那些是你的,可鐳射卡都是我自己的呢!”

    我翻開床上的小玩意,發現裏麵還真有那麽幾張林誌穎的鐳射卡,我最喜歡的明星就是林誌穎,那時候隻要大人給了我一塊錢的鋼鏰兒,我都攢著到胡同小口兒的小賣部裏的明星卡片機去搖明星卡,搖出誰來不一定,一般都是普通的硬質卡,隻有運氣特好的時候才能搖出閃亮的鐳射卡,要是再搖到林誌穎那張,我就要高興半天。

    這幾張鐳射卡成功地挽救了我和秦川差點絕交的友誼,但還是不能改變他要搬離這裏的命運。

    秦川和秦茜搬走的那個下午,我們仨一起跑到了小學頂樓。北京已經入了深秋,著上了特有的昏黃與灰色。秦茜說要好好陪我玩,我想玩什麽都可以,秦川也出奇地恭順,一句都沒跟我抬杠。可是跟他搶著玩的時候什麽都是好的,他真的讓著我了,我倒覺得沒意思了。後來我們就一起跳大繩,秦川和秦茜一人站在一邊掄繩兒,我在中間,聽著他們喊:“小熊小熊你轉一下圈兒,小熊小熊你摸一下地,小熊小熊你滾出去!”

    我一下下跳著轉著,天邊的大雁擦著昏黃的雲彩排成人字向南飛去,遠處胡同裏灰色的平房連成了一片,誰家院裏的柿子熟了,沉甸甸掛了一樹,那棵我們常爬的大棗樹也深沉地伸展開了枝椏,時不時有風吹過,窸窸窣窣地掉許多葉子,我們院子裏升起了炊煙,奶奶可能在燒飯了,院門開著,戴小白帽的秦奶奶出來倒土,她要喊一嗓子川子,我們在小學樓頂都能聽見。

    這就是我記憶裏童年時代落幕的樣子了,北京城在我們腳下沉沉浮浮,最終消失幻化成了別的模樣,可就像對要遠行的秦川一樣,我到最後都忘記了跟它說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