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餘暉緩緩褪盡, 裴晏隻身坐在蓬萊殿中,從早到晚,一言不發。

    已到掌燈時分, 月影橫空,蒼苔濃淡。

    一眾宮人手持玻璃繡燈, 悄無聲息垂著頭, 安靜站在廊簷下。

    沒有裴晏的允許,無人敢去打擾他的清淨, 亦無人敢自作主張, 點燃蓬萊殿的燭火。

    夜色籠罩,鋪天蓋地的黑暗似乎要將裴晏層層包籠。

    他低眉斂眸,不厭其煩攥緊那一小塊木雕, 那木雕棱角早沒了去,圓潤光滑。

    “卿卿。”

    

    昏暗中,隱約聽見年輕帝王輕輕的一聲。

    裴晏麵無表情, 雙眼無神jsg。窗外銀輝透過窗紗,落在他眼角, 卻始終照不亮裴晏的一雙眸子。

    他隻是低著頭, 眼中半點淚珠也無。

    裴晏嗓音喑啞,無人瞧見的角落, 年輕帝王的眉眼滿是頹廢和絕望。

    隻要一閉眼,裴晏總能想起天安寺那場熊熊大火,想起那些焦黑如燒炭的屍體,想起沈鸞在那場火海中, 該是怎樣的絕望和無助。

    往日一點小傷都得勞動全府上下的長安郡主, 卻是在一場火海中活生生丟了性命。

    指甲掐得手心生疼,裴晏眼睛猩紅。

    繁複貴重的龍袍曳地, 裴晏一手抵著頭。

    恍惚之際,好似看見有一人身披鵝黃綾子五彩繡金緞麵鬥篷,滿頭珠翠,翩躚婀娜,她緩緩自紫檀插屏後走來。

    沈鸞笑靨如花,似三月桃花。

    仙袂飄浮,沈鸞朝裴晏伸出手,一雙盈盈杏眸似笑似嗔:“裴晏,你怎麽還不來接我?”

    裴晏抬著眼眸,望著那一抹豔麗身影,緩緩勾起唇角。

    他並未伸手,隻是抬首,怔怔望著眼前嬌豔的人兒。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裴晏知道,若是碰著沈鸞……

    手指下意識抬起,沁涼指尖輕碰到那一抹仙袂時,果真撲了一場空。

    裴晏隻抓到一手的月光。

    潺潺銀輝流淌在他指間,沈鸞已不見蹤影。

    蓬萊殿空蕩寂寥,隻有一地的月光相伴。

    裴晏唇角笑意苦澀。

    又是這樣。

    他倚著頭,又是這樣。

    他總是抓不到沈鸞,總是慢了一步。

    月色朦朧,淡淡光輝籠下,裴晏獨坐在陰影中,一雙黑眸晦暗不明,月影輕移,忽明忽暗。

    冷霜淋了裴晏一身。

    裴晏在蓬萊殿枯坐了一整夜。

    晨曦微露,遠處紅霞滿天,小太監聞得裏頭叫水的聲音,忙轉身朝身後宮女招手,一眾宮人雙手捧著沐盆拂塵,魚貫而入。

    伺候裴晏漱盥。

    如今在禦前當任總管太監的,自然不是李貴,而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太監。

    鄭平本是在皇家園林伺候花花草草的,後來蓬萊殿的紅梅遲遲不肯開花,園林其他人都束手無措,獨鄭平麵不改色,迎著裴晏的怒火,接下這一重任。

    蓬萊殿園中的紅梅起死回生,鄭平也因禍得福,一躍成為禦前太監總管。

    瞧見裴晏眼下的青黛,鄭平幽幽歎口氣。

    皇帝這又是……一夜未眠了。

    黃花滿地,園中彩穗飄飄,舉目望去,姹紫嫣紅,宛若百花齊放。

    裴晏雙眉緊攏,麵色凝重。

    鄭平瞧見,當即跪在地:“陛下,這、這……”

    適才進殿之時,園中一切安好,並未見著任何彩穗。

    鄭平叩首:“陛下恕罪,奴才……”

    言語間,忽而有一女子自幽徑走來,瞧見裴晏,臉上血色盡數褪去:“陛下恕罪。”

    她聲音嬌柔,福身請罪,纖細白皙的脖頸露在空中,女子遍身綾羅,“今日是花朝節,奴婢想著、想著……”

    裴晏淩厲的氣息自上往下,小宮女福身,眼角恰到好處泛起了粉色,泫然欲泣。

    美人肩搖搖欲墜,好不楚楚可憐。

    裴晏麵不改色,背著手垂望園中的彩穗,他聲音低沉:“朕記得……花朝節還得有紙鳶。”

    小宮女喜出望外,自鄭平得了皇帝賞識,一躍成為裴晏的貼身太監,她日夜眼紅。她自詡長得好看,隻要多花點心思手段……

    年輕的帝王身著龍袍,威嚴淩厲,不容侵犯,然卻為她的彩穗駐足。

    宮女眉眼洋洋得意,透過裴晏,好似已經看見自己錦衣華服,遍身珠翠的模樣。

    她彎唇,聲音比方才更為嬌柔幾分:“是,奴婢也會紮紙鳶,若是陛下喜歡……”

    裴晏冷眸掃視:“朕瞧著你倒是不錯。”

    宮女瞪圓眼珠,喜不自勝:“陛、陛下……”

    她從未想過得寵這般順利,裴晏後宮空無一人,嬪妃之位她定是夠不著,可若是……

    “你這身皮囊,倒是挺適合做紙鳶的。”裴晏淡聲。

    刹那間,萬籟俱寂。

    日光照拂,林梢彩穗蕩起。

    少頃,蓬萊殿響起一記撕心裂肺的哭聲。

    然而無人在意。

    鄭平亦步亦趨跟在裴晏身後,扶著人上了車輿。

    “陛下,戶部尚書……”

    日光明媚,走在前方的裴晏忽然搖搖欲墜。

    鄭平驚慌失措,驚呼:“——陛下!傳太醫!快傳太醫!”

    ……

    蓬萊殿內。

    青紗帳幔低垂,洪太醫手執醫箱,望聞問切後,鬆開手開始著筆寫下藥方。

    鄭平憂心忡忡:“洪太醫,陛下這身子……可有大礙?”

    洪太醫吹幹藥方上的墨水,輕歎一聲:“陛下這是積勞成疾,下官開幾劑藥,疏散疏散即可。”

    然更多的,還是心病。

    洪太醫悄悄抬眸,瞥一眼青紗帳幔後的帝王,眼中思緒萬千。

    自登基後,裴晏夜夜在蓬萊殿留宿,起初還有不少大臣反對,道裴晏此舉,實在是不合禮數。

    蓬萊殿乃先帝為長安郡主所建,裴晏堂堂一國之君,豈可……

    “……禮數?”裴晏眸光冷冽陰森,深不可測。

    他輕輕一笑。

    隻一眼,滿堂文武百官無一人敢出聲,他們差點忘了,龍椅之上的人,弑父殺君。

    這樣的人,怎會將禮數二字放在眼裏?

    且比起沉迷煉丹的先帝,裴晏日夜勤政勵精圖治,文武百官見此,默默歇了勸說的心思。

    此後再無一人敢說一句不妥。

    掐絲掐金琺琅三足香爐燃著檀香,帳幔後,裴晏緩緩睜開一雙眼睛。

    鄭平送走洪太醫回來,瞧見醒著的裴晏,慌忙上前服侍:“陛下,洪太醫剛剛來過了……”

    裴晏眉眼淡淡:“朕知道。”

    鄭平一時語塞,竟忘了言語。

    青煙未盡,窗外春日好景,蟲鳴鶯啼。

    裴晏視線幽幽,透過那扇紫檀木插屏:“洪太醫最近……可有和什麽人見麵?”

    鄭平搖頭,洪太醫每日隻來往皇宮和福安堂,所見之人,不過是無家可歸的孩童。

    鄭平細細回想:“不過前日,三公主倒是傳洪太醫去了一趟公主府。”

    去歲宮變前,裴儀尚駙馬,和白世安成親。

    二人相看兩相厭,裴儀此番尋洪太醫。

    鄭平欲言又止,垂手不安。

    裴晏不耐煩:“……嗯?”

    鄭平低聲:“奴才聞得,三公主找洪太醫……要了避子藥。”

    裴儀本就不喜歡白世安,此舉亦不足為奇。

    裴晏不以為意,隻“嗯”了一聲:“派人繼續盯著裴儀,若是……”

    他揉著眉心,眼前忽的掠過前世裴儀遁入空門的一幕,那時他也是這般,總是自欺欺人,總以為沈鸞還活著……

    然事與願違。

    上天從未曾垂憐過他。

    心口疼痛不已,似針紮陣陣刺痛。

    眼前青黑交加,裴晏忽覺喉嚨腥甜,垂首吐出一口血。

    鄭平嚇得臉都白了,急吼吼欲找洪太醫來。

    裴晏抬手製止:“不必了,朕心裏有數。”

    鄭平嗓音帶上哭腔,跪在榻前。

    裴晏靠在青緞靠背上,枕著沈鸞的錦衾,他手裏攥著一小塊木雕:“朕之前讓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鄭平伏跪在地,不敢隱瞞半分。裴晏要他查的,乃是先帝藏了一輩子的秘密。

    鄭平畢恭畢敬,先帝強奪臣妻,又將其幽禁在宮中。阮娘子身份成謎,鄭平查了這麽些日子,也隻查出她是滄州人士。

    “……滄州?”裴晏凝眉沉吟,又低低重複了一遍。

    他好像在哪聽過這一地名。

    ……

    春色滿園。

    遠在青州的沈鸞剛午歇畢,茯苓和綠萼一左一右,一人手執團扇,一人手執小木拳。

    竹影婆娑,沈鸞倚在廊簷下,金絲藤紅漆竹簾低垂,擋住了半邊日光。

    園中悄無聲息,隻餘鳥聲不絕。

    沈鸞一身墨綠色緞繡花卉海水紋織金錦春衫,她一手抵著眼睛,忽而睜開雙眸,抬眼往園中望去。

    空蕩無人,並無有人靠近。

    沈鸞柳眉輕蹙,忽見茯苓抬高團扇,擋住刺眼光線,茯苓彎唇笑:“奴婢還當郡主睡過去了,一點聲都不敢出。”

    沈鸞搖搖頭:“還不至於這般嬌貴。”

    自從她難以入眠後,茯苓和綠萼都當她是瓷娃娃一般,輕易碰不得,說話都不敢大聲言語。

    沉吟半晌,沈鸞終忍不住:“方才,可是有人來過?”

    

    茯苓和綠萼齊齊搖頭:“姑娘好不容易歇下了,奴婢哪肯叫他人擾了姑娘清淨,早早攆了出這院子。”

    沈鸞唇角笑意稍淺,垂首斂眸:“……是嗎?”

    那又是她的錯覺了。

    她總覺得適才午歇時,有人來過這院子。

    沈鸞揉著眉心,睡得不安穩,她越性起了身,在院中踱步。

    這院子的一草一木都是阮芸親手打理的,庭院前還有一麵湖水,水麵波光粼粼jsg。

    柳垂金絲,攀簷撫樹,

    穿過垂花門,忽聽前院花廳傳來一陣笑聲,細聽卻

    是阮芸。

    沈鸞狐疑:“……姨母院中,可是有客人?”

    侍女福身:“是隔壁秦府的秦少爺。”

    昨日阮芸留秦鈺在家中用飯,無意聽見秦鈺家中有一熏香,能治難眠之症。

    秦家是製香世家,秦鈺雖不學無術,是當之無愧的紈絝子弟。然他卻製得一手好香,就連秦父也自歎不如。

    聞得阮芸對那熏香有興趣,秦鈺當即送了過來,親自登門。

    阮芸捂著絲帕笑:“你這孩子,隨便派個人來就成,哪裏需要你親自跑一趟?”

    秦鈺嘴甜:“我不過是饞夫人家裏的糕點罷了,夫人不嫌棄我就好。”

    餘光瞥見影壁旁的沈鸞,秦鈺雙眼一亮,拱手抱拳:“沈姑娘。”

    長條木案幾上是秦鈺送來的熏香,數十來瓶官窯瓷瓶。

    沈鸞瞧著有趣:“這些都是秦公子製的?”

    秦鈺頷首,向來張揚狂妄之人,卻獨獨在沈鸞眼前紅了臉。

    他垂首:“秦鈺不才,不懂揮毫潑墨,隻懂些香料,叫沈姑娘見笑了。”

    秦鈺這話實在是謙虛,青州上下,誰不知他秦公子的名字。

    沈鸞輕拈一塊香餅,輕嗅:“好像是……桂花香?”

    “是。”秦鈺滔滔不絕,侃侃而談。

    從香料是何處尋得,到如何製成這香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話猶未了,方覺自己說太多,他窘迫一笑:“是我冒犯了,沈姑娘是否覺得無聊,我……”

    沈鸞搖搖頭,她從未見過有人製香,瞧著甚是好頑。

    秦鈺撫掌大笑:“這有何難,沈姑娘若是喜歡,改日可……”

    瞥見身後戲謔望著自己的阮芸,秦鈺掩唇輕可:“沈姑娘若是喜歡,改日可和阮夫人一起,到我家香料店肆。”

    他家店肆後有一小院子,專為製香所造,製香所用器皿一應俱全。

    沈鸞還未開口,阮芸已笑著上前:“秦公子這般說,改日我定帶著阿鸞上門。”

    秦鈺眼角彎彎,連聲道好,又笑著將一瓷瓶推到沈鸞眼前。

    暗香撲鼻,沈鸞驚奇:“……這是梅花香?”

    梅花香孤傲冷冽,也難為秦鈺能調出這香氣。

    秦鈺彎眼笑,這梅花香挑人,往日並不見有誰喜歡,然近來卻是青州女子的心尖寵。

    沈鸞不解:“……為何?”

    秦鈺揚眉:“你不知道嗎,三個月後是全國采選,凡家中有適齡未婚良家女子,都要入宮選秀。”

    而當今聖上,最愛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