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風動竹梢,皓月當空。

    蓬萊殿內。

    沈鸞輕倚一透雕夔龍護屏矮足短榻上,秋眸閉著,今兒下午走得狠了,初時不覺得,晚間沐浴,泡了熱騰騰的水,沈鸞方覺困倦勞累。

    由著綠萼手執美□□為自己捶腿。

    爐香未盡,青煙自鎏金琺琅花卉三足香爐騰起,幽香彌漫。

    少頃,沈鸞方覺不適,又喚綠萼尋了紅香枕,供自己靠著。

    洋漆描金小幾上擺著上等果品,茯苓捧著一小連環漆木茶盤上前:“郡主,這是剛沏好的清香露。”

    沈鸞懶懶,並不睜眼:“放那吧,剛送來的果品,是不是有葡萄?”

    茯苓輕聲放下茶盤,應了聲“是”,又親手剝了葡萄,遞至沈鸞嘴邊。

    沈鸞閉著眼,由著茯苓伺候自己。

    沈鸞近來覺淺,如若此時息燈安寢,夜裏肯定要折騰一番。

    茯苓努力想著宮中新鮮事為沈鸞取樂逗趣。

    “郡主,奴婢適才碰著乾清宮的小太監。他說下午陛下召見了五皇子。”

    “五皇子?”

    沈鸞慢悠悠:“陛下見他做什麽?”

    小太監隻是負責殿外灑掃,自然不知禦前發生的事,茯苓實話實說,又道:“不過奴婢聽聞,陛下讓五皇子明日去南書房念書。”

    “南書房?”

    懶勁卸下,沈鸞猛地睜開眼,愕然驚呼,“他要去南書房?”

    裴晏是皇子,去南書房念書也是應當。隻是一想到兩人之間的齟齬……

    沈鸞扶額閉眼,先前一派的慵懶散漫通通消失不見,隻剩病怏怏的一副殼子。

    “綠萼,我頭暈。”沈鸞故技重施,以手抵額,正想著說點什麽,忽而聽門首傳來一聲清朗笑聲。

    “卿卿又病了,可要傳太醫過來?”

    裴衡坐於輪椅上,任由來福推著進殿,“想來是洪太醫醫術有限,卿卿這病才總不見好。來福,你去一趟太醫院,就說是我的話,讓……”

    重換太醫診脈,那她以後大概都不能裝病逃學了。

    沈鸞當即甩開置在眼上的衣袂,瞪圓雙目,急吼吼喊住來福:“不許去!”

    適才閉著眼瞧不真切,這會兒看清,方發現來福公公一直站在太子身後,並未離開半步。

    知曉裴衡是故意捉弄自己,沈鸞更氣惱了,轉身背對著裴衡,又撿起落於榻上的手帕覆在臉上。

    不理人。

    茯苓和綠萼站一旁,抿唇偷笑。普天之下也就長安郡主敢甩太子的臉色。

    裴衡唇角噙著笑:“卿卿這般,想來也無意六弟的歸期了?”

    覆於臉上的手帕陡然掉落,沈鸞坐起身,一雙晶瑩澄澈杏眸透著驚喜:“裴煜要回京了?”

    這些日子沈鸞不常收到對方的消息,後來才知道,六皇子驍勇善戰,趁夜黑風高一人獨闖狼群,取狼王之首。

    裴煜報喜不報憂,就算受傷,也沒在信中透露一二。

    隻因隨軍的太醫和洪太醫是舊相識,自然的,沈鸞消息也比常人靈通些。

    知曉裴煜一人獨戰群狼,險些喪命,沈鸞氣得在信中大罵對方。

    “先前我問他何時歸京,冬至能不能趕上,他還說不一定。”

    手捧裴煜的親筆信,沈鸞一目十行閱完,複戀戀不舍再看一遍。隻可惜這信是送給太子的,自然閑言少敘,寥寥幾筆隻講了歸期,再無其他。

    沈鸞遺憾感慨,將信置於案幾上。思及裴煜受傷的手臂,又忍不住嘟囔:“怎麽還是和從前那般魯莽。”

    她還以為去了西北軍營,裴煜能穩重些。

    抬頭,撞見裴衡一雙笑眼,沈鸞扁扁嘴:“笑什麽?”

    “在笑有的人……”裴衡修長手指在信上輕點,意有所指,“……五十步笑百步。”

    沈鸞茫然眨眼,須臾方知裴衡是在笑自己學問無長進,當即氣惱。

    “我不過是身子不適……”越說越心虛,沈鸞聲音漸小,悄悄拿眼覷裴衡,“阿衡哥哥,你喜歡文章做得好的女子嗎?”

    ……

    三更已過。

    蓬萊殿靜悄悄,苔痕濃淡。偶有夜風拂過,簷鈴清脆。

    簷下皆是坐更的太監侍女,有小太監撐不住,抵著門悄悄打盹,無意間磕著門響,差點嚇一跳,又強撐著精神守夜。

    長安郡主寢殿亮堂,金窗玉檻,燭光搖曳映照於紗窗上。

    案上摞著厚厚的一遝書,旁邊設著十方寶硯。

    沈鸞捧著書,哈欠連連,眼角都有了淚花。

    既決意了明日上學,今夜定要將落下的功課補上。幸而沈鸞自幼聰慧,過目不忘,除不喜做文章外,其他功課尚可。

    “郡主,該安歇了。”綠萼端來漱盥之物,伺候沈鸞梳洗睡下,“再不睡,明日又該起不來了。”

    沈鸞閉著眼,由著綠萼和茯苓忙進忙出,拆去頭上發飾。倏爾想起什麽,沈鸞猛地抬眸,撿起妝台前的靶鏡細細打量一番。

    先前困倦,沐浴後懶得描眉畫妝,裴衡進殿之時,自己好像也隻穿一件綠紗小衣,長裙短襖,頭上簡單用銀簪挽著。素淡典雅,如畫上美人。

    沈鸞卻哪jsg哪也看不順眼。

    好像該抹一點口脂的,再不齊,也得擦一點胭脂才好。

    鏡中的美人一雙柳葉眉稍蹙,對鏡抿唇不語。

    綠萼垂眸往下望,隻當沈鸞有何憂心事。

    “綠萼。”沈鸞左右端詳,“你說說我這臉,近來是不是圓潤了不少?”

    綠萼哭笑不得:“郡主想多了,前兒病了那麽些時日,清瘦不說,哪來的圓潤?”

    “那你覺得我好看嗎?”

    ”好看,當然好看。”

    想來郡主也到了愛俏愛美的年紀,綠萼偷著笑,攙著沈鸞至榻邊,伺候沈鸞寬衣安歇。

    見沈鸞仍盯著自己,綠萼笑著補上一句:“奴婢再沒見過比郡主更標致的女子了。”

    ……

    寅時三刻。

    天色尚未明朗,宮道兩側點著戳燈。

    剛從煙花柳巷出來,身上還沾著胭脂水粉,又被蔣貴妃潑了一臉冷水,二皇子裴冶雙目迷離,走路東倒西歪,差點一頭撞樹上。

    偏生這位爺毫不在意,將那樹認成鬥春院的花魁小娘子,摟著又親又抱。

    跟著的小太監看見,忙不迭將人拽開,口中叫苦連連。

    “我的爺,您可消停著點吧。剛被貴妃娘娘訓了一頓,奴才可不想再挨打了。”

    “怕她做什麽。”酒氣衝天,裴冶打了個酒嗝,腳步飄忽,看什麽都打轉。

    “除了逼我念那勞什子的破書,她還會做什麽。要不是她,我現在還在和我的香香……”

    撲通一聲。

    忽的腳下打滑,裴冶一個不防,臉朝地摔了個大馬哈。

    小太監唬了一跳,緊趕慢趕上前,攙著裴冶起身。

    二皇子裴冶不學無術,眠花臥柳,終日沉迷煙柳之地。

    蔣貴妃本就因聖上賞識裴晏心煩,又聞得裴冶終日流連京城有名的花魁帳中,氣得發了好大一通火。

    命人將裴冶帶回宮中,拿冷水潑醒後直接送到南書房。

    隻可惜裴冶爛泥扶不上牆。

    人還未到南書房,又開始引吭高歌,嚇得身側太監一腦門汗。

    “祖宗,您這是鬧什麽,前麵就是南書房了……”

    晨曦微露,南書房殿閣巍峨,屹立在朝霞之中。

    金光吐息,忽有一人自南書房款款走出,那人一身素色長袍,眉眼清俊淡漠,似是聽見殿外吵嚷,凝眉望向裴冶所在方向。

    “美、美人……”

    話也說不清,裴冶頓時酒醒大半,隻癡癡看著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下站著的那人。

    重束衣冠,裴冶甩開隨從太監,又回到那個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二皇子。

    高腰靴踩過簌簌落葉,裴冶款款行至裴晏身前,看裴晏氣質不凡,裴冶隻當對方是姚太傅的學生。

    拱手讓禮:“敢問兄長如何稱呼?”

    裴晏冷冰冰:“裴晏。”

    “裴晏,好名字!”裴冶手執湘妃竹扇,翩然一笑。

    深怕裴冶說出什麽不該說的,小太監忙打千兒請安:“奴才見過五皇子。”

    “五皇子,五……”

    笑至唇角又消失,裴冶驚恐往後退開半步,“你是……五弟?”

    盤於腦中的旖旎繾綣盡散,裴冶滿臉失望落寞,複記起蔣貴妃先前的叮囑,要他“好好”幫襯裴晏,莫讓他落入太子之流。

    裴冶對宮中的黨派鬥爭無甚興趣,不過若是對方是美人,那便另當別論。

    重拾心情,裴冶笑著朝裴晏拱手道歉:“五弟見笑了,方才是哥哥失禮了,還望五弟見諒。”

    裴晏漠然:“無礙。”

    京中紈絝子弟當屬裴冶之最,裴晏對對方並無甚興趣,抬腳往殿中走。

    裴冶急急追上去:“五弟,你走這般快做甚?你多早晚來的,用早膳了嗎?我知道京城有一家點心不錯,長安也喜歡……”

    裴晏倏然駐足,側目:“……長安郡主?”

    裴冶訥訥:“對啊。”

    見裴晏終於肯理會自己,裴冶眉開眼笑,又聽對方提起沈鸞,裴冶驚疑:“你見過長安了?”

    裴冶自說自話:“想來也是,長安那樣的人,隻消遠遠瞧一眼就能記住。”

    沈鸞自小便招人喜歡,粉雕玉琢猶如畫中人,裴冶也喜歡這個將軍府的小郡主。隻可惜小郡主眼中隻有太子一人,再者,蔣貴妃和皇後關係勢同水火,裴冶也不得和沈鸞過於親近。

    “可惜了,若是能娶上長安那樣的小娘子……”

    裴冶麵露向往癡迷,隻癡癡地笑。要他說,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個能和沈鸞平分秋色的小娘子。

    若是能有那樣的美嬌娘,那他肯定日日守在家中,哪也……

    後背寒意驟然升起,裴冶怔忪左右張望,恰好撞見裴晏冷若冰霜的一張臉。

    裴冶連連幹笑兩聲:“五弟這麽嚴肅做甚,我剛剛隻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況且長安心中早有人了。”

    他以扇半遮臉:“你還不知道吧,父皇正準備為長安和太子賜婚,等以後見了麵,她就該是太子妃、我們的皇嫂了。”

    日光匍匐一地,窗外鶯啼不止,裴晏眼前忽的恍惚,清影模糊,遠遠的,瞧見沈鸞穿過影壁而來。

    遍身綾羅綢緞,彎眼含笑,似是有了什麽喜事。

    “我才不做太子妃,我隻心悅你一人。陛下那麽疼我,若我求他,他定會幫我解除婚約的。”

    “阿珩阿珩,陛下答應了!不過這婚約,是太子哥哥自請解除的。”

    “阿珩,我求陛下為我們賜婚,好不好?”

    阿珩,阿珩。

    耳邊驟然響起一道道聲音。

    那聲音由遠及近,重重疊疊。

    裴晏隻覺暈眩,天地之間好像隻剩下沈鸞一人的聲音。

    裴晏聽見她在笑,聽見她一聲又一聲喚自己阿珩。

    “阿珩,我給你帶了棗泥糕,你快嚐嚐好不好吃!”

    雙足無力,視線逐漸模糊。

    裴晏看著沈鸞提著漆木攢盒,滿心歡喜朝自己跑了過來。

    少女身姿輕盈,似是和幻想中那道聲音重疊在一處。

    再然後,他身子一晃。

    裴晏徹底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