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秋高氣爽。

    園中紅楓簌簌飄落一地,層層疊翠。

    沈鸞端坐於妝鏡前,任由綠萼為自己卸妝盥洗。

    “東西都送去東宮了?”

    “送去了。”綠萼抿唇,忍不住偷笑。

    綠萼向來心細,比不得茯苓大大咧咧,加之歲數也漸漸大了,對男女之事不似小時般懵懂。

    她小心取下沈鸞今兒戴的蜻蜓眼琉璃耳墜,湊近了笑著耳語。

    “奴婢親自送過去的,郡主大可放心。”

    沈鸞耳根子發紅,睨她一眼,本就心虛,為綠萼這一笑,越發待不住,隻道:“我有什麽好不放心的?總歸是大了些,我說說都不得了?”

    “奴婢不敢,隻是太子殿下說了……”她故意抿唇不語。

    沈鸞果真中計,側身問:“說什麽?”

    綠萼笑得更歡,眼底揶揄溢滿,依著沈鸞方才的話往下說:“奴婢歲數大了,腦子不如先前般好使,得好好想著。太子殿下剛剛說什麽來著?”

    綠萼仰頭望天,裝自己記不清。

    沈鸞惱羞成怒,隻笑:“好好,如今你也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笑聲連連。

    廝鬧一陣,忽聽簷廊下簷鈴聲傳來,茯苓款步提裙,掀開大紅撒花軟簾匆匆步入暖閣,滿臉堆笑。

    “再有這樣的差事,郡主可一定要讓我去。”

    屋內兩人止了笑聲,綠萼先前去了東宮,還不知沈鸞給茯苓派了什麽活,隻道。

    “你這又是打哪回來的,笑成這樣?”

    “姚府。”

    隻答這兩個字,茯苓已笑得直不起身,險些笑岔氣。

    沈鸞:“綾姐姐可還喜歡?”

    自得知姚綾長自己一歲後,兩人又興趣相投,沈鸞便改了口,以姐姐相稱。

    “喜歡,喜歡極了。郡主不知道,奴婢剛將東西送去姚府,那姚家表小姐……”

    茯苓撫掌,直念了幾聲阿彌陀佛,好半晌,方勉強止了笑,終於將話說清。

    “郡主剛讓我送了幾匹上用的孔雀翎金絲羽緞給姚姑娘,另有上好的大紅妝緞二十匹,蟒緞二十匹,銀紅蟬翼紗四十匹,各色紗四十匹。”

    烏泱泱的,占了一院子,姚府幾乎所有奴仆都出來看熱鬧,都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郡主交好,連身邊的丫鬟都得了封賞。

    隻除了那弱不經風的表小姐。

    “奴婢離府的時候,那表小姐氣得臉都白了。”茯苓聲情並茂,隻恨沈鸞當時不在場。

    綠萼為人謹慎,笑著搖頭:“郡主這樣,也忒明顯了。”

    那姚家表小姐剛說了一句姚綾衣裳鮮豔,不端莊。沈鸞便讓人送去這麽些紗緞,明顯是在打她臉。

    “那又如何,她還能去應天府哭冤不成?”茯苓不以為然,“況且那是郡主安撫姚姑娘在瀾庭軒受驚的賞賜,與她有什麽相幹?姚姑娘還說改日進宮,親自與郡主謝恩呢。”

    “謝恩就不必了。”沈鸞本就是故意為之,聞得那姚家表小姐吃癟,也跟著笑了一場。

    茯苓輕聲回:“奴婢也是這般回的姚姑娘,隻是奴婢才剛離開姚府的時候,看見三公主身邊的紫蘇也去了姚府。”

    “紫蘇?”沈鸞唇角笑意稍斂,“她去姚家做什麽?”

    茯苓:“聽說三公主也賞了東西給姚姑娘,奴婢後來打聽過了,三公主送的是紅珊瑚盆景。”

    “她不是最喜歡那盆景嗎,怎麽突然這麽舍得了?”沈鸞輕哂。

    還故意挑了這麽個時間,不就是想把她比下去?

    茯苓覷著沈鸞臉色:“那郡主,要不要奴婢……”

    “不用。”沈鸞毫不猶豫打斷,“我才不和她一般見識。”

    茯苓和綠萼相視一笑,默默在心裏邊數數。

    一、二、三……

    果不其然不出三聲,倏然聽沈鸞道:“茯苓,你再去姚府一趟。”

    ……

    沈鸞一下午在鬧市吃吃逛逛,流水的禮物送去養心殿和坤寧宮。

    恰逢帝後二人和眾嬪妃在禦花園賞花,聞言,聖上龍顏大悅,皇後也跟著陪笑。

    “長安真是有心了,前兒臣妾隻咳嗽了一聲,今兒就聽秋月說,長安在宮外給臣妾捎了川貝枇杷膏,難為她還記著。”

    皇帝連連大笑,接過皇後遞來的酒水,一飲而盡。

    幾位妃嬪見狀,也跟著附和,說盡長安郡主的好話。

    蔣貴妃坐於下首,聞言笑著道:“先前聽郡主在瀾庭軒受了驚嚇,臣妾還憂心忡忡了好一陣,怕郡主噩夢纏身。幸而郡主吉人有天相,想來不日便能回南書房念書了。”

    ……瀾庭軒。

    先前玩樂嬉笑的地方,自發生那事後,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眾人一聽瀾庭軒,當即變了臉色,笑語歡聲驟歇,惶恐不安望向皇帝。

    長安郡主在瀾庭軒受了大罪,皇帝因此大發雷霆,下令嚴查。

    “瀾庭軒……”皇帝低聲喃喃,似是忘了何事。

    又聽蔣貴妃笑著道:“幸而太子殿下在,才早早抓了那歹人,還了五殿下一個清白。”

    相比五殿下,瀾庭軒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眾低位妃嬪暗暗叫苦不迭,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魚。

    再不敢頑笑取樂,隻垂手靜靜侍立在一旁。

    偏生蔣貴妃今日興致好,話也多:“太子仁厚,臣妾還聽聞,太子讓內務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複了五殿下的份例。”

    腦中轟一聲,皇後麵色惶恐,屈膝福身:“陛下,阿衡不過是……”

    不過是什麽?

    皇後神思恍惚,腳下趔趄。

    她忽然記起自己得知此事後,心急如焚跑去東宮,明蕊殿那一灘jsg渾水,皇後一點也不想自己的孩兒介入。

    皇帝厭棄吳才人已久,明蕊殿不予宮人服侍,也是皇帝的意思。裴衡這般,不外乎是當麵打皇帝的臉。

    那日秋霖綿綿,紅牆綠瓦立在雨幕,裴衡坐於廊簷下,竹影婆娑,映照在他眼角。

    雨滴自青綠油傘滾落,相隔茫茫雨幕,皇後猝不及防,和裴衡對上視線。

    那是她從未在裴衡臉上見過的眼神,疏離、淡漠、陌生。

    然而也隻是一瞬。

    下一秒,裴衡又是那個溫文爾雅,仁慈寬厚的太子殿下,命人推著輪椅迎皇後入殿。

    聽完皇後的擔憂,裴衡隻是搖頭:“母後不必多慮,這事兒臣自有打算。他總歸是我的五弟。”

    打算,裴衡能有何打算?

    皇後隻覺五雷轟頂,險些咬碎一口貝齒,心中將蔣貴妃罵了上萬遍。

    裴衡使喚內務府是真,如今想來,也隻能……

    未等皇後想出萬全之策,忽聽皇帝道:“明蕊殿那怎麽樣了,先前朕好像聽說是……病了?”

    “確實病了,不過如今已大好。”皇後小心翼翼覷著皇帝臉色。

    成親多年,她依然捉摸不透枕邊人的心。又或者這位枕邊人的心思,從不在這後宮中,隻在那人身上。

    收斂心思,皇後輕抬秋波:“陛下可要見見那孩子?可憐見的,那孩子長得貓似的。先前他去東宮謝恩,還和長安撞上了。”

    倏地,皇帝眉心皺緊:“長安見過了?也罷,朕見見也好。”

    皇後笑著道了聲“是“。

    ……

    一個受盡冷落,自問世後便過著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皇子,第一次麵聖,想來也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如履薄冰。

    眾妃嬪心中所想,皆是這般。

    夕陽如薄紗籠罩,簷角金龍傲立,沐在日光之中。

    裴晏一身靛青窄袖圓領長袍,下著長褲,足登烏皮六合靴,緩緩步入園外。

    眾人看好戲的心思都落了空。

    裴晏謙遜有禮,不卑不亢,進退得宜。

    雖長於廢棄宮殿,從小無人管教,然禮數規矩卻無一點差錯。

    若不是知曉內幕,還當他和其他諸位皇子一般,自幼時常陪伴在皇帝身側。

    “……裴晏。”

    皇帝端坐於上首,不甚熟悉念出裴晏的名字。

    這個孩子他從未寄予過期望,若不是偶然和瀾庭軒那事牽扯,皇帝大抵一輩子都不會想起自己還有一子在明蕊殿。

    伽楠念珠在指尖摩挲,皇帝側目,細細端詳著裴晏的模樣。

    他早已記不清吳才人的長相,幸而裴晏眉眼都像極了自己。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曾……讀過什麽書?”

    本是隨口一問,明蕊殿日子艱辛,皇帝並無任何期待,不想裴晏對答如流,文章學問,竟不輸其他幾位皇子,隱隱還有幾分他當年的風采。

    如若不是有那樣一個母親……

    皇帝漸漸坐直身子,腕間的伽楠念珠不再轉動:“這些,都是你母親教給你的?”

    “並不是,隻是先前服侍兒臣的老嬤嬤認得二字。”

    “竟是這樣。”皇帝喃喃。

    先前他憎恨吳才人,所以明蕊殿一切事務,皇帝都未曾理會,就連侍女,也是任由內務府指派。

    不想竟是這樣一位才德兼備。

    皇帝:“現在可還是她服侍左右?”

    裴晏垂首斂眸:“嬤嬤已於上月歿了。”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搖頭,麵露遺憾。

    天色漸晚,秋風驟急,簌簌落葉飄落至腳邊。

    裴晏跪於坐上,少年眉眼淡淡,舉止從容風雅,答對有度,不見一絲一毫的慌張與不安。

    皇帝盯著裴晏看了許久,終開口,道:“明日你去南書房,隨姚太傅念書。還有那嬤嬤,教導皇子有功,賞一百兩銀子,重新尋個清淨地安葬吧。”

    風更大了。

    裴晏雙膝跪地,叩首:“謝陛下。”

    低垂睫毛掩過了裴晏眼底的厲色。

    ……清淨地。

    他輕哂。

    那女人被他一劍刺穿後,又丟向荒郊野外,早成了野狼盤中餐。

    哪來的屍首重新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