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安撫
  第13章 安撫

    “我,我想祖母了……”

    強忍已久的情緒決堤,要從喉頭衝出來,崔寄夢不由哽咽。

    “我以前總怪祖母嚴厲,我手指都彈腫了還逼著我練琴,可今日我才知道,她老人家是為我好……”

    采月心疼地抱住她,“我的好小姐,今日是受委屈了?”

    崔寄夢含淚搖頭,“沒人為難我,貴妃和長公主還賞了我東西……”

    “可要是我不會彈琴,根本沒人願意搭理我……我以為我誠懇待人就夠了,但好像不是,除了祖母,沒人會因為我隻有誠懇而喜歡我……”

    祖母離開京陵已有幾十年,時移世易,京陵的風氣已換了一番,怕是老人自己也沒想到,辛苦教給孫女的禮節已被時間摒棄,以至於那些世家子弟見崔寄夢規矩知禮反倒暗笑她古板。

    可她一直在竭盡所能栽培她。

    當年崔家沒落,祖母寧可變賣田產,自己節衣縮食,也要斥重金給她請來周邊最負盛名的琴師和夫子。

    崔寄夢起先覺得祖母是對母親有成見,跟著嫌棄她這孫女,才要苦心栽培彌補不滿。今日她才知,自己對祖母的誤解有多大,愛之深,責之切。

    每次祖母罰過她,都會感慨,“孩子,祖母老了活不久了,不能一輩子護著你,你要去京陵嫁入謝家,就得學禮節、學琴……日後才不會被人瞧不起。”

    音容笑貌言猶在耳,卻再也見不到那總是嚴肅板起的蒼老麵容。

    崔寄夢再克製不住,痛哭出聲。

    “采月姐姐,我真的想祖母……我和祖母說好出嫁後,帶她回京陵看看,可、可祖母走了,回不來了……我再也沒有祖母了……”

    她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蹲在地上抱著自己縮成一團,哭得不住顫抖。

    采月也跟著難受,老夫人去後,小姐隻在下葬時哭過一次,而後三年裏,無論怎樣委屈,都再沒哭過。時日久了,連她都誤以為崔寄夢很堅強。

    原來不是。

    是因為無人庇護,隻能吞下委屈,直到委屈溢滿,盛不住了才爆發。

    她將崔寄夢摟在懷裏,哄孩子般柔聲道:“好小姐,不哭啊,老夫人在天上看著您呢,今日您得了貴妃誇讚,老夫人一定也很高興,但要是她老人家知道您哭了,可就難受了。”

    崔寄夢抽噎著抹去眼淚,“你說的對,不能哭,我們回院裏吧。”

    她得了安慰,像個孩子般軟糯,自我安慰道:“我說看黃曆有用吧,今日娘娘賞了我一隻步搖,長公主殿下也賞了一個鐲子,下次還看……”

    “好好好,我的好小姐不僅會彈琴,還會看黃曆,厲害著呢。”

    一主一仆逐漸遠去,重重樹影後,一個白色的身影佇立良久,俄而低下頭,無奈地低低輕笑一聲,也往佛堂走回。

    剛走出幾步,他改變了主意,往另一個方向拐去。

    謝氏長房。

    謝蘊正習字,見謝泠舟突然到來,略有訝異,抬頭看了一眼,又繼續練字。“從長公主府回來了?”

    “嗯。”謝泠舟不動聲色打量著父親,他方年過四十,但常年修身養性,生活起居上極為克製,看上去至多三十出頭,鬢邊連一縷銀絲都無。

    謝氏子孫曆來性情天差地別,有放浪形骸者,亦有規矩守舊者。唯獨曆代長房長子,借克己冷靜。

    這跟謝氏祖上的觀念有關,先祖認為,族中眾子孫應因材施教,各施所長,但掌族者須沉穩冷靜,不可耽於外物。

    謝老太爺如此,謝蘊如此,到了謝泠舟,亦須如此。那些堆積如山的經文、雷打不動紮的馬步,便是為約束他的秉性。

    謝蘊又寫了幾個字,總算抬起頭來,“聽說今日你崔家表妹奏了廣陵散,得到貴妃和二皇子盛讚。”

    “確有此事。”謝泠舟垂睫。

    謝蘊冷峻麵龐柔和了些,“那孩子每次見到我都端端正正行個禮,現下禮崩樂壞,世族子弟放浪形骸,她能不受侵擾,實屬難得。”

    “是,表妹很不容易。”心頭沒來由一陣酸澀,謝泠舟語氣軟了下來。

    謝蘊惜字如金,素日與他隻談公事,如此閑聊,父子都是頭一回。

    謝泠舟拿出一個檀木盒子,置於桌上,“這是前日三殿下所贈,兒不善對弈,父親若不嫌棄便收下吧。”

    謝蘊訝異抬頭,仿佛不敢置信這是自己兒子,扯了扯嘴角,“難得。”

    但那抹笑稍縱即逝,他接過棋盒,隨意放在一邊,繼續練字,同時肅聲道:“三殿下雖是中宮嫡出,但多病文弱,如今虞氏沒落,他不過是陛下用於製衡王氏的噱頭,我謝氏素來不涉黨爭,不論哪位皇子,私下少些往來為好。”

    謝泠舟垂眸:“兒心裏有數。”

    謝蘊想起這陣子他和三皇子暗中聯合搞的動作,冷哼道:“你最好如此。”

    沉默須臾,又問起別的事,“長公主殿下,可還安好?”

    謝泠舟正看著謝蘊桌上的筆筒,筆筒裏放著一朵蔫兒了的野花。

    他收回目光,“長公主府中來了位新琴師,殿下心情愉悅,諸事甚好。”

    謝蘊執筆的手微頓,笑意冷然,帶著不屑和嗤諷道:“聽聞三殿下正苦尋一少年,你與他走得近,切記潔身自好。謹記你祖父訓導,嗜欲者,逐禍之馬矣。”

    謝泠舟知道這是在暗諷他那縱情聲色的生母,他不願摻和他們之間的愛恨舊怨,淡道:“祖父之訓,兒自然記著,若無別的事,兒先告退。”

    謝蘊頭也不抬,“回吧。”

    剛出書房,迎麵碰上謝迎雪,她正捧著一束野花興衝衝過來,見到他,收起雀躍,端正行了個禮:“給兄長請安。”

    “不必多禮。”他頷首示意,視線落在謝迎雪手裏的野花上。

    謝迎雪本有些怕這位冷淡的兄長,想到那乖巧的小貓,又生出幾分親近,“多謝兄長送來的貓,迎雪很喜歡。”

    不料謝泠舟竟笑了笑,“喜歡便好,要好生照顧她,知道麽?”

    謝迎雪受寵若驚地點頭,而後小跑著往書房去,沒叩門便溜進去了,“爹爹,今日的花來晚啦!”

    謝蘊笑聲朗朗,“爹的阿雪總算來了,再不來,爹可就不等了啊。”

    書房裏的父女其樂融融。院中,謝泠舟在月下孤身而立。

    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竟也會為了小女兒的一束野花笑聲連連。

    謝泠舟嘴角扯了扯,轉身踏月離去,清冷月光灑在頎長身影上,在路麵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

    他幼時聰穎,但隨了長公主,外表端雅,內裏矜傲。謝蘊常說他腦後有反骨,為壓製傲氣,令他每日抄經文修身養性,與長公主和離後,對他越發嚴苛。

    謝泠舟以為父親待他苛責,是因望子成龍,直到十一歲那年,繼母雲氏生下了謝迎雪。

    每日,他在院中抄寫經文,紮馬步,一牆之隔外,謝蘊在逗弄他的掌上明珠,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不久後,謝泠舟便以就近侍奉祖父為由,搬去離大房最遠的沉水院。

    經過皎梨院時,他停了下來。

    崔老夫人是位好祖母,嚴厲但慈愛。以至於聽了她的話,他險些誤會,以為所有嚴厲的父母都是為了孩子好。

    謝泠舟自哂一笑。

    他驀地後悔,白日在亭中冷眼旁觀,放任那孩子被人取笑,那時她定然很無助。

    這種後悔被帶到夢中。

    崔寄夢仍舊穿著那身白色寢衣,乖巧跪坐在榻上,眼中淚意盈盈,“我不會作詩,還彈錯了兩個音,你會和他們一樣不喜歡我麽?”

    謝泠舟無奈笑了笑,伸手在她臉頰上拂過,指端慢慢從麵頰往下遊移到頸間,再往後頸繞去,掌心貼著她細嫩的頸後,捏著圓潤的頸骨,激得少女低呼出聲。

    而後他鬆開手,捏住錦被邊緣用被子將她卷了進來,緊緊摟在懷裏。

    兩人蓋著一床被子,溫度和呼吸彼此交融,謝泠舟掌心扶著她的後腦勺,讓她的臉貼在他頸間。

    “別多想,你彈得很好。”

    頸窩逐漸被浸濕,懷裏的人也化成了水,揪著她衣襟,哭得肩背微微顫抖。

    謝泠舟心軟塌下來,摸著她的頭發:“好孩子,難過就哭吧。”

    崔寄夢低低哭了出聲,邊哭邊語不成調說:“他們嘲笑我是南蠻子,這裏沒有人疼愛我……我想祖母了,想回桂林郡……”

    謝泠舟鬆開她,稍稍拉開一點距離,以便細細端詳她神情。

    他凝神,看了她許久。

    “別走,留在這。”

    崔寄夢含淚搖搖頭,“我是為了成婚才來的京陵,可是二表兄也不管我了,我想回家。”

    他吻去粉頰上的淚滴,“謝府就是你的家,二弟不管你,我管,留下來。”

    “你說的可是真的?”崔寄夢星眸茫然睜著,眼裏充滿了一種對長輩的信任,懵懵地問謝泠舟,“留下來,當你妹妹麽?”

    謝泠舟緘默,垂睫看著她,思忖稍許,幽幽反問:“妹妹?”

    崔寄夢目光誠摯,點點頭。

    謝泠舟低低笑了一聲,問她:“當我妹妹,有什麽好的?”

    她眼角含淚,愣愣看著他。

    謝泠舟吻去她下巴上懸著的一滴淚,反問她:“哪家妹妹會和兄長躺在一個被窩裏?哪家兄長,會像我這樣對你?”

    “那我……我說錯了。”崔寄夢突然變了臉色,像上次脫口叫他小名時被逮住那般畏懼,掙紮著要從被窩裏逃出去。

    謝泠舟眼疾手快,迅速欺身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