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錯落(5)
  第十九章 錯落(5)

    祁之嵐和周慕青約好來修元寺逛一逛。他們來得晚,再有一個時辰修元寺就要關門閉客了。祁之嵐剛剛踏進山門,便看見人們紛紛往大雄寶殿處擁擠過去。

    她攔住一個信女問道:“怎麽了,出了什麽事情?”

    女子匆匆答道:“聽說有人中暑了,具體情形我也不知道,正要趕過去看哪!”

    周慕青走到之嵐身旁道:“嵐兒,最近天氣熱得反常,我留心過今年有幹旱的苗頭,修元寺這邊一直在收容流民,他們飽一頓饑一頓,恐怕是餓暈的。我們去看看,幫一把。”

    兩個人隨大流而去,大雄寶殿前倒著一個男人。此人衣著得體,一襲灰色長衫,不像流民。周慕青帶著祁之嵐擠進去,見方丈有些六神無主,男子額頭磕破了皮,流著血跡混著青紫,緊閉雙目。

    周慕青過去行合十禮。周家二少江城鼎鼎有名的新貴,方丈哪無耳聞,正好有如救星,給周慕青還個禮。

    “這是怎麽了?”周慕青問道。

    “唉,不知此人有什麽心結。他從山門處就三步一叩五步一拜,直拜到大雄寶殿佛祖像前。大概天氣怪炎熱的,他忽然起身,撐不住中暑了。”方丈感歎道,“這位先生如此虔誠,希望佛祖能保佑他實現心願,阿彌陀佛。”

    “請各位讓一讓,有位學醫的學生來了。”一個年輕學子趕過來。

    這位醫學生蹲下身子給他檢查急救,他解開他的衣領,脖子處赫然露出一塊銀製的長命鎖。之嵐低頭望著那鎖上的圖案,瞧出些門道來了。

    她扭著頭,仔細辨認著銀鎖片上的圖案。忽然靈光一閃,這好像是變了形的“祁宗”兩字的篆文,她蹲下身,把鎖片翻個麵,後麵是刻著的是生辰時間和乳名,下麵落款單個幸字。

    之嵐鬆了手,她從手袋中抽出隨身攜帶的紙和鋼筆,寫下了鎖片背後的文字。

    “你在做什麽?”周慕青敏銳覺察她的動作,走過來問道。

    “等會把這個男人一定要留下,我有事情問。”之嵐鄭重把寫字的紙箋收進手袋裏,周慕青覺得她的肅穆完全不是玩笑。

    男人被急救後,和尚們驅散圍觀人群,給他搬到通風口,快速散熱。慢慢男人有覺知,慕青給喂了一些放鹽的涼水。他和祁之嵐就在旁邊耐心等待他清醒。

    “我……”男人撐著自己的身體緩緩起身,睜開眼睛第一句就是,“阿寧!”

    “你醒了!”周慕青道,“你中暑倒在修元寺裏了,大家救了你。你能告訴我,你的姓名麽?我姓周,周慕青。”

    “季遠凝。”季遠凝看了看自己髒了的長衫,慢慢起身仔細抖抖灰塵,扣好扣子。

    他是季遠凝!祁之嵐心中驚了一下,她在林寧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她本來想多問幾句,但她轉念一想,林寧另有選擇,陶家大少已經是她的未婚夫,何必多生事端,把這個話題咽了回去,另外問道:“季先生,你家中還有親人嗎?”

    “沒有了。”季遠凝平靜答道,“桃花江的水災,害得我家破人亡。”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的。是外地來得?”周慕青追問。

    “我是雲城來的,來這裏遊覽幾天罷了,還要回去的。”

    “那你現在住在哪裏呢?”祁之嵐問道。

    “就在湖昌會館。周先生,周夫人,我和你們素不相識,為何要問這些呢?”季遠凝勾起好奇。

    “我們相逢即是有緣,不如坐下來細細聊聊如何。”周慕青笑道,他的笑容很溫潤,不知怎的有種可信的意味,令季遠凝放下心防,竟然坐下來。

    之嵐起個頭道:“季先生,容我冒昧。你脖子上的東西……”

    “這個長命鎖嗎?”季遠凝把那枚長命鎖從衣領裏取下來,攤在手心裏,道,“這東西,是我娘臨終前交給我的,直到她臨終前,我才明白我不是她親生的……”

    季遠凝不願意回憶桃花江發大水的那天,是他隱藏在內心裏的悲痛。但今天,他無端對麵前的兩個人生出了沒有防備的親切,聽了祁之嵐的話,他猶豫一會還是原原本本說了。

    沒人知道災難是如何發生的。村裏人都明白桃花江水位比尋常年份高一些,但誰都不懂怎麽那土堤就能兒戲般崩潰了。

    鋪天蓋地漫進了水。水有自然界何等摧枯拉朽的力量,它醞釀著驚人的速度,向平原席卷開來,所有的房舍、人畜、植被……無一幸免!

    季遠凝是被轟隆隆的聲響驚醒的。這聲響如此劇烈強大,仿如怒吼,他的床很快漫上水來。

    不好!腦子裏首先考慮的就是母親!他赤足盤著水,踏浪往她身邊去。水來的很快,立時淹沒大腿。

    “娘!”他大聲呼喊著,床上沒有人。她起身在家裏唯一一盞五屜櫃的上層摸索著什麽。

    “娘!”他又呼喊了一遍,“快跟我走,水來得很快,房子會塌的。”

    “找到了……找到了……”季母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一般,兀自摸索著,把一塊硬硬的東西掛到他脖子上,“聽著凝兒,這是你親生母親孫幸娘留下來的東西。孫悟空的孫,幸福的幸,姑娘的娘,名字你記著。這件東西給你,若有緣你會見著你真正的親人的。我不能成你的拖累。你自己走,快走!”

    “不,娘。我一定要把你帶出去。”說著話,水立時漫到胸口,黑暗裏,他似乎感受到地動山搖的意味。

    “你快走,會塌的,快!”

    季母發狠地推著他,他用著氣力去拉她。季母體弱,被他有力的手臂裹挾著,隻得隨他撥水往外走。

    “轟轟轟……”

    連續幾聲巨響,他隻覺得母親柔弱的手臂用盡全身的力量,半是推半是漂把他往外頂著。

    “嘩!”

    “娘!娘!!娘……”季遠凝回望著砸下來的橫梁屋頂,這橫梁砸碎了他一切希望,在他的生命裏橫掃一切,他心碎痛苦。黑暗無盡的夜裏,他第一次感到悲傷又渺茫。他的熱淚滾燙,隻要淚水滑過的地方,皮膚都是燙燙的一片。

    他已經站不住了,身子被水卷著浮起沉落。他不能張嘴,因為水會往嘴裏鼻子裏灌,水裏的東西都在漂,他抓了塊不知哪裏的床板當浮木,最後看一眼屋頂砸下來的地方,已經被水漫蓋黑茫茫的。

    “娘!”他在心裏呼喊著,淚水和江水混為一處。他努力攀著床板,此時把命運已經交給了老天,滿心滿眼都是絕望。

    村子裏哭喊一片,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甚至是四麵八方。水裏是無窮盡的冷和絕望,世界都完了,全完了。末日也不過如此!!人間地獄更不過於此!!

    他說完後長長歎口氣,即使沉浸在回憶裏,他的心依然揪緊著。還有那種刺入骨髓的涼,更有嗆水後的窒息感,原來記憶是伴隨著觸感的。祁之嵐聽著他的描述,感同身受似的。

    “你過的應該很艱難吧。”周慕青插了一句話。

    “一言難盡。人生在世,哪沒有挫折的。我之前從沒有考慮過值不值得,隻是覺得應該為了目標奔忙。不瞞周先生你笑話,我起初的目標隻是活下來,然而娶妻之後,我的目標就是要出人頭地。別人有的,我也要用一雙手給我夫人創造出來。”季遠凝苦笑著。

    “那為何……你夫人呢?”祁之嵐有意問道。

    “後來,我發現我錯了,錯得很離譜。”季遠凝說起傷感滿滿,“我的夫人失散了,她隻怕不會原諒我,我沒有做到承諾她的事情。”

    “不要悲觀。生活就是一個禮物盒,我們不知道裏麵放著什麽東西。因此在開禮物時候,有時你如意的,但大半時候都不如意,痛苦看淡些,都會過去的,隻是人生還是要明確你心的方向。”周慕青勸慰著。

    周慕青的話很平實,季遠凝聽了心 中一震。他一直沉浸自責中不可自拔,對阿寧的悔意不能抽身,周慕青的話勸勉著他。

    “對了,你住湖昌會館,是幫中人?”祁之嵐想多了解他一些。

    “我是天門山雲城分舵的,隨我們莫舵主出來為顧山主賀新婚的。”季遠凝道。

    “好,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恰巧我和你們顧山主算有點交情,回頭我去找你,我請你吃飯。”周慕青伸出手,友善地和季遠凝握了握。

    季遠凝並不掛懷。他對周慕青祁之嵐談些不與人說的舊事,隻是不便與熟人說的事情,反而和陌生人坦誠相待。他壓抑自己太狠了,需一個渠道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