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風起(2)
  第一章 風起(2)

    兩年前桃花江大水吞沒林村的那天,她和父親躲在家門前那顆矮樹上。聽到季遠凝踏著水推著一塊浮板,急切呼喊她的名字。父親不得不把她交托到季遠凝手裏。林寧沒有了母親和弟弟的音訊,本不願意獨自離去。

    父親歎口氣,朗聲交代著季遠凝道,我家阿寧就托付給你了,求你把她送去江城她外祖母家,她外祖母住在江城同安裏 10 號,是條很大的裏弄,靠近英租界。你去了一打聽就知道。麻煩你務必把她送到,以後就全拜托她外祖母家照顧她生活了。

    水中的季遠凝應了。

    說完父親硬推著自己,冷了麵龐,非要她跟季遠凝走。

    林寧咬著牙,依依不舍下了樹,父親幫她爬上浮板那一刻,自己卻被水流帶了出去,哪還見著父親的半點蹤影?林寧痛徹心扉地呼喚父親,不住撕心裂肺哭著。季遠凝也才將在泛濫無情的洪水裏失去了從小養大自己的母親,林寧的哭聲感染著他熱淚滿麵。

    天黑得好沉,沒有一顆星,不給人們留下一點希望。承載她的浮板被季遠凝一力掌著,天地間隻有他和她沉沉浮浮在無邊無垠的“海”上,他們不知道該隨命運漂浮在哪裏。

    他們終於被漁夫救下,林寧緊緊握住他的手,對上季遠凝悲喜交集的眉眼。在船上他抑製不住把林寧揉進懷裏。他俯下頭,猝不及防給身側咫尺的林寧壓上自己生澀的唇。

    同窗三年,他早就默默喜歡上她了,季遠凝和林寧的緣分來自一場少年間的欺淩。

    那時在學堂做灑掃工作的少年季遠凝不小心弄髒了富商家薛少爺的鞋子,薛少爺和幾個隨從圍著季遠凝打罵。林寧放學剛好路過,還不待她上前幫忙,季遠凝慣常地挨了一巴掌,這次卻不聲不響蹲下身子,他一手捂著臉,另一手在地上極快的速度抓了一把沙土。

    起身、揚起、拋擲!

    “啊……”下一刻薛少爺捂住雙眼,疼得滿地打滾,原本圍攏季遠凝的男生們都拋下他,去查看薛少爺的傷勢。

    趁人不備,季遠凝立即拔腿就跑,他跑步飛快,精瘦的腿因為奔跑變得有力,很快就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林寧心中暗暗叫了聲:“好。”臉上浮出微笑,季遠凝,真是個機靈鬼。

    薛少爺受傷,薛家豈能善罷甘休,不多時便帶人來到季家茅屋前吵嚷起來。頓時十裏八鄉的鄉親們都被吸引過來,擔心季遠凝的林寧也擠在人群裏。

    季遠凝和自小撫養他長大的養母相依為命過活,薛家放話定要讓季遠凝滾出村子。季遠凝不卑不亢,把事情前因後果和盤托出,他的言辭鏗鏘激切,談吐間引經據典搏得鄉人同情,一時間兩家各執一詞相持不下。

    待林寧適時挺身而出仗義執言,風向就變了。

    薛家無法,隻好經保長勸解,便鬆了口,由季遠凝賠償五十元錢了事。又是林寧慷慨解囊,拿出自己的零花錢解了季遠凝的燃眉之急。

    季遠凝攥著難倒他的五十元錢,局促地對林寧謝道:“林小姐,韓信尚記得一飯之恩,你的情誼我季遠凝沒齒難忘,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的。”

    林寧對他笑了笑,這五十元錢隻是她的舉手之勞,根本沒有在乎過他是否報答。她也不知道,她的彎彎笑眼,在他眼裏有如天上新月,令他驚豔,以至於在心裏暗暗許下願望。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經此一役,季遠凝在村裏名聲大噪,更被賞識他的先生破格收在學堂讀書,從此他成為了林寧的同學。

    三年時間流逝,林寧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情竇初開的她不由自主關注著季遠凝,曾經數次在季遠凝被人詰責嘲笑時安慰他、和他討論著老師布置的功課、更會心有靈犀地異口同聲說笑,一起共讀一本書……

    他們都以為這樣輕盈的日子雲深不知處,可沒料到一夜之間天降災劫,天倫親情全無,身邊故人隻剩季遠凝一個,林寧一時之間不免傷心。兩人向漁夫打聽江城,聽說江城亦是一片澤國,隻得來到地勢高的雲城暫避。

    進了城,季遠凝機緣巧合找進天門山分舵做事,提前支領薪水出來,買了些用品,便去找房子。兩個淒淒惶惶的人終於有了棲身的地方,是條三教九流混雜、青灰畢剝的舊巷子,穿過黑咕隆咚的長廊,踏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地板是磨舊了的紋理,牆壁昏黃如舊畫。她忘不了巷子裏彌漫著腥味的苔蘚腥氣和屋子裏少見陽光的潮黴氣。

    “委屈你了。”他知道林寧適應不了。

    林寧隻覺得生活真是夢幻,之前她還在自己寬敞雅致舒適的閨房,而現在不得不和季遠凝來到了雲城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新的人生。

    她坐在凳上,尚在恍惚,忽然聽到他叫自己的濃濃聲音蕩漾在腦後。

    “怎麽了?”她抬頭仰望他,他忍不住俯下身子淺淺點吻了她,而後重重的輾轉碾磨,一寸寸地深入和撬開。漁船上的初吻後,季遠凝就嚐到了甜頭。對她,他是個重行動的人。

    經曆過生死的她,對他早失去了防線,又或者不知不覺中,把他當了依靠。偎依在他懷裏,她蹙了蹙眉,說話了:“遠凝,你一個人工作太辛苦了。我也讀過書,我可以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

    季遠凝停下動作,撫摸著她玉瓷器一般的麵頰,眼裏情緒不變,緩緩對上她的雙眼道:“阿寧,我去的是天門山,你知道那裏是什麽地方嗎?去那兒意味著我必須承受風險,我輸不起,尤其是你,所以不能讓你拋頭露麵。”

    “你是怕我給你增添危險?”林寧一下子就體悟到季遠凝潛藏的話意。她不知道從哪裏竄上來一股氣,背過身子不理他,“既然你如此擔驚受怕,不如把我送回江城去,我便不會成為你的累贅。”

    有人從身後貼伏上來,在她耳邊嗬氣如蘭:“等一陣子水退了,我會送你去江城的,如果那時候你還要回去的話。”

    他從後麵擁著自己,這忽然的大水湧來,失怙逃命、到雲城的忙忙亂亂,把她的思緒都攪得漿糊一團。安頓下來她就會想,無論如何她定要回到江城的,還有半個月就可以報名考大學了,以後還有沒有心無旁騖讀書的機會,林寧不願揣測,何況帶牌坊的國立江城大學一直還在她的潛意識裏向她招手。

    尤其是季遠凝開始正式去天門山以後,她獨坐在屋裏更容易想起自己多年夙願,就是去江城讀書。望著一輪紅日慢慢爬上來,她想起不知下落的父母和弟弟,懷念著曾經無憂無愁的生活,眼中墮下淚來。

    她伸出手掌,迎著日頭張開,太陽慢慢釋放出強光,從她的手指縫裏灑漏下來,浮光掠影似的,不真切卻又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