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初秋涼風徐徐, 已然沒了夏日的燥熱。

    白許許悶著頭往前走,身旁人影幢幢,月光流瀉過樹梢, 將他整個人都包裹進了一層流淌著墨色的, 詭異的陰影裏。

    不知走了多久, 白許許突然間回過神來,停住了腳步。

    身後沒有一點兒腳步聲,可見葉嫵並沒有跟上來。

    但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果然,秋風簌簌的刮著屋簷下的紙燈籠左右搖擺, 幾張破舊的黃紙被風卷的老高, 空曠的長街上別說人了,連隻貓兒都沒有。

    貓兒, 貓兒!他最討厭貓了。

    白許許憤憤的跺腳, 突然感覺有什麽東西觸碰了一下他的鞋子。

    側目望去,竟然是一盞河燈。

    河燈?

    白許許記起來, 他剛入澤無國的時候, 滿城燈火通明,許願的燈籠次第升起,夜晚的時候, 人流如潮水似的湧向河邊,姑娘家素手輕揚, 將一盞盞河燈投進水中。

    那日正是中元節的夜晚。

    然而此時距中元夜已經有兩日了, 況且, 他是什麽時候走到河邊來的。

    那河燈還在鍥而不舍的往他的鞋子上撞, 白許許好奇的蹲下身子, 手指在觸碰到河燈的一刹那, 周圍瞬間彌漫開了一場大霧,一下子將整座城池給覆蓋住了。

    白許許這才反應過來,他這一路從巷口出來,不知什麽時候,四周百姓吵嚷喧嘩的聲音漸漸由高及低,直至消失了。如果河岸邊一個人影也無,隻有安靜幽深的湖水,仿佛一隻巨大的眼珠子,在陰沉沉的盯著他。

    白許許還是將那隻河燈提了起來,很普通的一盞蓮花燈,中間花蕊的部分是一截白色的綢帶,隱隱約約有墨水的痕跡。

    離得近了,還能嗅到一股說不上來的香火氣和腐臭味。

    “什麽鬼東西?!”白許許立刻嫌惡地將它丟進了水裏,入水的一刹那,花燈被驟然打翻。但它並沒有如尋常一般沉入水底,而是斜斜的立在了水麵。

    仿佛這湖裏的並不是流動的水,而是什麽幽深的泥漿。

    也就在此刻,黑幽幽的湖麵緩緩的擴散開幾層漣漪,一艘花舫從不遠處慢慢滑行了過來。舫上靡靡之音不絕,各種男子的調笑聲摻雜其中,甚至隔著外麵的珠簾,能看到幾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在裏麵翩翩起舞。

    而船頭的位置,則站著一個衣著華麗緊貼腰身,勾勒出曼妙身姿的女子。輕薄的紗衣仿若蝶翼,隨著夜風的流動,翩然欲飛。然而最令白許許震驚的還是女子頂著的那張熟悉的臉,就在剛剛,他還跟這張臉的主人不歡而散。

    然而,葉嫵怎麽可能穿如此暴露的衣裙,又怎麽會,用如此勾人的眼神看他。

    假葉嫵的眸間閃過一絲幽幽的紅光,對上白許許震驚的視線,朝著他嬌媚的笑了起來。

    船靠到了河岸。

    白許許愣了一下,仿佛不受控製地上了花船。

    一進入船艙中間,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耳邊絲竹之聲驟停,鶯鶯燕燕的嬌笑聲盡皆遠去,這裏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女子的閨房,房間正中有一個造型別致的香爐,青煙嫋嫋,這香氣惑人,白許許不過淺淺的聞上一口,便覺血脈賁張,不能自已。

    還未關上房門,那女子扭著妖嬈的身段就要纏到他的懷裏,白許許一手將她推到一邊,冷著聲音不高興的質問:“你居然養了貓?”

    假葉嫵怔住了。

    哪裏有什麽貓?

    她茫然看著房間周圍,果然在角落裏看到了一個胖的不成樣子,走都走不動,縮起來跟個圓球似的大白貓。

    這房中熏香有崔情的作用,也會在迷惑人神智的同時,反映出人心底最在意之事。

    而她本人,最善魅惑之術。能夠看透人的本心,幻化成對方心底最為珍視之人,她利用這媚術已經引誘過不少人進來。

    隻是不知,這小公子怎麽會在意一隻貓,難不成,是個極其愛貓之人?

    假葉嫵媚眼如絲的看著他,豐盈的嬌軀前傾,談笑間落了披肩的薄紗,將傲人的峰巒置於對方的眼皮底下,嬌嬌柔柔地道:“春宵苦短,公子看我不比看那貓兒有趣?”

    說話間,眼神迷離的看著他,再次發動了媚術。

    然而,對方的反應卻有些奇怪。

    他仿佛中了招,但是表現的卻是極為青澀。隻不過瞄了一眼女子呼之欲出的溝壑,便立刻偏過頭去,脖頸跟臉頰全都紅了起來,話都說不利索了。

    “你想做什麽?”

    白許許一時間心神大亂。

    狐妖善魅,這女子的媚術跟其相比,簡直是班門弄斧。所以白許許一見到她便已經知道對方是在用幻術勾人。

    隻是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葉嫵,好奇心起,這才跟著女子上了船。

    結果一進來,便後悔了。這妖魔用葉嫵的臉做這樣奇怪的動作跟表情,他雞皮疙瘩都要出來了。

    而且……

    葉嫵的胸,有這麽大麽……

    白許許不自覺的思索起來,她平日裏穿的法袍,包裹嚴實,他完全沒有注意……

    而假葉嫵這邊則心中暗喜:這小公子果然純情。

    “自然讓你體驗一下,讓人快活的,翻芸覆雩之事。”一雙帶著鉤子似的眼神從他身上自上而下的撩過去,最後停住了。

    白許許喉結滾動,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快……快活……”

    他依舊不敢看假葉嫵,腦海裏卻不由自主想起了葉嫵玉蔥似的靈巧的手指,磕磕絆絆道:“不是已經……快活過了……”

    什麽?!

    這小公子看起來矜貴的跟朵高嶺之花似的,竟然已不是童仔之身?

    假葉嫵心中直呼晦氣,然而人來都來了,衝著那張俊俏的臉蛋,她又有點不舍得放棄。

    於是再次湊上前去:“既有過夫妻之實,公子還害羞什麽?莫不成想拋棄奴家,行始亂終棄之事?”

    白許許雖未受幻術影響,卻被這香熏的心頭雜亂,他試著捕捉信息,慢吞吞地眨巴了兩下眼睛,茫然的問:“夫妻之實?”

    所以,葉嫵對他做過的事,就是夫妻之實了嗎?

    片刻後,白許許仿若從夢中驚醒,差點跳起來。他緊張的吞咽起口水,急聲追問:“有過夫妻之實,便不能拋棄對方了嗎?否則,否則就是始亂終棄?!”

    對方的反應怎麽跟想象中不太一樣?

    假葉嫵心中忐忑,皺著眉頭:“當然。否則就是負心薄幸,薄情寡義之人。”

    白許許驚的合不攏嘴,眼睛睜的大大的,呼吸急促,一副魂遊天外的表情。

    但很快的,他又回過神來,嚴厲的看向假葉嫵:“你把手伸出來。”

    假葉嫵此時已經是察覺不對勁,抱著僥幸的心理將手伸了過去。

    隻見原本白淨的手腕上,倏然出現了一朵淺紅的花形印記。

    這小公子又在想什麽了?怎麽會出現這樣的幻覺。

    假葉嫵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聽到對方恨恨的咬了牙:“果然負心薄幸!”

    白許許眸中紅光炸裂,洶湧的妖氣轟的往四麵八方噴湧而去:“該死!!”

    ……

    葉嫵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忍不住沿著白許許的方向追了過去。誰知一出巷子,那人的氣息竟然一下子就不見了。

    難不成是生了氣,故意隱藏了行蹤?

    葉嫵心中無奈,隻好回了顧府。

    探查了整個顧府,依舊沒有小狐狸的信息。葉嫵心頭生疑,詢問了守門的仆役,得知他根本就沒有回來過。

    畢竟是妖族的身份,這裏是澤無國的國都,恐怕不乏各路能人異士或者修仙之人。葉嫵怕他出事,又迅速趕回了他消失的地方。

    耽擱間已是入夜時分,澤無國的夜晚沒有宵禁,依舊有不少人提著燈籠從街頭走過。葉嫵感應著周遭的氣息,終於察覺在某處湖麵有些許的不對勁。

    這裏似乎被布下了障眼法,四周的柳枝風過不動,就連水麵都是風吹無痕。

    當務之急,便是要破了這障眼法。

    葉嫵當機立斷,刷刷幾道靈力飛射而出,立在湖麵的四周,隻見光芒閃爍,靈力如同有生命一般往周遭擴散,接著相互融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法罩,將整個湖麵倒扣起來。

    葉嫵正要踏水進入湖心,忽然之間,聽到湖麵上爆發了巨大的轟鳴聲。粗壯的水浪直衝天際,緊接著砰然下落,飛濺的水花中,葉嫵看到熟悉的身影攜著一隻腐爛的骨架出現在了湖中心。

    是小狐狸。

    隔著水霧葉嫵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隻是,小狐狸此時身上的戾氣十分沉重,導致湖麵的溫度都下降了不少,而他的手指則一寸寸的捏在那骨架的頸間,當著葉嫵的麵,一點點的折斷了。

    下一刻,斷裂的骨架四散,一根根跌落進了幽深的湖水裏。

    白許許回過頭來,踏著水麵走到葉嫵麵前。他的手指還在滴落著淤泥,他卻渾然不在意的樣子。

    隻是路過葉嫵麵前的時候,輕輕扔了句:“看到了麽?我可以保護好自己。”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葉嫵卻從中聽出了幾分哽咽。

    一時間心疼的說不出話來。

    白許許的目光從葉嫵身上極快的飛掠過去,心髒突然劇烈的跳動起來。

    嗚嗚嗚……

    看到了看到了。

    她手腕上沒有結契的痕跡。

    而且,果然她的……根本就沒有那麽大。

    這隻水鬼太笨了!技藝不精,幻化的一點兒都不像!

    ……

    接下來的兩日,葉嫵一直都沒見到白許許。

    她知道對方在躲著他,然而他有心避而不見,葉嫵也無可奈何。直到顧家舉辦婚禮的前一晚,葉嫵才終於找到跟他說話的機會。

    白許許正坐在顧府的最高的一片房頂上,單手托腮,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

    葉嫵踏著瓦片走過去的時候沒有刻意掩飾腳步聲,但小狐狸頭也沒抬,一副置若罔聞的模樣。

    葉嫵是個不善言辭的人,這種場麵大概是她這輩子最窘迫的時刻了,好在想到對麵是小狐狸,才不會太過尷尬。

    葉嫵與他並排坐了下來。

    白許許沒有理她。

    葉嫵循著他的視線望去,視線所及是顧府的後花園,隻是主路上不停的有仆役來來往往,端著各種各樣的東西走過。小狐狸的目光追著一個手中托著婚服的丫鬟看了許久,又默默的收了回來。

    “顧家的喜酒,我提前跟顧家爹爹要了一壇,要喝嗎?”

    葉嫵無意識的用了以往哄狐狸常用的溫柔聲線,將一壇貼著紅封的酒壇子遞到了白許許麵前。

    白許許沒有吭聲。

    葉嫵鍥而不舍的往前遞了一下,想了想,輕輕曲指開了那壇酒。

    霎那間,濃鬱的酒香四散,很快的在空氣中彌漫開了。

    又是這招……

    白許許終於有了反應,轉過頭不耐煩的看著他,唇線緊緊的抿著,葉嫵注意到,他的眼眶又紅了。

    “喝酒誤事,我早就不喝了!”

    葉嫵忙將酒塞回了儲物袋裏。

    “那……要吃果子嗎?”

    “誰要吃什麽果子?!”

    小狐狸喜愛的東西就這兩樣,葉嫵一時沒轍了。以前它總是很好哄,一個果子就會高興起來,葉嫵突然記起來,上次讓她束手無策的,還是在她從小天地出來的時候,小家夥抱著她哭了許久。

    她答應過很多次不會丟下他,然而最終,還是食言了。

    小家夥生氣也是應該的。

    她隻是看不得他跟自個兒較勁。

    白許許抿著唇,深深地喘了一口氣,突然轉過頭,認真的看著她。

    “葉嫵……我可以不喝酒,不吃果子。我隻想要你,你為什麽不能給我?”

    葉嫵微微一怔。

    “變回去。”

    “什麽?”

    “變回你原來的樣子。”月光打在白許許的精致的側臉,葉嫵恍然發覺,白許許不知何時已經恢複了本來的樣貌。

    時隔三年,他似乎又成熟了一些。比之以往,脫去了幾分單純跟稚氣,與那日來接他的狐族更為相像。隻是眉眼裏的妖媚與豔麗更甚。

    在掃過他眉間的時候,葉嫵的瞳孔縮了縮。他眉間仍舊帶著一個小小的花印,跟曾經與葉嫵結契時的別無二致。

    可是,當初解除契約,這花印分明就消失了。

    葉嫵恍然:他竟留了個假的花鈿化在眉間。

    葉嫵又注意到,他語氣強做平靜,可他脖頸處薄薄的皮下青筋,一直在顫抖不停。

    葉嫵長吸口氣,站起身來,恢複了本來的樣子。

    白許許跟著站了起來,眼神複雜的看著她。不一會兒,眼睫處慢慢的潮濕了起來。

    “小狐……”

    白許許忽然間伸出手去,拔下了葉嫵發間的白釉。白釉迎風見漲,白許許不由的愣了愣。

    白釉是葉嫵的本命劍,按理說,隻會受她一人驅使。白許許的本意隻是想將劍簪握在手中,沒想到它會自動恢複成長劍的模樣。

    來不及多想,白許許將劍刃一把劃在了手心。

    葉嫵臉色微變,就在這時,白許許又拉過了她的手。

    表情惡狠狠的在她的指間劃了一道。

    白許許恨聲:“結契!”

    兩道血線浮到了半空之中,你追我趕的糾纏在一起,然而下一刻,其中的一條突然消失了。剩下的那一截,沒了目標,悠悠的從屋頂跌落了下去。

    白許許眼眶通紅,不可置信的看著她。

    “葉嫵!!”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