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漫長冬令◎

  上學時不乏拿女孩東西來捉弄人的男同學,蘇彌不接這樣的招,順藤爬杆去跟他搶的話,正中對方下懷,非但奪不過,還讓自己氣得跳腳。

  所以她平靜跟過去,坐進他的賓利後排,讓他稱心如意了,她才不疾不徐開口說:“還給我咯。”

  車廂挺寬敞的,足夠他疊起腿擺出慵懶隨性的少爺坐姿。

  西裝跟墨鏡適配度不高,但是謝瀟言駕馭得很好。他把眼鏡勾下來,用兩根手指鬆鬆夾著鏡架,將手腕墊在膝蓋上,偏頭看蘇彌,露出明知故問的笑:“什麽?”

  蘇彌耐著性子,“還給我好不好?”

  他稍向她這一邊偏過腦袋,狡黠說:“好啊,你再求我一遍。”

  “……”蘇彌很無奈,她別過臉去,不再看他,慢吞吞地開口說一聲,“謝瀟言,你怎麽還是這麽幼稚啊。”

  格外耳熟的一句話。

  他們一起回家的路上,他采一朵白淨的茶花架在她馬尾辮的圈繩上,在後麵偷偷給她拍照,其實她早就發現,隻不過懶得搭理;

  球賽結束,她把同班的人晾在一邊,去給另一個隊伍的韓舟送水,他一下午托著腮不跟她講話;

  ……

  諸如此類時刻,她就會無可奈何嗔一聲:謝瀟言,你好幼稚啊。

  一聲聲指責,卻念得他耳朵癢癢的、酥酥的。

  記了好多年。

  少頃,她聽見耳畔傳來一聲淺淺的笑。

  隨後他說:“手。”

  蘇彌乖乖地攤開手掌。

  矢車菊穩穩落在她的掌心。

  “東西丟了都不知道?”

  蘇彌沒吭聲。

  謝瀟言調侃一句:“貴人多忘事。”

  她把耳環放進包包,問:“你那天怎麽不還給我,我要是沒發現,你就打算私吞了嗎?”

  “私吞?”他好笑說,“我要你耳環幹什麽?”

  “那你就是圖謀不軌。”

  恰逢車子停在岔路口,不知道出了什麽故障,開車的陳柏叢搗鼓了半天沒發動起來,坐在駕駛座斜後方的謝瀟言俯身過去,幫襯了一把,教他怎麽操作這輛車。

  小陳第一天上崗,還需要調,教。

  ===第9節===

  謝瀟言表現得挺有耐心。

  他躬身往前時,那種淺淡凜冽的氣息再次將她裹住,蘇彌感覺半邊身子被他的身影壓著,她不太敢動,稍稍抬一抬眉就看到他迫近的脖頸、鎖骨、下頜。

  再往上,是被擋風玻璃外投射出的日光照亮的雙眸。

  很快,他仰回來,意味深長看向她:“圖謀什麽?”

  “……”

  “你嗎?”他聲音裏沾著微妙笑意。

  蘇彌說:“那我怎麽知道。”

  要不是他們已經是老熟人,她還真受不了這麽一個桃花眼大帥哥含情脈脈盯著她。看了許久,謝瀟言嘴角揚出一個漂亮弧度,自得地說:“把妹我可都是正大光明的。”

  “……”

  正大光明這個詞是不是又在意有所指,蘇彌浮想聯翩,莫非是來找她算賬的?小有緊張,勉強鎮定,她搶先問:“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謝瀟言沒怎麽思考,脫口而出,挺悠閑的調子:“活色生香。”

  稍後又瞧過來一眼,把問題拋給她:“你呢。”

  蘇彌問得很多餘,這人簡直把活色生香幾個字刻在了臉上。她答:“有的時候好,有的時候壞,湊合吧。”

  謝瀟言沒接話,像在咀嚼這話的深意,一時沉默。

  蘇彌又說:“那天在你車上……你不要和別人說。”

  現在想想,還難堪於哭相大概挺窘迫的。

  他笑了下,一副通情達理的姿態,悠悠說:“天大地大,麵子最大。”

  隨後又懶洋洋地敲起了竹杠:“保密可以,不給點好處?”

  謝瀟言雖然看著不著調,但還算是個情商及格的正常人。蘇彌不擔心他在外麵說三道四,於是摸摸自己口袋,隨後遞給他一顆水晶糖紙包裹的硬糖。

  給好處了,但沒給多。

  “小氣。”雖然不留情地奚落著,謝瀟言還是伸手接了過去。

  她說:“隻有一個了。”

  糖紙被撕開,他及時又爽快地享用起這份甜蜜。

  今天是個好天氣,蘇彌歪頭看著外麵白花花的山頭。

  又垂下眸,高架底下有一條步行街,商家正在緊鑼密鼓拆除門口的聖誕老人。

  聖誕已經過去幾天了,再往後就是元旦。

  安靜下來的時間裏,霧氣在車玻璃上蒸騰,蘇彌在車中漸漸褪去身上寒意,她平靜看著窗外,有關聖誕與糖果的關聯,讓她想起他們初遇的那個冬天。

  ……

  謝瀟言第一次出現在茶星大院的那一天,京城也是剛剛落完一場大雪。在燕城深厚的冬令裏,他從遙遠的海外飛回國內,被謝崇安的專車接回家裏。

  氣派的轎車匆匆駛過他們玩耍的羽毛球場地,急速軋過剛剛消融的水塘。

  簡笙大叫一聲:“哎呀!水都濺我身上了!”

  黎映寒拉著年長三歲的簡潮問:“那是誰家的車啊?”

  簡潮看著車牌,說:“是謝叔叔家的。”

  簡笙也問她的哥哥:“後麵坐的是什麽人?”

  簡潮掰過她的腦袋,讓她不要再看,回答說:“是謝叔叔的兒子。”

  黎映寒:“謝叔叔不是已經有小烺弟弟了嗎?他怎麽有那麽多兒子?”

  簡潮說:“這是他的大兒子,他是從外國來的。”

  蘇彌呆呆看著那輛車在旁邊的別墅旁邊停下,又隱隱看到裏麵坐了一個涼颼颼的人影,小小的,瘦瘦的,麵色蒼白,眼神冰冰涼涼,隔著窗戶,對方也投過來一眼,像刀鋒一樣尖銳的,警惕十足的眼神,讓蘇彌倒抽一口涼氣。

  不過好像……還挺好看的。

  簡笙喊:“蘇彌,別看了!接球!”

  她“嗷”了一聲,於是別開眼去。

  隔日下午,他們依舊在這片區域打羽毛球。

  剛開局就發生了一個意外。

  簡潮發了個響亮的高遠球,發完球後,眾人的視線隨著球求刷刷地飛進了謝叔叔的二樓窗戶。

  “喂!你打到謝叔叔家裏去了!”簡笙大喊了一聲。

  簡潮看著那敞開窗口,旋即衝著上麵喊:“喂,有沒有人啊?幫忙撿一下球!”

  約莫兩分鍾後。

  羽毛球被丟了出來。

  隨著砰的一聲,窗戶也被關緊,發出泄憤一樣的重音,震飛了幾隻樹梢的烏鴉。

  簡笙驚呼:“你們看!這個球上怎麽有血呀!”

  “我的媽呀,是不是砸到人了?”

  幾顆腦袋又齊刷刷地湊在一起,凝視著她手上帶血的羽毛球。觸目驚心的鮮血讓蘇彌大驚失色,她忙說:“我去找方阿姨!”

  方阿姨是她的家庭醫生。

  接下來,幾個人圍在謝家的門口,咚咚大敲。半天,總算把門內的人折磨了出來。

  蘇彌見到了傳聞中的謝家長子,男孩滿臉是血,淩厲的視線掃過圍在門口這一圈人,神色裏帶著很強的戒備心,他剛開口講了句:“what’s the——”

  話沒說完,黎映寒大喊了一聲:“快救人!”

  簡潮二話沒說就衝過來把他擒住,“方阿姨!快來看看,他是不是要死掉了!”

  “……”

  於是,人就這麽被這幫熱心腸連拖帶拽的按在了床上。

  幸好,檢查的結果沒有大問題,方阿姨說:“沒有什麽事,大概率是水土不服所以會流鼻血。”

  他們還不懂什麽叫水土不服,但聽到沒什麽事,眾人懸著的心便落了地。蘇彌也隨之鬆了一口氣,她看向男孩,發覺對方也在看她。

  他躺在床上,從將其圍困住的重重身影裏看過來,淡淡的視線落在蘇彌的臉上。

  心靈感應在這時起了作用,蘇彌因為這一眼,就此決定把下午玩耍的時候用來陪陪他。

  她以為流血是很痛苦的事,他剛剛經曆完很痛苦的事,一個人在這大房子裏麵沒有人陪,會很傷心的。

  但是對方表現得格外沉默,隻有蘇彌一個人在絮叨。

  “你是不是很無聊呀?我陪你說說話吧。”

  “你的家裏沒有人嗎?是不是謝叔叔太忙了沒有時間陪你 ??”

  “你叫什麽名字?你是外國人嗎?”

  男孩躺在床上,聽著不絕於耳的問候,終於不耐地瞪了她一眼:“Do i know you?”

  (我們認識嗎?)

  蘇彌一怔。他在說什麽?英語嗎?她磕磕巴巴地回應:“I,I love you。”

  “……”

  她繼續搭訕:“我會講一點點,Apple、Apple是蘋果,pineapple是菠蘿,哦不,菠蘿是watermelon,不對,菠蘿是……”

  男孩坐起來,用手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再吵我就把你殺掉。

  蘇彌愣了半天,鼻子一酸,扁了扁嘴巴。

  好想哭。

  從來沒有碰到過這麽凶的人。

  她沒再說什麽,委屈巴巴地離開謝家。

  又過兩天,蘇彌和簡笙他們一起在街邊堆雪人。

  她莫名想到那個男孩子。蘇彌心太軟,雖然他那麽凶,但害怕他在家裏流血死掉,她還是尋過去。

  她走進謝家,看到趴在課桌前學習拚音的男孩。蘇彌悄悄湊過去,套近乎說:“今天是周末,可以不學習的。我們一起去堆雪人好不好?”

  他抬起頭,又用那副凶得要殺人的視線看著她。

  蘇彌已經沒有那麽害怕了,她牽了一下他的手,冷得像一塊冰。

  “咦,你的手好涼。”她把掛在脖子上的米老鼠的手套摘下來,慢條斯理地給他戴上,“不要待在家裏,我們出去玩。”

  隔著米老鼠的手套,蘇彌牽著男孩的手,慢吞吞往前走。

  終於到了,她高興地指給他看路邊:“我們的雪人。”

  他掃了眼雪人的胡蘿卜鼻子,輕嗤一聲:“It looks like Pinocchio,how stupid,”

  (它看起來像匹諾曹,蠢死了。)

  黎映寒不滿說:“他在嘰裏咕嚕說什麽呢?”

  簡潮過來,戳一下他的肩膀,差點把人推倒:“你小子不會講人話是吧?”

  蘇彌稍微往前,擋住她的新朋友,弱弱地說:“人家在學了,你不要這麽凶。”

  簡笙問:“他叫什麽名字?”

  “我也不知道。”蘇彌看了看矮她一頭的臭臉人兒,她推測說,“不過他的爸爸是謝叔叔,那他應該是姓謝吧。”

  她又轉頭看向他:“你不可以沒有名字,我叫你謝好嗎?”

  “……”

  “他們有點頑皮,但是不會欺負人的,你不要害怕。

  “多曬曬太陽是有好處的,會有助於長個子,你的家裏太冷了,要經常出來玩一玩。

  “以後就是好朋友了,好不好?”

  ===第10節===

  她講半天,對牛彈琴。蘇彌絞盡腦汁和他交談,沒了辦法,最後又重複一遍:“I love you,”

  隻有溝通有效的時候,他才會給出一點點反應。他抬起眼,眼裏閃過一道溫柔的光,將那帶刺的一麵壓製了下去。

  她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隻會這一句。”

  當天晚上,蘇振中回家後喊了蘇彌一聲,他說有小朋友給她送了禮物,就掛在她家的門上。

  蘇彌興衝衝跑出來,看見爸爸遞過來的米老鼠手套,一隻手套裏塞滿了五彩繽紛的糖果,另一隻手套裏裝著一個小巧的玩具。

  是一個白胡子紅帽子的老頭。

  她問爸爸這個老頭身上的英文字母是什麽意思?蘇振中告訴她是聖誕快樂。

  “聖誕是什麽?”她好奇地仰頭看著爸爸。

  爸爸說:“是西方人的新年。”

  那是六歲的冬天。混亂的語言係統,長鼻子雪人,塞滿糖果的米老鼠手套,處處冒著傻氣。

  也是在那一個聖誕之夜,蘇彌第一次聽爸爸說起謝家的事情。

  謝叔叔的前妻在梵城過世,所以謝叔叔將他的大兒子接回燕城來撫養。

  那個脆弱得像玻璃的小男孩,初來乍到他帶著的一身鋒芒,同時也是對自己生硬又漫長的封鎖。

  蘇彌回憶起滿滿當當那一手套的糖果,臉上噙起淡淡笑容,她靠著車窗太近,呼吸送出去的熱汽凝在窗戶上,模糊而潮濕。

  直到身邊的謝瀟言開口,散漫的京腔:“送佛送到西,你給人停這兒算怎麽回事?”

  被他深沉的嗓音喚醒,她頃刻回過神來。

  斂了笑意,蘇彌往外看去,已經到了藝術團門口。

  她忙說:“我就在這裏下,不要再往裏麵開了。”

  謝瀟言看她一眼,又徐徐看向小陳,淡道:“停吧。”

  說著,蘇彌收拾著準備下車,又警覺地回視謝瀟言。

  這男人,現在總給她一種心懷鬼胎的錯覺。

  他也撩起眼皮望著蘇彌:“怎麽?”

  她說出顧慮:“你不會又藏我什麽東西吧?”

  謝瀟言緩緩笑一聲,矢口否認:“我可沒那麽多下三濫的把戲。”

  話講一半,他隔著藝術團的大門,注意到一個高挑瘦削的人影。

  眼神變得淩厲幾分,他壓了壓眉。

  謝瀟言沒再說下去,稍稍抬起下巴,落拓的視線落在韓舟身上。

  蘇彌沒在意他的走神,應了一句“沒有就好”。

  她說完,便轉身往裏麵走。

  韓舟將他鼻梁上的眼鏡推到底,凝視著賓利的車窗,而後轉向正往前走的蘇彌。

  蘇彌見他在這裏等著,稍稍一頓。詫異他怎麽會來。

  韓舟的語氣不是很好,罕見的涼薄,質問一般:“你剛剛從誰的車上下來?”

  作者有話說:

  感謝:楸川,ZZzz_ll,布梨的營養液

  感謝:楸川,小蘇睡不醒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