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溫柔的刀◎

  蘇彌把衣服換掉,用幹毛巾擦一擦濕漉漉的肩,看著鏡子裏的落魄麵貌,心中不由對大冬天走紅毯的女星感到欽佩。

  她擦完身子,稍微烘了烘便去泡了個澡,出來時外麵風雪停了,身上還有玫瑰浴殘存的清香。

  蘇彌去陽台給小烏龜喂飼料。

  悠閑的巴西龜在缸裏棲息著,腦袋縮進去,八風不動。蘇彌用指頭敲一敲它的殼:“卡卡,出來吃飯咯。”

  食物利誘是見效的。很快,小烏龜就探出腦袋,動動爪,慢吞吞爬到了進食區,一頭埋進飼料堆裏。

  ===第7節===

  蘇彌沉默看著,笑得溫和,居然羨慕起沒有煩惱的小動物。

  篤篤。外麵有人敲門。

  “小早,我給你煮了圓子。去去寒。”

  是荀姨。

  蘇彌捧著遞過來的碗,裏麵裝的是粘稠香甜的桂花酒釀。嚐了一口,甜滋滋的:“小時候的味道。”

  荀姨會心一笑,問她:“剛才送你回來的人是瀟言?”

  “……”蘇彌愣了一下,點頭,“對,您還記得他呢?”

  荀姨說:“哎呀果然是,我就說看著像嘛——怎麽會不記得?我可是看著你們幾個長大的。”

  她說著,指了指陽台的方向,“你那個小烏龜不就是他給你買的?我每次給它喂吃的就會想到他。”

  蘇彌抿著勺子裏的甜湯,淡淡地應一聲:“好像是的,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應該是小學時候的事了吧。

  “你們那時候小,不記事正常。”荀姨又提議說,“什麽時候請他來家裏玩一玩啊?好久沒見,都長成大小夥子了。”

  蘇彌莞爾一笑:“好啊。”

  心中卻暗暗地想,大概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她淺淺嚐了幾口熱圓子,跟荀姨說晚安。坐在床上,蘇彌心中有些許空落。

  她的床頭擺著幾冊書,高中的時候,傑出校友、知名企業家頻頻來做演講,兜售這一類成功人士的書籍。教做人,教入世,教人際法則。

  同學說這都是騙錢的,蘇彌將信將疑,但又無所謂地說:“人家講得也很累嘛。”她好心地替人分擔銷量,買一堆放在家裏。

  那時候她的概念裏是沒有純粹的壞人的,她接觸到的人與事都是積極熱情的,她篤信每個人人性裏的良善都會大過於冷漠自私。

  直到某一天溫房坍塌,她茫然地看一看周遭,才發覺她的步調比常人慢了太多。

  她看到了姍姍來遲的險惡、背叛與精打細算的圖謀。

  蘇彌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書,沒一會兒,手機亮了。

  簡笙:臥槽,我才看到韓舟的緋聞?他怎麽回事?

  蘇彌:你要是早幾個小時和我說,我會和你吐槽個沒完。現在我已經心如止水了。

  簡笙:分手了?[驚恐]

  蘇彌:√

  簡笙:太棒了!終於等到這一天[放煙花]

  蘇彌:“……”

  不可思議的態度。這樣想來,身邊人似乎都不太待見韓舟。雖然不明白什麽理由,但旁觀者清,這話屬實有幾分道理。

  蘇彌又問:對了阿笙,你知不知道謝回來?

  簡笙:what?謝瀟言?

  蘇彌:嗯,我今天和他碰麵了。

  簡笙:真假?他怎麽一聲不響就回來了?專門去找你的?

  蘇彌:應該不是,在路上見到的。

  簡笙:你跟他打招呼了?

  蘇彌:講了幾句。

  簡笙:破冰咯?

  蘇彌:說不清,我感覺他沒有我想象得那麽討厭我,你說他會不會把那件事忘了?

  簡笙:怎麽可能[微笑]哪個男人會忘了自己的初夜?

  蘇彌:……你不要無中生有。

  簡笙:改天我找狗子打聽打聽。

  狗子指的是黎映寒,他們的共同發小。

  蘇彌:不必了,沒有那麽重要,何況黎嘴巴漏風,千萬對他保密。

  簡笙:行,那我不說。

  蘇彌放下手機,陷入輾轉難眠的一個夜。

  或許因為剛聊完這個話題,她不可控地想到畢業那天晚上發生的事。

  六年前的盛夏。熱浪灼人,空氣裏彌漫著離別的感傷。

  班級聚會定在臨市的 ?一間pub,可以看海。蘇彌平常不喝酒,但那一天的氣氛很好,韓舟的主場,他唱她最喜歡的歌,又給蘇彌敬酒。她索性就這麽鬼迷心竅灌了幾杯,沒料到匆匆斷片。

  醒來就是清早,能夠接軌的最後記憶是昨天燈紅酒綠的晚會,蘇彌一睜開眼看著酒店的天花板,些許陌生。

  她動了動四肢,手觸到旁邊。

  被窩裏有一隻涼津津的胳膊。

  蘇彌沒來得及去試探這條手臂的肌肉和骨骼,蹭一下坐起來。

  她慌張地看著跟她躺在同個被窩裏的少年。

  謝瀟言還在夢中。

  半張臉埋在枕頭裏,在沒有拉整齊的窗簾縫隙裏透進來一束恰好的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側影。

  蘇彌想把他推醒,但見他睡得很安靜,她按捺住念頭,速度檢查一番自己的衣服。

  穿戴是整齊的。

  不過她穿的是連衣裙,也不一定就是沒有……

  再看一看周遭,他的書包,他的衣物,手機,均工整擺放。

  這是他的房間……

  大概率是她走錯了。

  蘇彌不是到這種地步還能冷靜接受的人,她匆匆洗了把臉,飛快往外跑。

  在咖啡店裏坐下,她給謝瀟言發消息:謝,你有沒有醒?

  謝瀟言:,

  回得敷衍,很有可能剛睜開眼。

  蘇彌:你記不記得昨晚發生什麽?

  謝瀟言:喝多了,沒印象。

  過了一分鍾左右,他又問:你還好吧?

  蘇彌:我挺好的。

  對方正在輸入。

  蘇彌也正在輸入。

  兩個人各自斟酌迂回。

  最後,謝瀟言隻發過來三個字:我負責。

  蘇彌的長篇大論也編輯好了:對不起,我昨天也喝醉了,不太記得我怎麽會進到你的房間,但是我們睡在一張床上是事實,流言蜚語一定會傳出去的。況且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事情鬧大了對你也不好,所以我很想要盡快平息,我們都忘記昨天的事,如果可以的話,短時間內不要再見麵了,好不好?

  回完這一消息,接下來的時光,她等得好漫長。

  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又睡著了。

  直到28分鍾後,謝瀟言吝嗇地回複了一個字:嗯。

  蘇彌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中午,她坐在酒店樓下的咖啡廳,看到他的消息後手終於停下了顫抖,如釋重負在桌上趴下的那一個瞬間。

  “好不好”是她的口癖,凡是征求意見的問句都要加一句好不好。

  殺人她用最溫柔的刀。

  當時的蘇彌還太年輕,如果是現在發生,她一定會更加謹慎地斟酌好措辭,妥善地處理。最起碼她不會說出“不要再見麵”這樣狠心的話。

  不知道謝瀟言離開的根本目的,但蘇彌總自責地覺得是她將人趕走。某種意義上說,他出國或許也是無奈之舉。

  蘇彌算是在這件事上參透了能量守恒的規律,傷人者人恒傷之。

  說的是短時間內不要見麵,可他總有回來的一天。

  ,

  五天後,蘇彌去了一趟琴行。

  她又賣掉一把琴。

  因為媽媽的整生日快到,蘇彌有給她準備禮物的打算,但手頭的資金欠缺,隻好忍痛割愛變賣家財。

  蘇彌給自己的每一把琴都命名,今天送出去的是“小蝴蝶”,琴頭上有爸爸親手給她綁上去的一朵蝴蝶結,這是她人生的第一把大提琴。

  小學的時候蘇彌帶著它跑過很多場演出。

  就像養寵物要講眼緣,看病要講醫緣,樂器與人自然也要講求緣分。小蝴蝶是最聽話最易馴服的,就像為她量身定製。它見證過她在音樂事業上最快速的成長,是蘇彌獨一無二的初戀。

  把琴交出去時,蘇彌將上麵的蝴蝶結摘了下來,目送它被送進二手琴櫃中。

  “怎麽了?舍不得?”琴行的老板笑著打趣。

  蘇彌埋頭填單據,把蝴蝶結綁在手腕上,微笑著答:“小時候一直拿它練,不過舍不得也無意義,現在用不上了,放在家裏也是吃灰,賣掉就賣掉。”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交易很快完成,蘇彌空著手出來。

  琴行在寫字樓的高層。

  她往電梯口走時,接到一通電話。

  是黎映寒的來電。

  對方開口就問:“honey,最近有沒有時間?”

  蘇彌:“你說。”

  ===第8節===

  “我爸朋友手底下有一個項目,打算找一個大提琴手合作,我突然那麽靈光一現想到你了,這活兒接不接?”

  黎映寒這人,二世祖一位。成天也沒什麽正經工作,遊手好閑,泡吧泡妹,專給人做拉攏推介的中間人。從小到大,沒別的優點。唯一令人欽佩的一個方麵,人緣經營得格外好,算盤打得格外精。

  蘇彌沒立即應下,問:“可以展開說一說嗎?”

  黎映寒說:“你要是有想法就告訴我,我給你引薦一下咱們的金主爸爸,見麵詳談。”

  蘇彌好笑,故意嗆他:“什麽公司?正規的嗎?你靠不靠譜啊?”

  “啊哈?你是在質疑我?”

  她走到電梯口,按了下行鍵,笑著說:“好吧,有空約我,我最近很清閑。”

  電話掛斷。

  她一抬頭,電梯門慢吞吞敞開。

  蘇彌的步子在看清電梯裏的人時頓住。

  遲疑了兩秒,她沒往裏麵走。

  電梯裏隻有兩個人。

  謝瀟言穿西裝筆挺的一身,身形頎長,板正的黑白色調和一絲不苟的領帶與衣襟替他壓了壓身上的邪氣,手插在褲兜裏,站姿猶有不拘。

  他戴了副黑色墨鏡,旁邊站了個一位矮半頭的男人,正在和他嘰裏咕嚕說話,謝瀟言垂眸,虛虛地看地麵,沉默地聽著對方講話,沒做應答。

  直到若幹秒後,他發覺電梯在這一層停留得稍有些詭異。

  沒人進來,門也沒關上。

  他掀起眼皮,看到來人。

  她今天裹得異常嚴實,外套是厚重的淺藍色大衣,一頂毛茸茸的貝雷帽扣在她小巧腦袋上,尺寸不合但很保暖。藍灰色的千鳥格圍巾遮住美人半張臉,一對遲鈍又晶瑩的眼正呆呆看他,一股淡淡白花的後調香散進電梯。

  謝瀟言垂眸,看一眼她的腳踝,但那裏被靴子遮住。

  身旁的特助還在滔滔不絕:“所以說呢,我們下個季度這個項目啟動的時……”

  謝瀟言抬了下手。

  對方往旁邊瞄,看見外麵的人,識趣地噤聲。

  謝瀟言微微抬起下巴,看向進退兩難的蘇彌,墨鏡替他過濾掉一部分眼中的鋒芒,男人沉沉開口:“要我扶你進來?”

  “……”本來還在猶豫要不要去隔壁等,但見他一副真的要施以援手的架勢,蘇彌健步如飛邁進了電梯。

  她沒敢靠他太近,於是幾乎貼門站,進門後抬手去按關門鍵。

  謝瀟言的視線輕飄飄地掃過她係在腕上的蝴蝶結。

  又從斜後方看一眼她的側邊輪廓。

  蘇彌感受到了灼熱視線。挺尷尬的,她想了想,這棟樓上麵是些事務所,猜測他大概是來辦事。不足為奇,不過都過去這麽多天了……

  沉悶了一會兒的電梯廂裏,她打破沉默,稍稍側目看向謝瀟言,問他:“你還沒有回去嗎?”

  謝瀟言回視她的眼:“回哪兒?”

  蘇彌:“梵城啊。”

  聽說他在讀碩士,還不知道今年有沒有畢業。

  他的眼神變得別有深意,微微揚眉,接了句,“你是一點新聞也不看?”

  蘇彌一時沒明白。

  跟在謝瀟言身旁的男人大概看明白了兩個人的關係,速速給蘇彌遞上卡片:“您好,這是我們謝總的名片。”

  還有一張——“這是我的名片。”

  蘇彌接過兩張,仔細看一看。

  上麵這張:總裁特助陳柏叢。

  下麵的是:嶺文影業謝瀟言。

  嶺文?謝家的產業。這就一聲不響地走馬上任了嗎?

  蘇彌一驚,脫口道:“你不回去了?”

  他旋即反問:“你很失望?”

  蘇彌忙解釋:“不是的,我隻是有點吃驚。”

  謝瀟言看著她。

  他有時看人眼神是直勾勾的,搞得蘇彌反而變心虛起來,幹脆別開了眼。

  她打開手機,果然看到遲來的一些新聞推送,大致內容是今天上午嶺文影業的招商會在京舉行。

  新聞還沒看完,電梯到底。

  一起往外麵走。

  謝瀟言步子邁得挺大,但他走得並不快,像是在刻意控製著速度。於是沒幾步,陳柏叢就竄到前麵去領路了。

  謝瀟言吹了聲口哨,陳柏叢麻溜地轉過身來,聽從發落的姿態。

  車鑰匙被拋過去,在半空劃過一道漂亮的弧。

  謝瀟言:“你開。”

  陳柏叢雙手捧住鑰匙,響亮地應一聲:“好嘞!”

  在門口止住步伐,謝瀟言輕抬眼皮,吐出三個字:“一起走。”

  過了好一會兒,沒聽見陳特助接茬的聲音,蘇彌才遲緩地反應過來這句是對她說的,她拒絕道:“不用了,我去藝術團排練,沒有一起走的必要。”

  沉默少頃。

  “有。”謝瀟言偏過頭叫住正要往另一邊去的蘇彌,忽然笑了下,眸底有一道篤定跟促狹的光,“耳環在我這兒。”

  “耳環……?”蘇彌快速回想幾天前她帶了什麽耳環,但記 ?憶殘缺,印象不深,於是很懵地說,“什麽耳環?你在騙我嗎?”

  謝瀟言放在口袋裏的手抬起來,他伸出食指,用指腹挑著耳環的掛鉤,一朵淺藍色矢車菊便鬆鬆地墜了下來。小小玩意,風中淩亂,楚楚可憐,頗有被人肆意把玩的悲憤。

  “騙你是小狗。”

  他笑得狡猾。

  “……”

  還真的是。

  想起那時他質問黎映寒,浪蕩的臉是什麽意思,黎映寒給出答案是:善於釣妹的狐媚子長相,一看就是把妹高手。釣的還是那種不諳世事的良家少女。

  蘇彌確信他用的是“狐媚子”這個離譜又透露著合理的詞,她深以為然。

  蘇彌很想硬氣又闊綽地說一句:你隻管扔,我不要了。但不行,這耳環太貴了,她最近很惜財。

  矢車菊被他重新納入掌心,謝瀟言回過身,大步流星往停車場走。

  蘇彌無奈跟上,她低下頭,和他保持著距離,但又執著地踩住他的影子。

  像是回到了在他身邊招搖過市的那一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