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趙炎是鑽了王府的狗洞偷溜出來的。

  知道裴安大婚,他一刻都坐不住急得亂竄,奈何看守太嚴,等到他想到法子鑽出來後,又聽說裴安要離開臨安了,趕緊讓小廝替他收拾東西,從牆內扔了出來,他自己一人是斷然出不了城門,連夜抱著包袱去了禦史台,趁一個侍衛小解時,將其砸暈,換上了他的行頭,這才跟上了裴安的隊伍。

  雖在王府不受寵,但往日他走哪兒,都是有馬車代步,如今走了大半日的路,他雙腳早就打顫,再被裴安一揪,人都站不穩了。

  “裴兄,還記得咱們曾經相約一起遨遊天下嗎,上回你去建康我沒跟著,這回說什麽也得一起。”趙炎厚著臉皮看著裴安陰沉的臉,生怕他將他趕回去,“我現在要是回去,王爺肯定會打斷我的腿,嚴重點,命都不保。”

  瑞安王,當今皇上的堂兄。

  皇上登基後才將其尋來,封為瑞安王,意為擴充趙家的血脈,怕被疑心,一家活得小心翼翼。

  不與朝廷有任何汙點的家族來往,也不與朝廷的權臣接觸。

  這兩樣,裴安先後都站齊了,王府個個避他如瘟神,偏生趙炎,像塊狗皮膏藥,想法設法地往上貼,為此才被禁足。

  他這一趟要是回去,也能料到後果,確實很慘。

  “你去問殿下,收不收你。”裴安懶得理他,轉身走向前麵的營帳,芸娘趕緊跟上。

  趙炎咧嘴一笑,兩顆虎牙都露出來,“多謝裴兄,仗義,厚道!”隻要他裴安不趕他走,那就沒人能趕得了他趙炎。

  “嫂子,嫂子,,”趙炎拖著酸脹的腿,追到了芸娘身邊,突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把銀票,塞到了芸娘手裏,“見麵禮。”

  他動作太快,芸娘下意識地抓住。

  “咱們這麽熟了,送旁的什麽物件兒太見外,出門在外這東西最實用,嫂子放在身上,路上買自個兒喜歡的,三日後咱們就能到建康了,聽說那兒的杏花酒,,”

  話沒說話,前麵的裴安腳步一頓,趙炎立馬閉了嘴,識趣地道,“那裴兄,我先去看看殿下。”

  “嫂子,待會兒見,,”

  —

  用餐時,芸娘又留意了一下後方,囚車內的人也被放了出來,這回芸娘瞧見了,但一行人裏,獨獨不見邢風。

  芸娘心頭疑惑,用完飯後見裴安被公主召了過去,才問青玉。

  青玉也正要同她說,附耳低聲道,“主子,邢公子去了公主的馬車上。”

  芸娘一愣,隨機倒鬆了一口氣,沒受累沒挨餓就好。

  隊伍休整了大半個時辰,又才出發,路途漫漫,兩人上午都睡了一覺,完全沒了困意。

  裴安有書看,芸娘沒有。

  過了一陣,裴安見她一雙眼睛一會兒瞟著外麵,一會兒又瞟他身上,瞧得出來極度無聊。

  此時還在官道上,沿路全是雜草,確實枯燥。

  “識字嗎。”芸娘正低頭盯著自個兒的指尖,聽裴安突然問她,忙點頭,“會。”

  被關了五年,她多半都是靠著琴棋書畫度日,要說有多精益稱不上,但樣樣都能拿出手,識字自然也會。

  裴安抬起下顎,指了一下她旁邊的一摞書本,“自己挑。”

  芸娘對讀書沒有特別的熱鬧,也沒有多大的排斥,要是看進去了,會覺得挺有趣,看不進去,又覺得很煎熬。

  下回停車該得晚上了,時辰還早,芸娘無事可做,確實無聊,也沒客套,褪了鞋襪,同他一道坐上了軟榻,半跪著去翻他的那一摞書。

  《周易注疏》,《周禮注疏》、《禮記正義》,,

  《太平廣記》、《太平禦覽》,,

  《中庸》》、《大學》,,

  “,,”好像沒有她要看的。

  裴安見她翻了半天,還沒挑到滿意的,隨口問了一句,“平日都看什麽?”

  “詩集比較多。”

  “是嗎。”裴安看了她一眼,許是覺得路途著實漫長,同她聊了起來,“什麽詩集。”

  突然被問,芸娘一時又想不起來名兒了,撿了一首念了出來,“寶叉分,桃葉渡,煙柳安南浦,,”

  念完覺得有些不妥,分離的詩詞,不適合他們。

  不吉利。

  芸娘又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也不妥,都成親了,還指望君子好逑麽。

  見她憋了半天,沒了下文,裴安抬頭望去,便見其眼珠子落在書上,滴溜溜隻轉,看得出來在很用力思索,唇角不覺揚了揚。

  關了五年,她整日就知道尋人聊天麽。

  剛收回目光,芸娘便念道,“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

  裴安:,,

  裴安眸子一頓,再抬眼,卻瞥見她雙頰微微帶紅,眸中光澤如同一泓秋水,無半點含沙射影,反而目含崇拜地向他望來,“郎君當年科考,是不是很難?”

  裴安:“,,”

  這有何可難的。

  “我聽說,郎君是近百年來,最為年輕的狀元。”這些話藏在心頭,她沒處炫耀,怕旁人覺得她得意,當著正主說就不一樣了,是誇他,能讓他心情愉悅,又道,“還是朝廷最年輕的三品官員。”

  裴安不知她想說什麽,看著她,所以呢。

  芸娘輕抿微笑,恭維道,“出嫁之前,大姐姐二姐姐,她們都說我幸運。”

  裴安不可置否,確實如此,應了一聲,“嗯。”

  芸娘:,,

  除了心眼小之外,他真的很張揚。

  —

  馬車搖著搖著,芸娘最後還是睡著了。

  夕陽穿破雲層,萬丈霞光染紅了天際,睜開眼睛,芸娘就見到了這樣的一副美景,趴在車窗口,貪婪地望著。

  隊伍已到了驛站,車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車還未停穩,裴安便掀簾跳了下去。

  走到車窗口了,才同還在仰天看天的芸娘道,“待會兒拿好東西上來。”

  芸娘盯著他一下晃過去的背影,神色一愣,他,什麽時候下去的。

  芸娘趕緊放下車簾,開始收拾,車停穩後,青玉也趕過來了,除了自個兒的貼身之物外,手裏還提著另外兩個包袱。

  邢夫人,和另外一位範姓欽犯的家屬給的。

  晚些時候,得拿給他們。

  芸娘上樓時,公主已經安置好了,驛站內的閑雜人等,幾乎都被清了個幹淨,住下的全是這一批人。

  裴安和芸娘的房間,安排在了公主的隔壁,一來好溝通,二來裴安要保證公主的安全。

  裴安人不在,童義先將她領進了房間,“主子同殿下還在議事,晚些時候再過來,夫人累了一日,接下來的路程還遠著,早些歇息,有什麽需要,差小娘子來找奴才。”

  芸娘點頭。

  待童義一走,青玉忙去打聽了一圈,說是今兒地方不夠,欽犯被趕到了旁邊的馬廄。怕幾人呆在一起竄通起來生出幺蛾子,侍衛還將其分開關,一個馬廄關兩家。

  李家大公子和朱家人關在了一起,範玄則和劉家人關在了一起。

  芸娘從前院剛繞過去,抬頭便看見邢風一身幹淨地立在了馬廄門口。

  芸娘一愣,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聽到了裏麵的說話聲傳來,“還是咱們邢大人好啊,長了一副好皮囊,關鍵時候,也能靠身子,圖上片刻安逸,不像咱們,當了回畜生。”

  芸娘心頭一跳,看向邢風,邢風也正好轉身。

  四目相對,黃昏的光線越來越弱,彼此看得朦朦朧朧。

  兩人上回相見,還是在球場上,幾乎沒說上一句話,再見麵,沒成想是眼下這般光景。

  芸娘注意到了,他一身幹淨,同禦史台出來時那會兒全然不同。要當真能攀上公主,免了他的死罪,也是一件好事。

  往日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如今這番望了一陣,卻都不知道怎麽開口了。

  ===第36節===

  短短兩個多月,發生了太多的事,彷佛覆蓋了兩人之前所有的歲月。

  邢風看著她,臉色有些白,眼睛也慢慢地生了紅。

  “你,還好嗎。”芸娘緩緩地走過去,先開口問他。

  “恩。”邢風點頭,唇瓣蒼白,“你呢?”

  “挺好。”芸娘也點了頭。

  邢風揚了一下唇,他看出來了,那日在球場上,他是第一次見她那般開心。她終於走出了院子,過上了她夢寐以求的生活,他替她開心。

  芸娘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勸他,立在他跟前將手裏的包袱遞給她後,將當年他勸解自個兒那句原話還給了他,“萬事皆可緩,唯有性命最重要,邢夫人還在家裏等著你。”

  邢風心頭一刺,咽了一下喉嚨,“恩。”

  “他們的話,你別放在心上,我認識的邢風不是他們口中那樣的,他很正直,很幹淨。”芸娘怕他想不開,她還記得,他高中的那日,他隔著牆同她說這話,別提有多高興。

  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如今又什麽都沒了,心裏的落差肯定很大。

  尋死不是不可能。

  芸娘還沒想好,該怎麽勸,邢風突然道,“對不起。”

  芸娘一愣。

  “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我和你退了婚。”他一直想說,但一直沒有機會開口,如今她熬過來了,他欠她一句道歉。

  天色已黑,前院掌了燈火,光亮從那邊照進來,她裙角隨風蕩了一下,他瞧見了她腰間飛舞起來的一串玉佩吊穗。

  是一枚白玉,他認得,裴安的。

  她的那塊在裴安身上,兩人既已交換了定情信物,這樁婚姻很美滿,他該祝福,但心口實在太疼,他說不出祝福的話。

  芸娘沒想到他還記著這事。被他退回玉佩第二日,她就想明白了,婚姻並非兩個人說了算。

  感情是能培養的,處久了,其實和誰都一樣。

  芸娘輕聲道,“退婚之事,我從沒怪過你,你能做出選擇,必定有你的苦衷,我相信,能陪我解了三年悶的人,定不會是因為嫌棄我的出身,可無論是什麽原因,你都不欠我什麽,反之那三年,是我呈了邢公子的情,如今換成邢公子落難,我又豈能安心,你我從小一塊兒長大,我不願見你去送死,想看到你平平安安,想你體體麵麵地活著,等到將來有一日,你也和我一樣,成親,生子。”

  芸娘說完,好久都沒聽到邢風的聲音。

  她知道,要他做出決定,並非一兩句話的功夫,他需要時間考慮和權衡。

  天色不早了,芸娘怕耽擱下去,被小心眼兒撞見,說了一句,“你好好考慮。”後,提著手裏的包袱,匆匆走進了馬廄。

  還有一個包袱,她要送給姓範的欽犯。

  —

  這一趟都是死囚,能在閉眼之前,見到家人給的東西,也算一份慰籍。

  本以為挨罵的隻有邢風,沒想到,芸娘拿著包袱找過去時,範玄正罵了一聲,“裴狗。”

  前麵的侍衛一鞭子下去,也沒讓他住聲,“昏君之走狗,必遭萬人誅。”知道自己要死,想必是破罐子破摔了。

  那日在渡口,芸娘也聽過人罵裴安,當時不覺,如今突然有些刺耳。

  侍衛察覺到了身後的動靜聲,停了手裏抽打的鞭子,回頭見是芸娘,神色一震,忙躬身行禮,“夫人。”

  範玄也抬起頭,見是裴安的那位新夫人,更來了勁,“當初國公府苟延殘喘,也好過他助紂為虐,他就不怕遭了報應,折了陽壽。”

  禦史台侍衛臉色一變,“夫人,這人是個瘋子,汙穢之地,不宜前來,還請夫人先回。”

  “奸臣賊,,”

  “你別罵了。”芸娘一聲打斷,她聽得好煩。

  範玄吃了鞭子,身上已經有了幾道血印,頭發胡子黏在一起,無不狼狽,看了她一眼,隨後冷冷地笑了一聲,“王家王戎遷王將軍,英勇神武,精忠報國,為保護我南國疆土,不懼天狼,殺敵無數,最後就算死在了敵人的刀槍之下,也不曾投降。”

  父親死去這麽多年,芸娘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認可他,點頭道,“多謝。”

  範玄神色一僵,突而憤怒地道,“我沒說你!”

  範玄一臉的恨鐵不成鋼,“王將軍也好,王夫人顧氏娘家也好,皆是鐵血丹心,錚錚鐵骨,怎麽就生出了你這麽個軟骨頭,竟與奸臣賊子同流合汙。”

  芸娘:,,

  這是又罵上她了。

  “王家老夫人,我瞧著她一生英明,怎麽到了晚年,竟豬油蒙心,貪圖權勢,糊塗到底,應下了這門親,若換做是我,,”

  “你會怎麽樣。”芸娘沒見過這麽夾槍帶棒的,一下子罵了好幾個人,反問道,“你不都被關在這兒,挨著鞭子嗎,你還能使出什麽本事來?”

  範玄多半沒料到她會來噎他,難得呆了一下。

  “我雖不知官場,但也懂得一句,孝君者為衷,逆者為賊,我夫君深受聖恩,而你是欽犯,誰是賊子?”

  “簡直是不明是,,”

  芸娘倒比他冷靜了,“自古以來,賊子都是死不承認自己是賊,隻有後人在史冊上才知道。”

  往兒個在朝堂上,他範玄說不贏裴安便也罷了,如今被他新婦劈頭兩句說得眼見也沒了還嘴的餘地,範玄激動地臉色都乏了紅,“顛倒是非,不明黑白,你夫婦二人,還當真是狼狽為奸,一個賊子,一個悍婦,愚昧無知,絕配至極,,”

  芸娘腦門心突突直跳,沒等侍衛手裏的鞭子抽過去,手裏的包袱先輪起來,一包袱甩到了他頭上。

  她從來沒打過人,還是個老者。

  範玄也一樣,活了這大半輩子,從未被婦人打過,還是個丫頭,氣得雙目圓撐,“你這悍婦,,”

  “你還罵。”芸娘又是幾下砸下去,範玄手銬腳鏈戴在身上,動彈不得,隻能生受著。

  身後的侍衛握住鞭子,看得目瞪口呆。

  就連一同被關在旁邊的劉家二公子,也是一臉錯愕震驚,之前,範大人好歹也是個兵部尚書,竟然淪落到被一個十幾歲的小婦人砸頭。

  劉二公子一向是個跟風好色的草包,知道自己活不成,想著要是被跟前這嬌滴滴的小娘子砸一下頭,死也值了。

  當下口出狂言,“範大人說得對,小娘子你八成沒有睜眼,怎麽能嫁給裴安那條狗呢?他國公府一家子衰人,都快死絕了,裴安又能活到幾時,小娘,,”

  “閉嘴!”

  “住嘴!”

  芸娘和範玄齊齊一聲嗬斥,範玄自個兒罵歸罵,但聽不得這樣的話,國公爺當年是何等人物,他劉家算什麽東西。

  旁邊的劉二公子,還沒出聲反駁,對麵突然擲來了一把長劍,無一絲偏差地定在了他胸口上。

  劉二公子杏眼圓瞪,不遠處的一束火把,同時照了過來。

  芸娘回過頭,便見裴安神色平靜,舉著火把,緩緩地走了過去,到了劉二公子跟前,伸手,握住他胸口的那把劍,勾身衝他一笑,“那你劉家先絕給我看看。”

  說完,裴安抽出他胸口的劍,血濺出來幾滴噴在了他臉上,火把一照,那張臉寒如冰厲如妖魔,掃了一眼劉家的幾號男丁,聲音沒有半點溫度,“劉家的都拉出來,一個不留,正好騰個地兒。”

  話音一落,耳邊便是一陣求饒聲。

  裴安充耳不聞,轉頭看向邊上的芸娘,不待他開口,芸娘一下將手裏的包袱扔給了範玄,乖乖地靠了過來,挨著他握劍的那隻手站著,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

  裴安手臂一僵,視線往下,瞧了一眼纏上來的一雙白嫩小手。

  他袖上應該沾了不少血,她倒是不怕。

  “郎君,咱殺了欽犯,不怕嗎。”皇上會不會怪他。

  裴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