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再無來處
  第十六章 再無來處

    空蕩蕩的搶救室外麵,餘微微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在地上蹲著,眼神沒有焦點地看向某個地方,何以安說什麽,她都好像聽不見。

    短短的三個小時,護士已經出來過兩次,舅舅也已經簽了兩份病危通知。

    大麵積腦溢血,鑽顱血腫引流,這些字像銳利的刀,一刀一刀地淩遲著餘微微,她無比悔恨,恨自己為什麽要跟他們爭論,明明給了錢就能了結的事情,現在卻可能要搭上外婆的性命。而這些都是她造成的!

    這麽想的除了餘微微自己,還有餘微微的母親。

    她深更半夜,聞風而來,在走廊上跟餘微微的舅舅爭論了許久,又氣急敗壞地衝到餘微微麵前,隻字不說,抬手就是狠狠地一巴掌抽在餘微微臉上。

    餘微微一個晚上挨了兩巴掌,鼻子都被打得流了血。何以安掏出紙巾幫餘微微一點點擦掉,擦完還是有鮮血流出來。

    何以安恨極了餘微微母親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行為,“他們本來是要去找你的,訛不了你才來訛微微,明明是他們的錯,你為什麽要打微微啊?”

    餘微微母親不知聽她舅舅說了什麽,氣急攻心的樣子,手指戳在餘微微腦門上罵。

    “你繼續能耐啊!他們來了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想自己扛著,你扛得住嗎?你有骨氣是嗎?你有骨氣你怎麽不去死啊?連累你外婆替你受罪!”

    何以安為餘微微叫屈,偏偏又無能為力,氣得眼淚都忍不住掉下來。她雖知道一些餘微微母親的事跡,卻也不曾想她竟是如此麵目猙獰。隻能拚命用手去捂住餘微微的耳朵,不讓她聽見這些直往她心窩子裏戳的話。

    可此刻餘微微好像不僅感受不到痛,也感受不到周圍的任何人和事,,

    她的眼裏除了紅紅的血絲,連眼淚都沒有。

    何以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餘微微,即使是從前那些諱莫如深的艱難日子裏,餘微微的眼裏也不曾如此空洞,,

    餘微微外婆還在搶救,偌大的空間裏一片死寂。

    夜已深,不知道已經過了多長時間。

    餘微微看了看身邊閉目養神的何以安,拍了拍她,何以安清醒過來。

    “你回去吧。”

    “不,我要在這裏陪你。”

    餘微微搖搖頭,“你還要上班,回去吧。”

    餘微微堅持,何以安也無可奈何。

    “你有事隨時聯係我,我可以請假的。”

    餘微微點頭,“快回去吧。”

    何以安走後,餘微微便一直在地上坐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手術室的門。

    破曉時分,餘微微的二姨一家也從外地趕來,跟餘微微的母親和舅舅一番商量,時有幾聲抽泣傳來,餘微微不為所動,繼續縮在牆角,一瞬不瞬地看著手術室的方向。

    電梯門再一次打開時,大夥兒都回頭看去。

    餘微微父親看著來人,道:“小辰回來啦?”

    餘微微聞言一愣,隨即也轉頭看過來,那一眼,讓沈卿辰感覺整個心髒像被什麽東西揪著。

    沈卿辰跟在座長輩打了招呼,便穿過人群,來到餘微微身邊。

    他出現在視野裏的那一刻,餘微微的眼淚一下子就糊了眼,決堤似的往外流。

    沈卿辰單膝跪地,溫熱掌心撫上她的臉,一點點輕輕地擦掉她的淚,他伸手托著餘微微的手臂,支撐著她,“地上涼,別坐地上。”

    餘微微被他扶著站起來,沈卿辰這才看見她臉上赫然的兩條紅印,餘微微想躲,沈卿辰卻撥開她的頭發,那刺眼的紅印豈止兩條!餘微微整個右臉都是紅腫的。

    “誰打的?”沈卿辰語氣裏有隱忍的怒意。

    餘微微把他的手拉下來,把頭發撥過來蓋住傷痕,啞著嗓子說:“沒事,已經不疼了。”

    沈卿辰手臂環著餘微微,支撐著她疲憊的身體,冷眼環顧四周,薄唇抿緊,耗盡一身修養才能忍住不在這個時候爆發出他的憤怒。

    餘微微二姨眼見氣氛陡然尷尬又緊張,便走上前來打馬虎眼:“小辰,微微在這裏守了一夜了,你把她帶到外麵休息一會兒吧,外婆這裏有消息了你們再過來。”

    沈卿辰低頭看了一眼餘微微,不容她抗拒,便攬著她打算先帶她走。

    手術室的門卻忽然開了。

    沈卿辰明顯地感覺到餘微微的身體顫動了一下。

    醫生摘下口罩,看著家屬,說出餘微微這一晚都在祈禱不要聽到的話。

    “我們盡力了,老太太剛剛過世了。”

    餘微微的母親,舅舅跟二姨幾乎同一時間往手術室奔去,驚天動地的哭聲隨之傳來。

    餘微微在原地緩緩轉身,她也想挪動著腳步上前,卻隻覺得眼前一黑,頭重腳輕地往後倒去。

    再醒來時,她人在病床上。

    沈卿辰坐在床頭,拿著護士給的冰袋,隔著毛巾冰敷著她紅腫的臉。

    看到她醒來,立刻湊過去,“醒了?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餘微微有一瞬間的茫然,看了看他,又環顧了一圈病房,問:“我怎麽了?”

    沈卿辰把冰袋拿走,扶著她坐起來,“醫生說你有輕微的腦震蕩,再加上受了刺激才會暈倒,你頭暈嗎?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餘微微搖搖頭,“沒有。”

    “誰打的你?你舅媽?”

    “別問了,好嗎?”

    沈卿辰閉著眼深呼吸了幾次,抬頭看她,眼底又恢複了柔和,“好。”

    “外……外婆呢?”剛一開口,她的聲音就哽咽了,眼淚一顆顆滴在沈卿辰手背上。

    “在,,太平間。”

    餘微微掀開被子下床,沈卿辰知道攔不住,便扶著她慢慢地走。

    到了門口,餘微微拽住沈卿辰。

    “我陪你進去。”

    “不要,你在外麵等我。”

    “好。”

    沈卿辰站在走廊上,看著餘微微一個人走進那間狹小的房間。

    空蕩蕩的走廊,連風吹過的聲音都能聽見。

    沈卿辰不放心,走到門外,就聽到那淒楚壓抑的哭聲傳來,幾次腳步跨出去又收回,最終還是決定站在門口等待。

    等餘微微哭夠了,紅著眼從裏麵走出來,沈卿辰上前牽起她的手,隻感到一片冰涼。

    送外婆的骨灰回老家時餘微微並不想讓沈卿辰一同跟去。他雖然不說,但她知道,這次這個課題對他來說有多重要,關鍵時刻請假離崗,很可能會導致他考核不合格,直接進入待聘期。

    “你回北京吧,這裏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等把外婆送回去我就回蘇州了。”

    沈卿辰幫她把劉海撥弄整齊,又整理了胳膊上的孝巾,“不差這兩天,我已經請好假了,走吧。”

    餘微微眼神在他臉上遊移,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嗯。”

    農村裏沒有正兒八經的墳地,都是自家選一塊無主之地,安葬逝者的骨灰,讓他就此安息。

    外公走後,外婆一直惦記他孤墳一座,淒苦無依,如今終於如願,跟外公的墓緊緊相鄰,從此便可永遠相伴下去了。

    眾人待餘微微外婆入土後都相繼離開,餘微微依然跪著,看著墓碑上的遺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夕陽西下,落日餘暉灑在外婆墓前,一隻寒鴉飛來,停在外婆的墓碑上,靜靜佇立著,久久不肯離去。

    寒鴉黑洞洞的眼跟餘微微四目相對,樹林中風聲起,四下無言,寂靜一片。

    是來,,告別的吧?念及此,餘微微心裏大慟,眼淚無聲落下。

    最後,餘微微在外婆外公墓前又拜了三拜,抹了淚,跟沈卿辰一同離去。

    回到舅舅家,餘微微並不打算多逗留,外婆走了,她的人生也沒了來處,從此隻剩歸途。

    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

    餘微微舅母從人群中衝出來,死死拽住餘微微,“你不能這麽走,你外婆死了你也得給我們錢。”

    餘微微終於怒不可遏,為了跟她要錢,他們拖著年邁的外婆去蘇州要挾她,現在外婆走了,他們沒有絲毫悔恨之意,心心念念的還是要錢。

    “要錢是嗎?”餘微微把衣袖從她手中拽出來,“我一分也不會給你。”

    餘微微從包裏拿出外公的記賬本扔在桌上,“你要跟我清算學費,醫藥費跟夥食費,外公的賬本裏一筆一筆記著這些年在我身上花的錢,以及我媽寄回來的錢裏有多少花在我身上,有多少被你們拿走了,就讓大家看一看,我到底應不應該付給你們十萬撫養費。”

    餘微微母親從來不知道家裏竟然有這本賬本,她撲過去拿起來一頁頁地翻,看到最後氣得連手都在發抖。

    她顫抖著指向餘微微的舅舅:“你們兩口子簡直是吸血鬼啊!我們都知道老爹老媽貼補你們,竟不知道是這樣貼補的!連微微的學費都被你們拿去花了,你還有臉追著我跟我討要撫養費?還跑去跟她要十萬?你怎麽不去搶?她這個舅媽是外人,但你是她的親舅舅啊!你怎麽張得開口的?”

    眼見已經撕破了臉,餘微微舅舅哪裏還會有什麽顧忌,他甩開餘微微媽媽的手。

    “你還好意思來質問我?養她不要錢嗎?不花力氣嗎?你隻生不養,一個爛攤子丟下來,你這個當媽的都自私地一走了之,還指望我這個當舅舅的來盡職盡責了?你要是早出了這十萬塊,根本就不會有後麵這些事兒,老媽也不會死這麽早。”

    餘微微母親哪裏忍得了這樣的言語,脫了頭上的孝巾就往餘微微舅舅臉上掄去,一時間堂屋內亂成一團,在場親友紛紛上來拉架,把餘微微母親跟舅舅分別往兩個房間拽去。

    餘微微站在堂屋前,看著櫃子上外婆的遺照,替她不平,替她可悲,那盈滿心頭的悲戚終於還是化作兩行清淚,滴落下來。

    她最後看了一眼外婆的遺照,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不再有半分留戀的地方。

    餘微微的公寓還是外婆出事那天的樣子,自然是沒法住的,兩人便驅車回到了陳老師那裏。

    陳老師電話中也聽沈卿辰說了一些發生的事情,心裏擔憂惦記著餘微微,備了清粥小菜,在家裏數著時間等。

    兩人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陳老師看著他們進屋,滿臉憔悴,一身落寞的餘微微瞬間就勾出了陳老師的眼淚,她不著痕跡地轉頭抹了抹眼角,上前握著餘微微冰涼的手,“餓了吧?我準備了一些清粥,稍微吃一點再去休息?”

    餘微微本想說自己吃不下,但看到陳老師關切的眼神,又想免她擔憂,便點點頭,說:“好。”

    餘微微一勺一勺地喝粥,溫熱的感覺入口,眼淚就控製不住地往外流,她也不管,低著頭,眼淚和著粥一起喝。

    沈卿辰坐在她對麵,手握成拳,眼圈微紅。

    陳老師坐在餘微微身邊,往她碗裏夾一些清口的小菜,手裏握著紙巾,時不時地擦一擦眼角,心疼難掩。

    餘微微終於喝完了一碗,放下碗勺,拿紙巾蓋在臉上一把抹下去。把陳老師這兒也搞得愁雲慘霧的,她感到很抱歉,想給陳老師一個笑臉,卻發現怎麽也笑不出來。

    陳老師忽然一把抓住餘微微的手臂,撩開她散著的頭發,看著她右臉上挨打後因毛細血管破裂留下的瘀斑,震驚得不能自已。

    “這,,”

    餘微微慌忙躲開,把頭發撥到前麵來蓋住,留下一句:“我吃飽了,我先去睡了”,便逃也似的回房去了。

    陳老師看著關上的房門,又看看沈卿辰,後者麵色凝重,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別再多問。

    陳老師終究還是氣不過,隻能錘了一下桌子解恨,“他們也太欺負人了,怎麽能這麽打孩子呢!”

    沈卿辰的目光盯著房間,沉默了片刻,對陳老師說:“很晚了,您去睡吧,這裏我來收拾。”

    陳老師站起身,把兒子往房間推,“不需要你收拾,你趕緊去看看微微,快去呀!”

    沈卿辰進房,洗漱後換了睡衣躺在餘微微身邊。

    “微微,我知道你沒有睡著,那就我說,你聽著。”

    “我這次回來前,已經遞交了辭職報告,等手上這個課題結束,我就回蘇州來。”

    餘微微聞言,緩緩睜開眼,慢慢轉過身來麵對沈卿辰,黑暗中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盯著他的臉,回想到他上一次的欲言又止,原來他所謂的課題結束就回來,是這個意思。

    “為什麽要辭職?”問完又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

    還能為什麽呢?他的心意已經那麽明顯了。

    “沈卿辰,,我不需要你為我犧牲這麽多。”

    沈卿辰把她攬過來緊緊擁著,就著月光眼神膠著著她的,“誰說我在犧牲?我明明是在爭取自己最想要的。”

    “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你!給你一個家,跟你白頭到老,兒孫滿堂,承歡膝下。”

    多樸實的願望啊,跟她的願望是一樣的,隻可惜,終究是要落空了。

    “對不起。”早知如此,我應該早點去看醫生,也不至於耽誤你。

    “傻子,幹嘛跟我說對不起。”

    餘微微搖了搖頭,“那你回來打算做什麽?”

    “應該是去高校教書吧,我看了幾個學校的招聘信息,目前還沒有定。”

    餘微微沒再說話,靠在他胸口,伸手緊緊摟著他。

    沈卿辰回北京後,餘微微請了一天假,回公寓去收拾。

    除了外婆住過的茶室,其餘地方該扔的扔,該清理的清理,該消毒的消毒,光是衛生間跟廚房間她就收拾了一個上午,一點多了才想起來午飯還沒吃,打開手機點了一份外賣。

    電話響起來時,餘微微以為是外賣來了,拿起來看卻是李楠。

    “喂?微微。”

    “學姐,是我的報告都出來了嗎?”

    “微微,嗯,,你的,,”,李楠斟酌著,不知該如何說,才能降低她接下來的話會對餘微微造成的打擊。

    “卵巢儲備能力太差,是嗎?”

    “你知道了?”

    “那天我本來想回 b 超室找你問個問題,正好聽到了你們的對話。”餘微微淒慘一笑,“學姐,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那也不是的,微微。如果你想給自己一個機會,那我們可以嚐試各種方案,拮抗劑不行就用微刺激,小劑量不行就用大劑量,大劑量不行就用自然周期,這些都可以增加一線希望。但是微微,我必須要坦誠一點,從根本上來說,你的情況很難改變,有可能最後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要有這個思想準備。”

    “嗯,,嗯,,”餘微微哽咽著,笑中含淚,“謝謝你,學姐,多給了我這麽多天的希望。”

    “微微,,”

    “我沒事,學姐,放心。”

    “那我這兩天把報告給你寄出去,你注意查收。”

    “哎,謝謝學姐。”

    “嗯,,那你好好的,我先上班了。”

    “嗯,學姐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