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簡歡就坐在梅宜旁邊, 她離對方很近,近到她能清清楚楚看見梅宜臉上的神情, 和那雙眼裏的細微黑氣。

  就像人熬夜會有紅血絲, 梅宜的眼睛裏,有黑血絲。

  簡歡愣了下,騰地一下站起, 謹慎地後退幾步:“你入魔了?”

  像是觸到熱鍋的手指, 聽見簡歡的話,梅宜臉上的冰冷戾氣刷地一下退了回去, 留下一臉茫然:“入魔?”

  “不,我沒有。”梅宜曲起雙膝, 往床角縮去, 搖頭一個勁否認, “我沒有,我沒有……”

  梅宜的狀況明顯不對, 簡歡和其他二人對視一眼,道:“寧輝是魔, 你……”

  “我!沒!有!”梅宜猛地抬頭,捏手成拳,用力錘打著床邊, “寧輝是魔沒有錯,但他喜歡純白無瑕的女子,所以他不會讓他的女人入魔的。平日我也很注意很小心,我怎麽可能會成魔?”

  “我怎麽可能會成魔!”梅宜麵目猙獰,似哭似笑, 仿佛同時有兩張臉, 一張柔弱茫然, 一張冰冷陰戾,看得令人毛骨悚然。

  穀山皺眉,道袍一拂,梅宜臉上的神情瞬間凝滯,她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先前查探過她的神識,確實並未發現她有變魔的記憶。”穀山歎了口氣,“她身上雖然有魔氣,但她畢竟人在暗殿,身上沾染魔氣很正常。可現下看來,宜丫頭是生了心魔啊……”

  魔氣如同靈氣。

  人身處靈氣濃鬱之地,若無靈根,就無法吸收靈氣,也不會被靈氣所影響。

  魔族之人無靈根的概念,但有‘魔心’的說法,身上有魔心,才能運用魔氣,修煉魔功。

  但隻要道心夠堅,哪怕身處魔氣繚繞的魔淵,和魔負距離接觸,也不會變魔。

  “不過他這種情況例外。”穀山覷了沈寂之一眼,“千年前,魔神花帝海魔法高深,他留下的傳承不容小覷。你若打破封印,必定入魔。”

  “嗯。”沈寂之將重心從左腿挪到右腿,看向穀山,神情淡淡,“隻要你不再讓我還債,我應該不會打破封印。”

  穀山:“……”

  穀山指著沈寂之的手一抖一抖:“逆徒啊,逆徒!”

  簡歡眼睛骨碌碌轉,看看沈寂之,看看穀山,最後把話題拉回來,指指梅宜:“那她怎麽辦?”

  穀山抓抓腦袋:“不知道她心魔有多深,依稀記得南塵仙島那幫老家夥在研製驅散心魔的靈藥,也不知道弄得怎麽樣了,明日抓個醫修來瞧瞧吧。”

  翌日,秋陽從窗外灑入,照在簡歡手裏拿著的照魔鏡上,再反射到沈寂之臉上,烙下一道光斑。

  鏡子裏,映著少年微蹙的眉眼,他麵上清冷,覷了女孩一眼,搖了搖頭:“你玩夠了嗎?”

  兩人肩並肩靠在窗前。

  床邊,南塵仙島趕來的醫修正在為梅宜診斷。

  說來也巧,這位醫修還是個熟麵孔,是當時在漁仙城,來向她和沈寂之刺探地果樹的蘇田師兄。

  門口,羽青和穀山並排站著,在說魔族的事。

  簡歡戳了戳鏡子裏的人,喜笑顏開地用肩撞了他一下,很為他開心:“恭喜你啊,沈寂之!你至今還是清白之身呢,沒入魔!”

  沈寂之:“……”

  簡歡用衣袖愛惜地擦了擦鏡子,把鏡子妥帖放進芥子囊裏,看向門口的羽青,感慨:“羽青長老人怎麽這麽好,就因為我前頭在玄天鏡上問他如何區分魔,他今日就特地帶了照魔鏡送我!”

  沈寂之嗬了聲:“一麵破鏡子,也值得你高興成這樣?”

  簡歡斜睨他一眼,嘖嘖:“你這就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你有本事讓你師父也送你一麵嘛。”

  “……”沈寂之抿了抿唇角,淡哂,“用不著。”

  簡歡聳聳肩,懶得和他多說,雙手作祈禱狀置於下巴,星星眼:“羽長老真的很不錯,人溫柔大方,修為更不用說……”

  沈寂之麵無表情,起身離開。

  簡歡本下意識半靠著他,他一走,她靠了空,人就往旁邊一傾。

  簡歡:“!!”

  剛巧,蘇田起身,先朝門口作揖:“穀峰主,羽長老——”再看向簡歡和沈寂之,笑了笑,“沈師兄,簡師妹。”

  穀山和羽青不再交談,走了進來,問道:“如何?”

  蘇田恭敬回道:“梅姑娘確實生了心魔,不過尚未到不可挽回之地。正巧島上幾位長老研製的靈藥需要人試,晚輩鬥膽,敢問穀峰主可否將梅姑娘交給我,帶到島上醫治?晚輩不敢保證一定能治好,但我南塵仙島定然竭盡所能。”

  穀山薅著小胡子,點點頭:“可。”

  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看了沈寂之一眼,沉吟片刻:“不過,我還有些事要交代她。這樣罷,晚點我把人給你送來。”

  蘇田感激道:“多謝峰主。”

  羽青作揖:“峰主,羽青還有要事在身,便先走一步了。”

  穀山甩甩手:“去吧去吧。”

  羽青和蘇田相伴離開,簡歡小跳一步,追了上去,眉眼都是笑:“羽長老,蘇師兄,我送送你們!”

  羽青笑意溫柔:“正好,我也有點事想問你。”

  師生二人和蘇田往外走去。

  身後,沈寂之沒忍住,嗤了聲。

  自從一炷香前,羽青送了麵照魔鏡給她,她就一直這副德行。

  簡歡跨過門檻,回過頭,警告地瞪他一眼,朝他做了個鬼臉:“略。”

  沈寂之:“……”

  “羽長老,如何?那陣法是不是出自齊婉之手?”簡歡收回視線,問道。

  簡歡當日出了暗殿,第一時間就聯係了羽青,羽青這才特意趕過來看,他頷首:“是。”

  三人在院門口停下。

  穀山將那顆魚牙齒賣了,還了債,門口催債之人已經走了,不過牆上的‘還錢’字樣依舊清晰。

  羽青細細問了暗殿之事,簡歡一五一十作答。

  女孩輕柔的說話聲,隨著午間的風吹過來,落在沈寂之的耳中。

  黑衣少年雙手抱劍,斜靠在臥房的窗前,視線落在院中,葉子燒焦了大半的紅楓上。

  ===第125節===

  時不時的,他偶爾抬眼,看看門口著橘色上襦,粉色襦裙的女孩。

  半晌,沈寂之輕輕蹙眉。

  這羽青長老未免太過囉嗦,有必要問那麽多?開頭結果知道不就行了,過程不會自己推?

  對麵的雜物間,穀山灌了袋酒,仰著頭一邊喝,一邊朝沈寂之走近:“來來來,徒弟,為師還有一事……”

  “簡歡。”沈寂之忽而出聲。

  大門口,簡歡回頭:“啊,怎麽了?”

  沈寂之麵無表情:“我師父喊你。”

  落下這句話,他站直,離了窗。

  穀山愣了愣,抹了把沾酒的嘴角:“不是,我喊的是你……”

  沈寂之不帶任何表情地瞥過來一眼,淡淡道:“是嗎?”

  穀山縮了縮脖子,沒敢再說什麽。

  這徒弟從小就氣場強大,很有主意,有時候,穀山覺得,他才是他徒弟的徒弟……

  穀山走過窗前,往外看了看,突然間就明白了什麽,猥瑣一笑,張嘴唱了起來:“小白菜呀,醃一醃,酸酸溜溜下酒菜呀……”

  沈寂之:“。”

  簡歡踮著腳站在門前,目送羽青和蘇田離開,微提裙擺跑了回去:“前輩,你喊我?”

  穀山瞅了沈寂之一眼,沈寂之垂著眸,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樣。

  如昨夜一般,穀山設了個結界,隔絕一切探聽。

  他將酒囊係在腰間,走到床邊,看著昏迷的梅宜,道:“宜丫頭再有萬般錯,但她從未把魔原石之事告訴任何人,守住了當年在她師父前立下的重誓。”

  “可世事無常,不好再冒險,把她送到南塵仙島之前,我會抹掉她神識中有關魔原石的所有記憶。”抹掉一段記憶,對修士神識有一定損傷,盡量能不用就不用,但眼下,穀山還是決定動手。

  簡歡挑眉,想了想,也就明白了。

  魔原石這事,若讓正派知道,出於及時將危害抹殺的想法,就算現下沈寂之不會衝破封印,他們估計也會偏向誅殺沈寂之。

  魔原石攀附在沈寂之那,沈寂之一死,花帝海的一切傳承隨之煙消雲散。

  犧牲一人,永絕後患,這個決定不會難做。

  若讓魔族知道,他們定然想盡辦法讓沈寂之衝破封印,傳承魔神之道,為魔族助力。

  “當年知道此事的人,基本都已塵歸塵土歸土。”穀山說到這,停了停,一向顯得猥瑣的眼,透著幾分滄桑,他笑了笑,“之後知道的,也就我,你。”他看向沈寂之,再看向簡歡,“徒媳了。”

  沈寂之這件事情,穀山甚至都未告訴道玄。

  掌門師兄,是穀山在這個世上最信任之人,穀山了解他師兄,知道師兄得知此事會做什麽選擇。

  一人與眾生,掌門師兄毫不猶豫會選後者。

  但他,一向任性。

  若日後,沈寂之出於任何原因衝破封印墮魔,哪怕同歸於盡,他也會親手弑徒。

  三人都沒再交談,房內靜得落針可聞。

  穀山盤坐在床邊,閉著眸,神識之力入梅宜眉心。

  床上原本麵色平靜的女子,忽而秀美緊蹙,有些難耐。

  穀山也並不輕鬆,更改他人神識,隻有化神高階和大乘期的修士才可勉力一試,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會反噬自身。所以一般來說,若非必要,沒人會這般做。

  等得稍有些久,簡歡和沈寂之索性也找了個空地打坐修煉。

  小半時辰後,穀山睜開眼,他擦擦額間的汗,掏出酒囊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聞言,沈寂之抬眼。

  從昨晚知道魔原石的事後,他便想了很多,心中有個念頭一直浮現。

  “代價是什麽?”

  如冰川流水的聲音將簡歡從入定狀態喚醒,她眨眨眼睛,看看沈寂之,再順著沈寂之的視線,望向穀山。

  穀山拿酒的手一頓:“什麽代價?”

  沈寂之目光平靜:“封印魔原石的代價。”

  小老頭甩甩手,靈活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屁股就想溜:“那能有什麽代價?你師父我是何人?隨便封封就搞定了……”

  “我記得,我六歲那年,你把我帶到玉清派後,閉關很久。”沈寂之打斷他師父,“後來聽掌門說起,你本早就該入大乘,但渡劫失敗。”

  “所以代價是,你步入大乘的雷劫?”沈寂之緩緩問出口。

  穀山:“……”

  他喝了口酒,再一屁股坐回地上,自暴自棄:“對。”

  既然都被猜出來了,穀山也沒必要再隱瞞,他覺得吧,他也瞞不住。

  這個徒弟,猴精猴精的。

  “魔原石有一縷花帝海殘念。”穀山道,“這是最危險的,若隻是他留下的傳承,你就算入魔,也勉強還算是另一個你。就和宜丫頭的狀況一樣,危害沒那麽大。可殘念不除,花帝海會在你身上…複活,到時,九州又會如千年一般,再遭大劫。”

  頓了頓,穀山繼續:“我和宜丫頭的師父思來想去,這九州,也隻有化神入大乘的雷劫,可以徹底毀去花帝海的殘念。剛巧,我那時正好一腳踏進大乘期……”

  穀山搖搖頭,歎出一口酒氣,也許這天道冥冥之中,便是要他做出選擇,“我本想一並去掉魔原石之力,但魔原石在你體內太久,已與你渾身經脈融為一體,隻能封印。”

  穀山又喝了口酒,聳聳肩,吊兒郎當的模樣:“就是這樣。”

  沈寂之靜靜聽著,一語不發。

  渡劫失敗,基本上此生不會再有踏入下一階的機會。

  他目光落在地麵,眼皮垂下來,隱藏一切情緒。

  簡歡卻一臉驚訝地看向穀山,烏黑的眸子瞪大。

  原先顯得作風猥瑣的小老頭在她眼裏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來,如巍巍群山,她伸出大拇指,重重地在空中點了三下,拍拍胸脯,大方道:“前輩,為表我的敬意,待我升了玉清長老,我請你喝酒!”

  穀山震驚:“那我還得等多久?”

  今時不同往日,他師兄坐上掌門位後,長老可不像以前那樣,隨隨便便就能當啊。

  那可是連一個靈石,都不會讓他拿走的人!

  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莫急莫急。”簡歡閃過去,拍拍小老頭,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快了快了。”

  穀山搖搖頭,看了沈寂之一眼,想了想,道:“我不是為了你。”

  他看向簡歡,“也不是為了這天下。”

  穀山起身,站在窗邊,抬高雙手舉過頭,伸了個懶腰:“我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這世間,有人能釀他愛喝的酒,有人能借他買酒錢,有人能替他還個兩百萬。

  窗外陽光正好,微風和煦。

  穀山側過頭,忽而嘿嘿一笑:“不過,若是你們覺得對我有所虧欠,要不,以後我的賬你們再替我……”

  後頭,簡歡在沈寂之麵前蹲下,正低著頭想看看他此刻是何神情。

  有沒有哭。

  沈寂之動了動,抬起一雙幽深的眼,伸手抵住她發頂,正打算把這顆腦袋拂開。

  聽見穀山的話,腦袋自己彈了起來,沈寂之的手落了空。

  他指尖動了動,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慢吞吞從地上起身。

  簡歡臉色都變了:“前輩,你哪來的‘們’?”

  沈寂之的人情債,關她簡歡什麽事?

  穀山朝她擠擠眼睛:“你們兩不是一夥的嗎?”

  “當然不是!”簡歡表明立場,“他是他,我是我,我頂多日後有錢了,多請你喝幾頓酒。好了,前輩你好好休息哈,告辭!”

  簡歡當即開門離開,背影匆匆,像是後頭有惡鬼在追她。

  穀山抓抓亂糟糟的鳥窩頭,看向沈寂之:“你們這是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沈寂之嘴角一抽:“……你也知道是大難?”

  穀山咕噥了聲:“那你要不再替我……”

  “絕無可能。”沈寂之毫不留情地打斷,“兩碼事,一碼歸一碼。”

  穀山:“唉,我穀山慘呐,命苦啊。老天爺,你就是這麽對我……”

  “對了,前輩。”簡歡忽而跑了回來,站在窗外,對著穀山勾了勾手指。

  穀山捏了捏嗓子,傾身:“徒媳,你改變主意了嗎?”

  “我沒瘋呢。”簡歡雖笑著,但笑意未達眼底,“我隻是回來提醒您一下,我有名字,姓簡名歡,不是你徒媳,懂嗎?”

  穀山誠懇地搖頭,他站直,雙手猥瑣地摸著自己的背:“你們在那個暗殿裏,你們兩個都這樣這樣了……”

  簡歡閉眼,複又睜開,怒吼:“那是為了揭千斤符!!”

  穀山:“……”

  穀山不敢說話,縮了縮脖子。

  簡歡沉心靜氣,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換了張笑臉,柔聲細語地對穀山道:“前輩,記住哦,我有名字。”

  穀山乖巧點頭:“好,歡丫頭。”

  簡歡滿意了,拍拍衣裙,斜睨了沈寂之一眼,輕哼一聲,禦劍離開。

  穀山這才敢站直,他晃晃腦袋:“原來還不是……”

  他看向沈寂之,微微嫌棄,“徒弟,你是不是不行?”

  沈寂之:“……”

  他沒搭理穀山,目送簡歡的背影消失在院中。

  秋意漸濃,院中楓葉落了大半,時光不等人。

  ===第126節===

  確實,不能再拖了。

  沈寂之想了想,從懷裏掏出一個繡著貔貅的荷包。

  荷包裏是一些碎銀。

  他先掏出零散的一百文,遞給穀山。

  穀山下意識接過,受寵若驚,指著自己的鼻尖:“給我的?”

  “嗯。”沈寂之淡淡應了聲,沉吟片刻,又掏了一兩遞過去。

  以前的師父頂多值一百文,但從今往後,可以勉強加個一兩。

  穀山望著那兩銀,甚至都不太敢接。

  “這一兩一百文隨你怎麽花。”沈寂之把荷包係緊,在懷中放好,因心中下了決定,麵色無波無瀾,靜沉如湖麵。

  “隻需你今晚,不要在家。”他輕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