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慢慢談(下)
  第48章 慢慢談(下)

    第二天周日,周母接到沈母的電話,問上午要不要出來一起喝杯茶聊聊天。

    周母這幾天心情極差,基本一周都沒出門。本來想推辭的,但是沈母說他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想臨走前再見一麵;周母遲疑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周母和沈母是結婚之前就認識的好朋友,不是發小,但兩人一見麵就很投緣。無論是沈母還是周母,在之後的人生中都沒有遇到過比對方更投緣的朋友了。

    周父去世,周母決定長期搬去S市照顧周景桉的時候,最難過的人就是沈母。即便是十三年後的現在,兩人交集變少,不常見麵,聯係隻能靠手機;也仍舊是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沈父沈母選的茶館就在他們住的酒店附近,叫竹語堂。

    顧名思義,這是一間以竹為主題的茶館。店內栽有手指粗細的觀賞竹,充當古代園林門前的照壁,將原本一覽無餘的視線稍加規劃遮擋,有種清幽又含蓄的美。

    走進去之後,店裏是淺原木色的裝修,隔間與隔間之間設有白色的紗簾,紗簾很輕,人走動時帶起來的風就能撩動些許,整體環境頗有魏晉時期的清雅飄逸。

    上午人並不多,客人們坐在用紗簾和竹子隔開的小隔間裏,邊品茶邊小聲地聊天,也還算安靜。

    周母到時沈父沈母已經坐下了,是一個比較靠角落的位置,桌上擺著一壺茉莉花茶。

    周母當然理解為什麽要選角落的位置。看到沈父也跟著沈母一塊兒來了的時候,周母就明白過來了。這次聊天要講的話,確實不適合被其他人聽到。

    周母這天沒怎麽梳洗打扮,就是穿著最普通的衣服,即便不做什麽表情,臉上的擔憂和疲憊也力透紙背。

    周母勉強笑了笑,跟對麵兩人簡單打了招呼;沈父給周母麵前的茶杯裏倒上了茶,周母道了謝,拿起來喝了一小口又放下。

    “你們……這次見過他倆了?”畢竟彼此這麽熟悉,對現在的情況心知肚明;周母也不多繞圈子,開口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

    沈母有些緊張地吞了下口水,聲音有種說不上的不自然:

    “是。昨天去了沈思博的公寓,景桉也住在裏麵……”

    周母忽而有點感傷。想起之前在老家的時候,最初跟沈母聊天時,兩人聊的是人生誌向,生活意趣;但結婚有了孩子之後,也不知道怎麽,見麵時就隻會講柴米油鹽和孩子的事情。

    到現在,兩個已經五六十歲的女人,見麵是居然還是聊孩子,操各種心。

    周母其實能猜到周景桉和沈思博已經在同居了。畢竟那天周景桉來家裏時態度那麽堅決,她都已經罵到快氣昏過去的程度,周景桉還是一點兒不動搖;應該是在一起很久,感情很穩固了。

    畢竟為人母親,不管發生什麽,周母仍舊是很關心周景桉的。隻是上次見麵的時候情緒太差,也太激動,兩人根本沒法好好聊,隻好此時再忐忑地問沈父沈母:

    “你們看倆孩子過得好嗎?”

    沈母跟沈父交換了一個不確定的眼神,有點猶豫地說:

    “我們感覺還……挺好的。起碼房子裏沒太亂,他倆狀態也不錯。其實我個人覺得……跟之前沒談戀愛的時候差不太多?”

    周母眨了眨眼睛:“感情一般?”

    沈母連忙猛搖頭:

    “不不不,他倆之前不就關係挺好的嘛,性格也合得來,在一起從來不急眼兒不吵架。現在就是倆人住一塊兒了而已,感覺跟之前一樣,沒什麽矛盾,就還是那樣相處。”

    周母聽明白了,垂下眼睛點了點頭。三個人都收聲沉默了一會兒。

    周母把自己麵前的茶杯又舉起來一次,抿掉了一小口,接著問:

    “那你們昨天聊什麽了?結果怎麽樣?”

    沈父沈母再一次交換了眼神,沈母眼中有種不忍和慌亂交雜的意味,沈父看出來了,所以這次是沈父開口:

    “我們就,比較理性地跟他們說了我們的觀點。做父母的都不想孩子走那麽困難的路,就跟他們直說我們不讚成了。”

    周母聽得有點懵,反應了一下,才說:

    “這不是肯定的嘛,我當然知道你們也不同意了。我是問你們後來聊出什麽結果沒有。”

    “啊啊啊”沈父趕忙解釋:“結果……能怎麽辦呢?我們不讚成歸不讚成,但明天我倆就回去了。天高皇帝遠的,倆孩子自身感情又沒出問題,他們該怎樣還是會怎樣吧,好像也沒什麽用。”

    沈母也巧妙地附和:“其實我們現在也有點不確定了,利害關係都跟他們講過了,態度也傳達過了,他們過自己的日子,我們總不能用什麽強製措施吧?感覺這事兒……有點兒徒勞。”

    周母沉默著聽完,發現好像確實是這樣。又仔品了品沈父沈母說的話,嚐出了些不對,警惕地抬眼問:

    “你們是……不想管這事兒了?”

    沈母臉上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僵了一下,隨即有些刻意地出口否認:

    “怎麽是不想管呢,是我們也管不住了啊!這次看到倆孩子一起生活得也挺好,又沒礙著我們老兩口什麽事兒,好像也找不到什麽理由費這勁兒了……”

    周母有些發愣,隔了好像很久,才很緩慢地點了幾次頭,又低下頭去喝自己麵前的茶。

    三人聊到這兒都有點不知道要怎麽繼續了。

    相熟且老練的人彼此說服是不能讓對方聞到“血腥味”的,一切以不留痕跡為最佳。否則一旦對方有了戒心,再說下去基本就沒用了。

    周母茶杯裏的茶喝完了,沈父看到,又提起茶壺把茶添滿了。

    周母這次卻正兒八經地伸出兩根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做了個扣手禮。

    原木的桌子響聲很沉很實,可在這樣的環境中,又顯得莫名地刺耳。

    沈父沈母都有點驚訝,怎麽忽然間這麽見外這麽客氣了?

    隻見周母徐徐開口:

    “可能這話說出來,你們二位不一定能理解。我是態度很堅決地,不想讓沈思博和周景桉談戀愛。

    “周景桉這一輩子的運氣實在不好,18歲好不容易去了S大讀書,開學第一天就遇上他爸去世。後來一兩年的時間都不願意跟人交流,每天吃藥吃得人注意力渙散,整天無精打采也沒胃口,我看著都心疼。

    “我們景桉什麽事都沒做錯,偏偏攤上這麽個不好的命,遇到這麽多別人沒有的劫數。他做成今天這個樣子有多不容易,是我三言兩語根本說不清楚的。

    “我們景桉這輩子經曆過太多難事兒了,我現在隻想他簡簡單單地把接下來的生活過好。不用多優秀,也不要多特立獨行。

    “就像所有運氣不差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不被別人戳脊梁骨,我就已經要謝天謝地了。他果然命不好吧?連這種生活都得不到。”

    沈父和沈母齊齊呆住了。

    他們想過很多種周母不同意兩人在一起的原因,也都排練了對應的話語去開解;但萬萬沒想到,周母會提到周景桉18歲那年的事情。

    這些年來,這件事基本是兩家人聊天的禁區了;沈父沈母驀然聽到這些話,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來回應。

    沈父有些磕巴地小心問:

    “原來就是……因為這個嗎?”

    周母可能理解錯了沈父的意思,立刻挺直了脊背,斂神正色道:

    “這又不是簡單的談戀愛,因為這個他的工作、交際再受影響怎麽辦?我也老了,沒把握自己還能怎麽幫他,景桉遇上的糟心事兒已經夠多了,他這輩子真的不能再有別的波折了。

    “我知道這些事沒有發生在你們家裏,你們很難理解周景桉之前過得有多艱難。但那些年,我陪在他身邊照顧他,他有多辛苦我看得清清楚楚。”

    “阿姨。”

    周母抬頭,隻見不知道從哪裏走出來的沈思博已經直直地站在了桌邊:

    “我知道他之前過得有多艱難,我也不敢讓他再經曆別的波折了。您放心,我不是小孩了,以後周景桉我會照顧好的。”

    周景桉在沈思博說話的時候也出來了,臉頰紅紅的站在沈思博身後。看著沈思博的時候,眼裏閃著暗自流動的光。

    今天的茶館是沈思博選的。之前見一個重要客戶的時候來過一次,沈思博對店裏的裝修環境記得還算清楚。

    沈父沈母和周母聊天的全程,周景桉和沈思博都坐在和他們一簾之隔的隔間,貓低了身子暗暗聽著。

    周母看著忽然出現的兩人,也很快就明白過來了這是怎麽一回事,有些不敢置信地重新看向沈父沈母,擺在桌上的一隻手也在微微顫抖。

    沈父沈母也沒假模假式地裝不知道,眼神中帶上了些心虛和抱歉,偏頭看向沈思博和周景桉,叫他倆也坐下。

    周母和沈父沈母坐在不同的兩邊,周景桉先去跟周母坐了,沈思博也跟著在周景桉身邊坐下。

    周母實際上已經又驚又氣了,隻是礙著這裏是公共場合,身邊還有其他人,所以沒表現得太激烈;但在看到沈思博和周景桉兩人的一瞬間,還是肉眼可見地變了臉色。

    沈思博稍稍側了側身子,看著周母,接上了之前還沒說完的話:

    “阿姨,您是看著我長大的,我什麽時候讓周景桉受過欺負?小時候都能做到的事,現在也不會做不到。我自己追了這麽多年的愛人,我一定會保護好的!我跟您保證,您就相信我吧。”

    饒是一周前就知道兩人在戀愛了,周母仍舊覺得“愛人”二字從沈思博嘴裏說出來無比刺耳。

    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周母盡量在沈思博麵前保持了禮貌:

    “思思啊,這種事不是你說出來就可以保證的。你沒法控製周景桉的學校怎麽做,老師同學怎麽想。做這種口頭保證,是一種很輕浮很天真的行為。”

    周景桉也開口了。這還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跟存有理智的周母聊這件事,也是第一次聽周母清楚地表達了自己的擔憂和反對原因:

    “媽,你說的那些事早都過去了,我也早就不是18歲了。我現在都三十了,就算沒有沈思博,我也完全可以自己照顧自己,自己保護自己。我當然知道跟同性戀愛會麵臨什麽困難,但這就是我選擇的生活。我不介意承擔這些風險,隻要我能在我在乎的人麵前,光明正大地愛我想愛的人。”

    周母感覺自己的心又開始突突地跳了,太陽穴漲得難受,心中又惋惜又憤恨;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

    “不介意承擔風險,說得輕巧。那是你還沒認清這有多嚴重多危險!你就是上學上久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道社會多險惡。”

    沈父沈母看周母好像真的生氣起來了,忙也加入了勸服的行列:

    “景桉媽媽先別激動啊,咱話也不能這麽說。現在時代變了,輿論上對同性戀的包容度還是挺高的。我們做父母的,跟孩子已經不是一代人了;我們對風險的感知已經落後於時代了,還真說不好是誰看得更清楚……”

    “是啊是啊,而且景桉都31了吧,也是時候信任他的生活能力,適當放手了。說句不吉利的,生活裏的風險還少嗎?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沒有這個還有那個。誰知道孩子們會撞上哪個呢?就算撞上了,再怎麽說,兩個人的力量也比一個人大吧!”

    沈母說完,周母沒搭話。土垚土

    一桌子五個人都在等待周母的反應,用沉默掩蓋著內心的緊張和慌亂。

    但周母遲遲沒說話,稍稍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氣氛好像瞬間就降到了冰點,室內的空調吹得人寒毛直豎,桌上的那壺茉莉花茶也失了溫度。

    “我一會兒還有點事兒,現在該走了。”周母沉默良久,終於如是說。

    桌上其他四個人一個賽一個地尷尬,心中慌亂無比,行動上卻不敢表現絲毫,隻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地坐著。

    周母同排坐著的還有周景桉和沈思博,兩人坐在外側,不起身的話周母出不去。

    周母等了好久,沈思博和周景桉也一直沒動作;對麵的沈父沈母也像沒聽到剛剛的話一樣,臉色有些難堪。

    “嗬,”周母冷笑一聲:“你們這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支持啊……我說我得走了,現在堵著我是幾個意思?”

    周母臉上的慍色已經藏不住了,她或許也已經不想接著藏了,直直地朝沈思博望過去。

    沈思博看到了,無聲地輕輕張了張嘴,隨後垂下了眼睛,緩緩站起了身。

    周景桉了解周母的脾性,知道今天在這裏是無論如何也聊不下去了,也跟著站了起來。

    桌上其他人全都或失落或祈求地看向周母。

    周母沒跟任何人再有眼神交流,長出了一口氣,拿起自己的包幹幹脆脆地站起來,兀自頭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話說:

    後麵還有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