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慢慢消(上)
  第12章 慢慢消(上)

    周景桉覺得自己大概點錯了菜。

    單單是螃蟹,沈思博把兩隻都扒完就快過去半小時了;餐廳又把這當前菜,等兩人吃完,上來收走垃圾和工具,重新拾掇了桌子,才接著上後麵的菜。

    後麵的菜都比較正常,毛血旺、老虎斑、夫妻肺片,也不至於讓沈思博親自上手喂給周景桉。

    隻是這樣一來,兩人吃完飯的時間就很遲了。

    周景桉從餐廳出來的時候,天已全黑。

    街邊的鋪位都亮起了燈,馬路上兩輪和四輪的車或快或慢地駛過。夜色如水,如無形的清涼小溪,滌淨了白晝驕陽的熱氣。

    沈思博沒多久也出來了,周景桉和他交換眼神,便率先沿著街邊緩步開始走動。

    沈思博三步並兩步,跟在周景桉身畔,有些難掩的焦急:

    “你什麽時候就把錢付了?我怎麽不知道?”

    周景桉很是淡定,不疾不徐地邊走邊說:

    “你又沒說我不能付。”

    沈思博輕輕“嘶”了一下,又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長呼了口氣,終究是沒說什麽。

    街邊的人行道有點窄,一邊是車流,一邊是綠化帶和商鋪位;兩人並肩而行時,肩膀總時不時碰在一起。

    周景桉還是沒忍住,解釋道:

    “本來我住你家這事兒,就已經很麻煩叔叔阿姨了。出來吃飯還要你請客,總說不太過去吧?”

    沈思博兩隻手搭住周景桉的肩膀,半扶半推著他走在了人行道靠綠化帶的一側,末了舒了口氣,說:

    “也行,隨你吧。”

    周景桉總有一些抱定了就不撒手的,小而堅固的原則,沈思博也無謂去說服或改變什麽。

    兩人沒怎麽說話,一路跟著沈思博的指引走回家。直到走到某條窄街的時候,一直走在人行道內側的周景桉忽然停了下來。

    周景桉指著一間已經關了門的早餐鋪的門牌,語氣無異地發問:

    “這裏是金橋一路嗎?”

    其實周景桉知道答案的,因為門牌上寫的就是“金橋一路 23號”。沈思博隻是有些僵硬地“嗯”了一聲,算作一個回答。

    周景桉看著那個小門牌眨了眨眼睛,又四下裏望了望,臉上帶了很淺很淺的笑,看向沈思博,輕聲說:

    “這裏變了好多,都有點認不出來了。”

    沈思博反而莫名有些窘迫,目光閃爍不定:

    “是啊,畢竟……很多年了。”

    周景桉卻像沒看出沈思博的異樣,自顧自地轉了方向:

    “還挺好看的,我們坐一會兒再走吧?”

    說著就朝路邊一個長椅的方向緩緩走去,沈思博一時有些不清楚狀況,隻得先跟上去,和周景桉並肩坐了。

    長椅其實是個環衛工具儲存箱,上邊有一排棕色的木條,平時會有環衛工人擦拭,總體上算幹淨。

    隻是長椅剛好在樹下,金橋一街的樹都很有年頭,枝葉繁茂,層層疊疊地擋住了路燈照來的光。

    身後是已經關了一半的店鋪,身前是偶爾通行幾輛車的馬路;長椅像是河中的一座小型沙洲,窸窣吵鬧的聲音從兩邊流過,圈住其間一小塊的靜謐。

    “好快啊……以前都沒這種感覺。”周景桉遲疑了一下:“應該有……十三年了吧?”

    沈思博難掩心中的緊張與不安,有些擔心地側身朝周景桉看:

    “是,是真的很久了,所以我剛才沒注意……”

    周景桉這才偏了頭,對上沈思博的眼睛,在昏暗中無聲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很久了,我沒事的,你不用這樣。”

    十三年,確實很久了。

    沈思博和周景桉閉口不談的那件事,過了十三年,也依然沒有人願意提起。

    今年已經31歲的周景桉,也有過18歲的時候。隻是他18歲的記憶過於混亂,抽象,狂風暴雨,陰霾遍布……

    保送去S大的資格讓周景桉在高三後期沒有什麽高考壓力,每天隻是憑著慣性和禮貌去學校上學。

    自習課時,比起在教室寫作業,周景桉更常做的事是去操場一邊看書一邊看沈思博訓練。

    一切都過得很順利,沒有熬夜,不曾失眠,沒有歡欣雀躍,也不會痛不欲生。

    直到周景桉到了S市,已經在學校辦報到手續,收拾宿舍的那天;周父去給周景桉寄他拿不下的行李,碰上一場台風,雨大路滑,周父在過馬路的時候倒在了路中央。

    正開車的司機不曾遇到過極端天氣,本就心慌;後邊的車都趕著回去,還一個勁兒地打喇叭。

    司機加了速更心慌,視線受阻,刹車又打滑;周父沒來得及起來,連人帶著要寄的包裹都被撞翻在地。

    司機沒有肇事逃逸,開了雙閃,在雨中撐著傘下車查看情況,拍照記錄了事故現場,也及時將周父送了醫。

    隻是因為台風影響了小鎮的交通和通訊,周景桉沒有第一時間被通知到;電話打通的時候,周景桉聽到的隻有救治無效的消息。

    周景桉說實話,已經忘記了肇事司機長什麽樣子,忘記了他是怎樣聲淚俱下地解釋和道歉,也不太記得父親遺體告別的流程是怎樣走完的,那天他披麻戴孝鞠了多少次躬……

    他隻記得,警察在核查事故現場的照片的時候,指著一張照片問司機:

    “這一團是什麽?”腰子—

    司機看了半天,說:

    “應該是本書,被雨淋了,又沾了血,所以是這個樣子。”

    周景桉沒自己帶去學校的行李中,有三分之二都是書。因為又厚又重,周景桉在往自己行李箱裏塞的時候,被周父嚴詞拒絕了。

    “書這些太重了,你第一天去學校好多事情要幹的,拿著不方便。反正你又不急用,非要要的話,你過去之後我寄給你吧!”

    周景桉同意了。

    所以在那之後的連著一周,周景桉都會夢到自己滿身血汙的父親,在大雨中撿散落在地上的一本本書。

    書被雨水泡得濕淋淋的,被撿起來的時候水柱混著泥沙留下來。父親咬著牙佝僂地蹲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撿起來摞在一起。

    周景桉慌亂地去扶地上的父親,用手按住他額角還在流血的傷口:“爸你別撿了,快去醫院啊!去醫院!”

    夢裏的周父認不出周景桉,每次都會甩開周景桉的胳膊,著了魔一般念叨著:

    “不行,景桉的書他還要用的……”

    後來周景桉經常失眠,跟同學的交流越來越少,狀態越來越差。學校通知了周母,周母擔心,幹脆搬來了S市,方便照顧周景桉。

    再後來,就是沈思博也來S市讀中學了,在周景桉家裏借住。

    周景桉原先還沒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直到今天校長提到轉學的事情,沈思博的表現……很奇怪。

    周景桉試探地問:

    “沈思博,你當時轉去S市一中讀書,是因為這件事嗎?”

    沈思博眼神一顫,下意識地躲開周景桉的視線,不想回答。

    周景桉有些奇怪,又問了一遍。沈思博才很不情願地開口:

    “我之前說過不對你撒謊的,我想說話算話……”

    周景桉一怔,隨即明白,這大概就是沈思博的肯定回答了。

    周母搬去S市之後,周景桉的情況還是很不好。

    他會去接受心理治療,也會吃藥,勉強支撐著去學校上課,但他仍舊不願意敞開心扉,與心理醫生之外的人交流。

    周母也束手無策,隻能幹著急。周景桉本來就不是開朗熱情的性格,出了這件事之後,每天跟周母說的話可能超不過一百個字,跟老師同學就更少。

    沈思博一開始並不知道有這麽嚴重,有時候周末和周景桉打電話,周景桉還是願意說話的,雖然不多,但會主動關心他。

    周母注意到這個現象之後聯係了沈思博,沒過兩天,沈思博和沈父沈母就達成一致,接受了S市一中要沈思博過去當體育特長生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