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第4章 【4】

  四月初八,黃道吉日,新帝霍致崢登基,祭天封禪,改國號大燕,年號宣昭,定都京城。

  同日,下令大赦天下,大封開國功臣,犒賞軍隊,並追諡祖父霍庚為太,祖德皇帝,生父霍禮為高祖恒皇帝,追諡兄長霍麟宇為一等忠勇公。冊封生母秦氏為皇太後,嫡妹霍蓉兒為懷寧長公主。

  因新帝並無妻妾,皇太後秦氏手持鳳印,代掌六宮事。

  新帝登基那日,皇宮內外一片喜氣洋洋,絲毫不見幾日前山河破碎的淒涼景象,目之所及之處張燈結彩,隨時可聞恭賀新朝建立之聲,就連身處偏遠掖庭的宋清盈都能聽到從承天門傳來的華章禮樂。

  隱隱約約,還怪好聽的。

  她坐在池子旁洗衣裳,偶爾往那高高的朱紅宮牆望上一眼,心想著,這古代皇帝登個基真能折騰,她這都快下班了,皇帝那邊儀式還沒完,而且他晚上估計還得搞什麽團建宴會吧?嘖,加班狗,慘。

  寶蘭見自家姑娘搖頭歎息的模樣,以為她是觸景生情,連忙壓低聲音安慰,“姑娘,您別太難過……”

  宋清盈回神,見小丫頭一臉擔憂看向自己,就知道她又胡思亂想了,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放心了,我沒難過。”

  怕她多問,忙換了話茬,“馬上就要下值了,聽說為了慶賀陛下登基,膳房今日多添了幾道菜,好像還有紅燒肉!咱趕緊把這最後兩件洗完,省得去晚了搶不到肉吃。”

  寶蘭一怔,“姑娘,您從前不是最討厭這些重油的葷腥嗎?”

  宋清盈啊了一聲,眼睫微動,輕咳一聲,“那不是從前好吃的太多了,而且每天也不用幹什麽活,整天美美美就完事了。現在每天要幹活,不吃肉哪有力氣?你說是吧。”

  寶蘭:“……”

  所以這就是您每頓要吃兩碗米的理由麽?

  小丫頭心裏槽了一句,然而看到自家姑娘尖尖的下巴,以及那雙泡在水中泛紅的手,還是心疼更多,“姑娘說的是,那晚膳奴婢的肉都給您,您多吃些。”

  宋清盈哪好意思跟這小乖乖搶肉吃,立刻來了個十動然拒。

  主仆倆扯著閑話,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值時間。

  管事嬤嬤一敲響下值的鑼,宋清盈就牽著寶蘭的手往外走,嘴裏還興奮的碎碎念,“不知道除了紅燒肉,還有什麽新菜色。”

  同在浣衣司的其他宮女聞言,表情各異。

  等主仆二人走遠,終於有人憋不住,開了腔,“末帝屍骨未寒,她個做女兒的,還有心情吃肉?真是沒良心!”

  “是啊,今日陛下登基,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今早嬤嬤發彩錢時,她揣著那一粒銀瓜子,高興地跟撿了寶似的。我聽說從前她殿內的一塊地毯就價值百金了呢,怎的如今一副見錢眼開的膚淺模樣?”

  “要我說,她既這般愛錢財,為何不像她那兩個姐姐一樣跟了那些將領。聽說她那倆個姐姐都跟了將軍,其中一個還封了侯爵呢!給侯爺當妾,豈不比在這當浣衣奴強?”

  “那誰知道呢,她看起來奇奇怪怪的……”

  宮女們嘀嘀咕咕的話,宋清盈這些日子沒少聽過。

  好幾次寶蘭都氣不過,想替她打抱不平,都被她拉了回來。

  “咱們人單力薄,真打起來,一準兒吃虧,擼掉幾根頭發不說,或許還要扣月銀。扣錢再其次,就按我們現在的身份,鬧了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是口角摩擦,往大了去,沒準就給我們扣上一個懷恨報複,反抗新朝的罪名,到時候保不齊要掉腦袋咯。”

  宋清盈苦口婆心的教導著,見寶蘭情緒平複,卻還是有些悶悶不樂的,便伸手捏了捏她肉嘟嘟的小臉蛋,哄道,“我教你個法子。”

  寶蘭好奇,“什麽法子?”

  宋清盈狡黠眨了眨眼,“下次再聽到那些鬼話,你就在心裏默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寶蘭先是一愣,隨後噗嗤笑出聲來。

  宋清盈見她笑了,也彎起眸,“笑了就成,為那些人生悶氣可不值當,多傷肝。”

  “奴婢知道了!”寶蘭點頭,又恢複尋常的好心情。

  掖庭宮人的作息很是規律,每日破曉起床,辰正用完朝食,便去各個部門當差,午間有半個時辰休息,大多宮人在酉正便下了值,可以回房休息。

  宋清盈所在的浣衣司便是如此,每人每日分配到一定量的衣裳,隻要能保證在傍晚下值時清洗完這些衣裳,就算完成一日工作。

  對她來說,掖庭的日子不算特別難熬,單把這事當成一份工作來看還是不錯的——包吃包住,還包生活用品和四季衣裳鞋襪,每月有兩日歇息,節假日還有糕點賞銀等福利。

  就是這差事比較傷手。

  看著原本宛若青蔥的白嫩手指,變得紅腫粗糙,宋清盈自我安慰,“當社畜的,誰還沒點職業病呢?”

  往好處想,起碼她不用加班。

  像她計算機係的室友,去互聯網公司實習了三個月,就英年早禿,生薑洗發水都用了兩瓶。

  不知不覺中,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宋清盈很好的適應了掖庭的生活,每天老老實實打工,快快樂樂幹飯,心態穩如老狗。

  就連寶蘭和那四位妃嬪在她的影響下,也逐漸鹹魚化。

  六條鹹魚住在一屋,閑暇玩玩葉子牌,擺擺龍門陣,倒也自在安逸。

  而在皇宮另一端的慈寧宮,秦太後這陣子卻過得很不順心。

  按理說,兒子成了皇帝,她個鄉下農婦搖身一變成了尊貴無匹的皇太後,她應該做夢都能笑醒。

  是,剛搬進宮裏的前兩天,她是挺快活的,可那新鮮勁兒過去後,她又忍不住忙操心起當前最重要的一件事——

  兒子的婚事!

  “先前你投軍,我要給你娶媳婦,你說你行軍打仗,朝不保夕,怕娶個媳婦回家讓人守寡,行,這話在理,我不催。後來你到京城為官,吃皇糧了,我托媒人給你介紹了好幾個水靈的大姑娘,你又說大丈夫須先建功立業,不急著娶妻,也行……可現在呢?”

  秦太後捂著胸口,一臉痛心的看向霍致崢,“你現在都成皇帝了,算是建功立業了吧?那你為何還不娶妻?阿錚,你今年可都二十四了,二十四啊——”

  “母親莫要動怒,當心自個兒的身子。”霍致崢端坐在太師椅上,一襲淺青色雲紋長袍讓他鋒利的眉眼柔和幾分,若不是他的肩背結實,筋肉遒勁,還真有幾分書生的清秀俊逸。

  “你要想我不動怒,就趕緊娶個媳婦進門,抓緊給你生幾個孩子。你都這個年紀了,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哪裏像話!”

  霍致崢修長的手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又慢慢放下,抬眼看向秦太後,“國朝剛立,百廢待興,兒子實在無暇分心在那些事情上。”

  秦太後哼道,“你再無暇,夜裏總是要睡覺的。反正你將鳳印給了我,隻要你點頭,選秀的事我來辦,媳婦我來幫你選,你隻要夜裏去媳婦宮裏睡覺就成。”

  她張口閉口“睡覺”,殿內伺候的宮人們聽到,麵上雖不顯,心裏卻覺得這太後娘娘著實粗俗。

  且說這秦太後出身微末,原是平穀縣虎頭村秦屠夫的長女,性情直爽潑辣,雖大字不識,卻對霍秀才的獨子霍禮一見鍾情,也不管霍家貧寒,鐵了心就嫁了過去,後與霍禮生了倆子一女。

  元豐八年,江南發澇災,莊稼都被洪水淹掉,偏偏昏君為了修建宮殿強征課稅,霍家交不上,霍禮被官兵打得吐血,不治而亡。隻剩秦太後一個女人,養兒育女,辛苦頂起一個家。

  她不是什麽貪圖享樂的女人,便是當了皇太後,一心也隻盼著兒女健康,有家有業。

  “你若覺得選秀陣仗太大,那也有其他法子。這段日子,有不少夫人進宮覲見,還帶來她們家的女兒。那一個個生的可俊了,身段好,教養好,都是難得的好姑娘……”

  秦太後滿臉期待的看向霍致崢,“立後是大事,你可以慢慢挑,咱先選一兩個可心的人在旁伺候,你看如何?”

  霍致崢斂眸,輕撫了下杯蓋,默不作聲。

  見狀,秦太後急了,拿起帕子就佯裝抹淚,哀哀喊道,“天老爺誒,禮哥誒,阿宇誒,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我不如隨你們去了算了。”

  霍致崢臉部的線條僵了一瞬,喚道,“母親。”

  “你別喚我母親,你現在是皇帝了,長本事了,哪裏還在意我這個母親。”

  秦太後扭臉,眼眶有淚,“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想收複幽雲十六州,你還想再帶兵打仗……娘知道你是個有大抱負的,可你怎麽就不為娘想想。戰場上刀劍無眼,你阿兄就折在了那裏,好在他留了個後,娘這心裏也有點安慰。那你呢,你連個後都不留,若真出了什麽事,日後給你摔瓦祭靈的人都沒有!你讓娘如何不憂心啊?”

  霍致崢見不得母親落淚,更聽不得她提起兄長霍麟宇之死。

  沉默許久,他放下茶杯,“母親,你安排吧。”

  秦太後擦淚的動作一頓,“你答應了?”

  霍致崢麵無表情的“嗯”了一聲。

  “這就好,這就好。”秦太後立刻變了笑臉,“正巧了,我這裏有幾張是京中適齡官家小姐的畫像,擇日不如撞日,你現在挑一挑,看有沒有入眼的?”

  她也不等霍致崢答,趕緊朝身旁的宮人使眼色。

  很快,宮人就捧著一個精致的檀木盒子回來。

  秦太後走到霍致崢身旁,滿臉期待的催道,“阿崢,你快看看。”

  霍致崢打開盒子,裏麵滿滿一遝畫像,邊緣還有些皺,可見母親私下裏早已翻看了許多遍。

  他剛伸手拿出一張,秦太後就熱情的介紹起來——

  “哎喲這家姑娘好,是禮部侍郎家的,大圓臉,一臉福相,耳朵大招財!”

  “這個也不錯,瘦是瘦了點,但說話斯斯文文的,還會彈古琴,雖然娘聽不太懂,但瞧著挺風雅的。”

  “這是老李頭家的閨女,是有些黑,比不得京城中的貴女水靈白淨,性子卻是很好的,能說會道的。”

  “阿崢,這個好!這魏國公家的小姐是這一堆裏最漂亮的一個。”

  秦太後似乎格外喜歡這位魏國公家的小姐,搜刮著肚子裏那一丁點墨水,努力誇道,“真的,阿崢,你信娘的準不錯,這姑娘的樣貌真沒得說,如花似玉!麵相也很善,就像那廟裏的觀音菩薩似的……”

  觀音菩薩。

  霍致崢濃眉微挑,瞥了眼手中那張畫像。

  畫得惟妙惟肖,眉目清秀,看得出是個美人,不過與觀音菩薩卻是半點關係都沾不上。

  倒是有個人……

  鬼使神差般,他的眼前忽的浮起另一張臉。

  白釉般細膩的膚色,恰到好處的眉眼,還有眉心那點朱紅的小痣,聖潔,又嬌媚。

  “阿崢,阿崢……”秦太後蹙眉,“你在想什麽呢?”

  霍致崢陡然回神,意識到他方才竟然想到那個女人,眉心也緊擰了三分。

  “母親,兒子忽然想起還有一堆政務要處理,先行告退,改日再來向您請安。”

  “……那你把這些畫也帶走,閑下來再仔細看看,有看中的便告知我。”

  秦太後說罷,動作利落的將匣子塞到了太監福祿的手裏,“好生拿著,就擺在皇帝的桌案旁。”

  福祿小心翼翼的打量著皇帝的神色,見皇帝並未製止,這才道,“太後娘娘您放心。”

  看著那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慈寧宮的庭院中,秦太後重重的歎了口氣。

  宮女上前替她揉肩,“太後您放寬心,陛下這次都將畫像帶回去了,肯定會瞧中一兩個的。”

  秦太後扶額道,“希望如此吧。”

  出了慈寧宮,外頭陽光燦爛,照在青碧色琉璃瓦,浮光躍金,耀耀生輝。

  “回紫宸宮。”

  霍致崢坐在轎輦上,往靠背倒去,玉骨般的手指捏了下眉心。

  福祿正斟酌著要不要關懷一句,便聽上頭傳來一道清冷的嗓音,“上回你說,掖庭令將那宋清盈派去浣衣了。”

  福祿差點跟不上皇帝跳躍的思路,愣了半拍,才答道,“是,罪奴宋清盈已經在浣衣司一個多月了。”

  霍致崢漫不經心的轉了下玉扳指。

  末帝給他留了一堆爛攤子,自打登基以來,他整日早朝晏罷,昃食宵衣,簡直比行軍打仗要還勞累,自然也就將掖庭的事拋在了腦後。

  默了片刻,他淡聲問,“那她現在可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