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三十八聲槍響, 牧鈺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見第三十八響,或許是聽到了,但或許又沒有, 因為第三十八響是自己, 之後應該不止。

    孩子們一個個倒下,卻沒有一個開口說出戲院裏藏著什麽人, 他們明明隻是孩子, 平時練功時都哭著喊著累,被刀割傷了也會哭, 看見血了也會跑到自己麵前撒嬌說疼。

    可是在這個時候,卻沒有一個人再喊過害怕,怎麽能不害怕呢?

    每個人都在害怕死亡,牧鈺自己也不例外, 他在台上, 看著孩子們害怕, 看著漫開的血色也害怕,聞到硝煙的味道也害怕。

    但他不能說, 後麵的不止是幾個人而已,那裏救下的還可能是一城, 甚至一國的人。

    槍抵在他的頭上,那人一遍一遍地問:“說不說?”

    牧鈺被掐著臉,被迫麵對一個個倒下去的孩子,一字一句重複:“未曾見過。”

    那人說:“一個戲子,骨頭還挺硬。”

    牧鈺:“我們國家每個人, 骨頭都很硬。”

    “好, 很好, 那我就看看你能硬到什麽時候。”那人對下麵說了一句話, 緊接著,又是一個人倒下。

    牧鈺眼裏布滿了血絲,指尖掐進了手心,但又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了,人似乎到了某個時刻,就喪失了一定的體感。

    第三十七聲槍響後,台下那些畜生,沒有一個再管地上的屍體,而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想要從他嘴裏撬出什麽來。

    牧鈺卻盯著自己的孩子們一語不發。

    “不是戲子嗎?”之前用槍指著他的人說,“唱啊,你還唱得出來嗎?”

    牧鈺冷笑:“我們的東西,你們聽得懂嗎?”

    “你唱了不就知道我們聽不聽得懂了。”那人有些嫌棄地說,“一個男人,穿得不男不女,我到要看看你能唱出什麽來。”

    “不唱。”

    那人一槍打在他的腳上,牧鈺單膝跪在地上,那人也蹲了下來:“骨頭不是很硬嗎?你也是人,血肉做成的人。”

    “說吧,那些人在哪,說完我還可以讓你以後過得好一點,有人照顧你,給我們軍裏的人唱唱戲,總比餓死在這戰亂中好。”他用槍口拍著牧鈺的臉,“我勸你,識相一點。”

    牧鈺不語,他看著自己的膝蓋上的血,硬生生將自己跪下來的腿挪開,而後撐著力氣站了起來。

    旁邊的人有些意外:“你要做什麽?”

    牧鈺垂著眼說:“不是要唱戲麽?”

    “你寧願這麽唱戲,都不說那些人在哪?”

    牧鈺抬起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確定自己沒有任何不妥,又正了正頭頂的戲冠:“我,未曾見過。”

    “你!”

    這人還欲說什麽,卻見牧鈺真的動了起來,他站在台上,指尖微翹,目光落在了台下,輕聲說:“師父一直都告訴你們,我們這檔子活,說起來,像是沒什麽前途,但規矩多得很。”

    “唱人,唱事,唱情,唱愛,唱苦,什麽都唱,這次,我們唱一回大愛。”

    “不管什麽時候,戲一開場,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能停。”

    “這天下的戲子太多了,我們除了唱戲,什麽都做不了,在國家危急存亡之際,所幸,現在還有個機會。”他說,“是牧叔沒有留下你們。”

    “好孩子。”牧鈺抬起眼睛,袖子擋住了自己的半邊臉,顫聲說,“都是好孩子,牧叔說要給你們遮風擋雨的地方,活著是,死後也不會讓你們找不到路。”

    一旁的人看他這架勢:“你小小聲聲說什麽呢?”

    牧鈺腳尖微點,在台上走了兩步,將所有人都看得莫名,他們不曾知道中國這戲曲,到底是什麽形式,隻知道是很有名。

    牧鈺的一舉一動,完全不像是一個男人,臉上雖然畫著妝容,卻能讓人看得清他臉上的哀慟,原本還說著他不男不女的這些人都呆了一下,沒想到真有人站在這戲台子上後,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人也不是真的要看牧鈺唱戲,他們不是來看戲的,隻是想羞辱一下他,也想威脅他。

    哪裏知道他油鹽不進。

    眼見著牧鈺好像真的要唱起戲來了,這人想要打斷他,卻聽到了牧鈺的聲線。

    很輕,似纏綿,似婉轉又似憂創。

    “為戲子,看國碎,不忍聞,唱是別離,台下無人,台下皆魂。”

    這人是第一次聽戲,其他人也從未聽過,其他人又不懂中國話,隻覺得這音調挺奇怪,又有些好聽,加上這扮相,倒還有幾分意思。

    隻有懂一點中國話的這個人,好半天才從調子裏聽懂牧鈺在唱什麽。

    他臉色變了變:“你在唱什麽東西!”

    牧鈺站在他麵前,雖然被打傷了一條腿,但一眼看過去,似乎還是笑著的,他說:“我在唱,國人風骨。”

    “你們永遠都不會懂的東西。”

    說完一下子就搶過了自己麵前這人手上的槍,他沒有用過,但是看著這些人殺了自己這麽多孩子,眼睛已經將這個東西刻在了心裏。

    周圍的人完全沒想到隻剩牧鈺一人了,他還受了傷,竟然還有勇氣做這種事情。

    在那些人的槍聲響起來之前,牧鈺也搶過那人手中的槍,將會說中文的那個人打在了地上。

    所有人一擁而上,牧鈺身中數槍,他卻依舊死死地盯著台上離自己的人。

    在那些人衝上台時,他才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重重地朝後倒在了台上。

    牧鈺用盡最後的力氣,轉過頭看著自己那些早已經離去的孩子們,喃喃道:“台下無人,台下無人。”

    “好孩子,牧,牧叔來陪你們。”

    …

    【三十八響,我一下子哭成狗,隻有那時候過來的人,才知道這三十八響意味著什麽。】

    【所以,戲班子裏所有人,包括牧鈺,都是為了保護那些情報員犧牲的嗎?】

    【我真的,聽不得這個,那個年代死多少人,有多少是我們不認識的,那是一個所有人都不敢去想的數字。】

    【過年的炮仗,都沒有三十八響,我痛哭。】

    整個片場安靜極了,普通人聽到了喬老爺子的話都沉默了下來,更別提完整聽到了喬老爺子和牧鈺對話的人。

    三個鬼神,更是能看到,自己腳下踩著的地方,何處漫延著鮮血。

    喬老爺子當初隻有十來歲,是進班子年紀最小的人,他帶著情報員們進去,在聽到外麵的響動後,原本還想出來,但是被情報員們攔住了,這才得以保全了一命。

    他不知道外麵的具體情況,隻能聽到好多槍響,好多聲槍響。

    戲班子是他的家,戲班子裏的人也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人,甚至於,戲台子就在他的頭頂。

    聽著那些槍聲響起,他不安焦急,一聲一聲地數,甚至還隱約能聽到有些人的歡呼聲。

    直到最後,他已經數不清了,在那片混亂以後,那些人就幾乎已經將戲班子翻了過來,都沒有找到這個地方。

    這個洞,原本就是戲班子用來存儲東西的,後來戰亂了,就挖深了些,又將洞口改了,原本是想找個庇護所。

    沒想到事發突然,庇護所,終究是沒有保住戲班子的任何一個人。

    外麵恢複了平靜後,大家還是在裏麵躲了很久才出來,出來看到的就是一地屍體,觸目驚心。

    喬老爺子那時候還小,從未見過這種場麵,天寒地凍的,每個人的屍體都僵硬了。

    他跪在地上,一個個的捂,怎麽都捂不熱。

    而台上,這時候隻留下了牧叔一個人,他躺在那裏,身上中了很多槍,穿著之前排戲的戲服,眼睛都沒合上,看著的是台下的師哥師姐。

    喬川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個場麵。

    也是那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聽到的那些槍響,都打在了誰的身上。

    “牧叔,牧叔。”喬老爺子杵著拐杖說,“我捂不熱你們,怎麽都捂不熱,抬不起,喊不應。”

    “你已經這麽大了,又不是小孩子了。”喬川的師哥師姐們說,“怎麽還哭成這樣。”

    喬老爺子不吭聲。

    最後,還是牧鈺說:“都過去了,過去了就是好的。”

    他轉過身,看著身後站著的一群人:“現在每個人應該都過得很好。”

    喬老爺子說:“托你們的福,盛世安平。”

    牧鈺問:“那你呢?你怎麽過來的?”

    喬老爺子說:“我年紀小,又沒有人管,那幾個情報員就把我帶走了,又寄養在一個老鄉家裏,這一輩子,過得還算安穩。”

    牧鈺笑道:“很好。”

    喬老爺子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說:“這些年,我無時無刻都在想你們,牧叔,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聽到這裏,林丁奇問一旁的導演:“劇本裏沒寫這個嗎?”

    導演頓了頓:“喬老爺子是幸存者,當時不在現場,隻知道戲班子裏的人犧牲了,具體怎麽犧牲的,不知道,後期我們的編劇還在找劇情呢。”

    “小川。”牧鈺說,“別寫了,我們沒什麽好寫的,留著那些錢,給自己一個安樂的晚年,也算是替牧叔,替你的師哥師姐們,看看我們沒有看過的安平。”

    喬老爺子眼淚落下來:“怎麽能不寫,以後我死了,就再沒有誰記得你們了。”

    “我們那個年代,有那麽多人,每個人都一定要被記得嗎?”

    牧鈺想要像過去一樣,撫摸喬川的頭,但手抬起來又放下去,最後溫和地說:“你說盛世安平,這就是記得所有人了,有名的無名的,這就是最深刻的記憶。”

    喬老爺子固執地說:“我不!”

    “你真是…”

    林丁奇小聲說:“為什麽會有人不想讓人別人記住自己啊?”

    他自己跟幾位大人,跟帝君說話都要寫進族譜的人,著實有點想不通這是為什麽。

    周圍的普通人聽到他的話後,驚訝地問:“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麽?”

    林丁奇點頭:“嗯,我們是專業的。”

    【這位小哥,你變了,你現在都不解說了!】

    別說是觀眾們這麽說,就連汪洋也忍不住了:“這次您不轉播了嗎?”

    林丁奇一愣:“我忘了。”

    “有點沉重。”他說,“我都是好半天才緩過神。”

    他給所有人解釋:“牧鈺說,自己不需要被記得,過去犧牲了太多人,有名的無名的,大家都不是為了現在被記得,如今盛世安平,就是對那時候的所有人,最深刻的記憶。”

    導演被這話給震撼到了,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民族大義。”

    【牧鈺真這麽說嗎?我哭得更大聲了。】

    【盛世安平就是對過去最深刻的記憶,英雄們都是這麽想的嗎?】

    【可是,我們也想記住每一個英雄。】

    現場的各位不知道觀眾們這麽想,鬼更不可能知道,牧鈺始終記得發生了什麽,他問過了自己在乎的事情後,視線落在了小閻王身上。

    “閻王大人。”他說,“牧鈺沒有遺憾了,若是要輪回,便去吧。”

    “我的孩子們,他們也可以去是嗎?”

    小棲無走上前,牧鈺自然地蹲在了她麵前,視線跟她平齊,小棲無摸了摸他身上的戲服,說:“大家都可以,大家功德滿滿,以後會有一個好人家的。”

    林丁奇:“他們要去投胎了。”

    這時候,導演卻突然上前,他聽不見聲音,也看不見鬼,但他依舊對著戲台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牧鈺先生!”

    牧鈺抬頭:“叫我?”

    小棲無替他傳話:“怎麽啦?”

    導演說:“雖然您說的話有道理,但是當初我們決定拍這部戲,不僅僅是為了讓人記得您,也是為了讓觀眾們知道這段殘忍的曆史,曆史上還有很多像您一樣的無名英雄,他們都不應該無名,應該被銘記。”

    牧鈺沒說話。

    其他人也紛紛站出來:“牧鈺先生,雖然我們看不到您,也聽不到您,但是請您同意,讓我們將這部戲拍下來。”

    “英雄永垂不朽,不論大小,曆史也是我們每個後世人的烙印。”

    牧鈺沒想到自己如今成為了鬼魂,但是卻沒有人會害怕自己,反而還想將自己拍下來,他眼睛有些模糊。

    導演繼續說:“那些年承載的東西太多了,我們不能完全展現,但是我們卻能將每一部分的真實,都告訴大家。”

    小棲無不知道這段曆史,跟之前將軍他們的有什麽不同,但是她看得都很難過。

    久遠的曆史都要被留下來,將軍們是顯赫的曆史人物。

    但是她並不認為牧鈺叔叔就不顯赫了。

    她也對牧鈺說:“棲無知道,曆史很重要的。”

    牧鈺回頭看了看身後的這些孩子,有些還沒成為角,基本功都沒練好,他們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一聲沒有出頭的日子,就跟自己一起,消失在了那個寒冷的日子裏。

    他問:“孩子們的名字,也在嗎?”

    小棲無如實轉達,導演當即說:“在!”

    牧鈺站起來,說:“他們有的人還沒真的能在台上唱一場戲,如果有可能,請讓成為他們的那些人,唱一場戲吧。”

    導演聽了小棲無的轉達後立刻應聲:“我們當然會的!”

    而後又小心翼翼地問:“那,我們可不可以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如果冒犯了的話,我們很抱歉,也可以不說的。”

    這個問題無疑是有些冒昧的,畢竟這相當於將之前的事情再一次翻開在牧鈺他們麵前,但牧鈺卻不覺得自己被冒犯到。

    看現在的每一人吃得飽穿得暖,出行有車,甚至那個明星,都能住那麽好的房子。

    過去的那些,好像也就不成為什麽大事了。

    小棲無還是個孩子,若是真的要完整複述完一個故事,她怕自己做的不好,所以最後,是林丁奇將牧鈺嘴裏的這部分事實補上的。

    牧鈺並沒有說得很詳細,隻是如實地說發生了什麽,甚至隻有三言兩語。

    “孩子們跪在地上,他們一槍打一個,隻問我們,知不知道。”

    “沒有人開口,最後,我也不能幸免。”

    喬老爺子問:“那為什麽您中了那麽多槍?”

    “或許是因為。”牧鈺笑了下,“做了那麽多年旦角,什麽角色都演過了,也演了一回巾幗女英雄。”

    他說:“我搶過他的槍,把他打死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說完後,牧鈺輕輕歎了口氣:“所以你們看,不過也就兩句話的事情。”

    “才不是!”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人低頭看著這個漂亮的小姑娘,聽說就是那個有名的小廟祝。

    “不是隻有兩句話。”小棲無認真地說,“叔叔說了好多好多,棲無看得見。”

    牧鈺愣了下,而後失笑:“是啊,您是閻王大人。”

    小棲無眼睛有點紅,她抱著自己的小書包,走到了戲台子邊上,而後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下,一下子翻了下去。

    眾人皆是心裏一緊:“棲無!”

    【天呐崽崽!!】

    【這麽高,摔到沒有!】

    等大家趕過去時,小棲無已經穩穩地落在了地上,看起來一點事都沒有。

    蘇聞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有去提醒小閻王,現在不能飛這件事。

    初至饒有興致地看著小崽子,小崽子有顆菩薩心,她便也由著她去了,不是什麽壞事,但卻也道:“可以下去,但不能自己上來。”

    小棲無明白了帝君的意思,點點小腦袋:“對不起,棲無不會了。”

    【什麽東西?蘇聞和初至是不緊張的嗎?我心都要跳出來了。】

    【他們好像知道崽崽會沒事一樣。】

    【可能,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喬老爺子能聽到牧叔說的話,所以自然也聽到了牧叔之前喊的那聲“閻王大人”,他現在才反應過來,震驚地看著台下的小姑娘,原本隻是覺得她長得過分的好看而已,現在一看,她渾身都像是充滿了靈氣一樣,整個人都特別通透。

    難怪,這麽有本事,難怪。

    多虧了閻王大人,他才有機會跟牧叔和師兄師姐說話,所以喬老爺子也沒有將這件事說出來。

    小棲無記憶力也很好,她站在第一個倒下去的姐姐的位置:“姐姐在這裏。”

    “壞人問牧鈺叔叔,那些人在哪裏,叔叔說,不曾見過,所以姐姐倒下了。”

    又抱著自己的小書包,走到了下一個位置:“哥哥在這裏。”

    “未曾見過,哥哥倒下了。”

    她從頭到尾,走了三十七個點:“哥哥姐姐們,都在這裏倒下了。”

    她吸吸鼻子,抬起頭看著台上的所有人人鬼鬼,帶著哭腔說:“棲無現在會數數了,能數一到五十了。”

    “壞人問了三十七次!”

    “哥哥姐姐沒有說,牧鈺叔叔也沒有說。”

    現場有人忍不住捂住了眼睛。

    小棲無又指著台上的位置:“牧鈺叔叔就在那裏。”

    蘇聞這時已經走了下來,他像是知道小棲無要做什麽,無聲將她報抱上了戲台,小棲無就站在牧鈺曾經站的位置,指著自己的小腦袋:“那個東西指著叔叔的腦袋,那人說:我要你看著他們的屍體,給我們唱戲。”

    “叔叔說:我們國家的人,骨頭都很硬。”

    “叔叔說:不唱,我們的東西,你們聽不懂,也不配聽。”

    小棲無說著說著聲音都有些啞了,她嗓子還很嫩,聲音又放大了,自然很有壓力,但她卻沒有停下來,吸了口氣,繼續說。

    “叔叔說:唱一回大愛,戲開場,不能停。”

    “叔叔說:不會讓哥哥姐姐找不到回家的路。”

    “叔叔說:台下無人,台下無人。”

    “叔叔說…”棲無抬起頭,看著已經楞在當場的牧鈺,還有那些哥哥姐姐們,“說:牧叔來陪你們。”

    “說:我在唱國人風骨。”

    “為戲子,看國碎,不忍聞,唱是別離,台下無人,台下皆魂。”

    有人已經忍不住捂著嘴哭出了聲,又怕擾了這一方的寧靜,所以隻有隱忍的啜泣聲。

    小棲無拽著牧鈺的戲服衣擺,抬起頭,仰著頭說:“叔叔不是隻有兩句話,棲無都記得。”

    她固執地說:“兩句話,說不完的。”

    許久以後,牧鈺眼裏染上了水光,他蹲下來:“大人,牧鈺可以抱抱您嗎?”

    “可以。”小棲無難過地說,“大家都說,抱了棲無,就會很高興。”

    “但是對不起。”她小手抹抹眼睛,“棲無現在有點難過,不是,是很難過,棲無不知道能不能讓叔叔高興。”

    牧鈺眼角的淚留下來,往前輕輕抱住了這個小閻王,他從未見過閻王,但這一刻,卻覺得眼前這個閻王,讓他心甘情願地臣服。

    他輕聲說:“謝謝大人。”

    小棲無哭唧唧地說:“謝謝叔叔。”

    【眼睛裏進石頭了,爆哭。】

    【兩句話說不完的,說不完的!】

    【台下無人,我真的哭麻了。】

    喬老爺子也蹲了下來,嚐試著問:“我,我能抱一下嗎?”

    小棲無轉過頭:“可以。”

    她輕輕拉住了喬老爺子的手,這下子,喬老爺子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他試著往旁邊摸了一下,然後整個人的靈魂都仿佛在顫抖,他雙目微睜大,看著空氣的方向。

    雖然看不見,但是,他似乎真的摸到了,摸到了戲服,這麽多年,他一直都很清楚,戲班子的裏的戲服是什麽樣子的。

    喬老爺子泣不成聲:“牧叔……”

    而其他的鬼見了,紛紛上前,說:“您是閻王大人嗎?我們也可以抱抱您嗎!”

    “可以呀。”

    “我,我有點緊張,快,讓年紀最小的先來,小阮,小阮你先來。”

    【1、2、3、4……加上之前的牧鈺,真的是三十八個,崽崽真的抱了三十八次!】

    【實不相瞞,如果我在現場,我也不害怕了,我覺得在場的每個人,都想要去抱一下這三十八個人。】

    等小棲無一一抱完後,所有人的情緒這才緩過來了一點,導演鄭重地說:“牧鈺先生,您放心,我們會將所有的事實,都還原下來了。”

    牧鈺:“嗯。”

    他鬆開了喬川:“好了,我們該走了。”

    喬川起身:“等一下。”

    “什麽?”

    喬川杵著拐杖站在台上,說:“牧叔,我沒能看到您最後的樣子,您也從沒有看過我在台上唱過的戲,今天,就讓我,給您唱一場吧。”

    “川川現在居然會唱戲了啊,現在練功不哭了嗎?”

    喬川說:“師哥師姐,我這些年,都沒有丟下過。”

    牧鈺笑了:“好。”

    喬川:“我去換衣服。”

    他指著之前帶回來的那套戲服,說:“就要這一套。”

    原本帶著這套戲服回家的段書藝臉色微微白了下,得知了這鬧鬼時間的前因後果,即便她平時再怎麽跋扈,這時候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旁的導演助理聽到這話,忙上前:“那我扶您進去。”

    一些小鬼鬧著要看喬川化妝,也跟著進去了。

    小棲無站在牧鈺叔叔身邊,說:“牧叔叔,喬爺爺唱的也是,您唱的那個嗎?”

    聽到這話的人臉色都有些不好看,雖然他們不在現場,但是那詞聽著就太揪心了。

    “不是。”牧鈺說,“我們的戲曲,有很多種。”

    “他會唱點高興的吧。”

    段書藝經紀人思前想後,小心地問:“既然這樣,以後書藝是不是,就沒事了?”

    牧鈺眉心輕輕皺了皺,這才想起來了還有什麽事,他扭頭看著臉色鐵青的段書藝:“我能有個請求嗎?”

    小棲無點頭:“叔叔說。”

    牧鈺說:“這個人,不適合這個劇。”

    小棲無轉達後,所有人都吃驚地看向段書藝,後者也有些不可置信:“為什麽!”

    段書藝的角色倒不是真的是牧鈺的伴侶,卻是一個重要的角色,按番位來說,隻有一個男主,那她應該是女一了,牧鈺說:“第十八個。”

    “她的角色是第十八個死去的孩子,這個孩子天賦很高,也肯努力,可是她沒有。”牧鈺解釋,“我並不是要求她必須要會唱戲,可是她從來對戲曲都不尊重,如果不是這樣,我這兩魂也不會在她的家裏,教她唱戲了。”

    “她對劇組的人不尊重,對這部作品也不看重,在家不看劇本,不了解相關戲曲的知識,演戲態度也不端正。”

    “我們雖是普通的戲子,但對於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都存著敬畏的心,從不敢怠慢。”

    因為跟著段書藝一段時間了,所以牧鈺對她的所作所為非常清楚,這些話說出來,簡直就是對段書藝的公開處刑。

    牧鈺又道:“那戲服,是劇組的人特意做的,為了還原當時的服裝,給她帶回去後隨便扔在了角落不管不顧。”

    段書藝臉上像是被打了火辣辣的幾巴掌,麵對周圍人的眼神,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但現在她倒是有幾分理智,麵對牧鈺,也不敢說什麽重話。

    【不管是不是演戲,京劇我們的國粹,任何一個人都不該這麽不尊重,更何況她還要演這個角色。】

    【還是換了吧,看著怪讓人心梗的。】

    段書藝經紀人強行圓場:“我們書藝之前是有些心高氣傲了,我們會說她的,現在重新找演員或許也來不急了,我會讓她去了解!讓她好好學習的!”

    如今出了這麽一檔子事,現在網上的熱度一定很高,要是段書藝能繼續參演這部劇,就算是個配角,後續的口碑也一定會很好。

    但一直沒說話的初至這時卻突然道:“你們不是有句俗話,叫:狗改不了吃屎嗎?”

    “噗。”

    蘇聞:“也可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兩一唱一和的,講相聲呢?】

    【話粗理不粗,初至和蘇聞這是在給崽崽出氣呢。】

    牧鈺道:“她似乎看不上這個角色,覺得自己不是女主。”

    段書藝:“……”

    求求您別說了。

    “牧鈺先生,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您或許是聽錯了。”

    牧鈺反問:“是嗎?”

    “對了,我聽到她跟這個,你們是叫經紀人是嗎?她們說過以前讓一個演員在劇組受傷,錯過了那部戲的事。”

    所有人:“??”

    段書藝:“!!!”

    【???】

    【誰?】

    牧鈺想了一下,說:“好像,是叫鬱溪?”

    【艸?鬱溪!視後!】

    【鬱溪受傷的那部戲,是不是年初的那部大IP大女主戲?】

    【那部戲後來女主確實是段書藝!原來鬱溪是她搞的?那段書藝還憑這部戲在圈內順風順水。】

    【是啊,後來鬱溪去跟蘇老板結婚了,段書藝就更了不得了。】

    【牧先生還有什麽料嗎?再來點再來點。】

    【鬱溪都敢動手,其他那些小明星,段書藝演過的戲,都查查吧。】

    牧鈺聽到的倒是不少,畢竟段書藝這個人在人後就非常的不克製。

    跟在後麵的殷昇也沒想到原本是出來抓鬼的,現在倒是白白撞上來一個業績,他招呼自己的身後跟來的警察:“那幾位,暫時先跟我們走一趟吧。”

    段書藝臉色白了又黑:“警察先生,可能是有什麽誤會。”

    牧鈺看過去,剛才情緒不對,他都沒發現,這裏還有警察,現在的警察衣服,變了些,再麵對眾人八卦的眼神,他想了想,又說:“那警察先生可以再查查她的賬務。”

    殷昇:“賬務?”

    牧鈺不太懂現在的稅務,但是聽段書藝跟她經紀人的話,這似乎是件違法的事,他說:“她們注冊了公司,好像是為了不交稅款。”

    【666法製咖。】

    【沒想到多年後的今天,牧先生再一次為了我們國家做出了貢獻。】

    殷昇扭過頭,要不是看著兩個是女的,又當著這麽多人,都想跟上次給那個曾臨一樣,也給這兩人幾巴掌了。

    他滿臉不愉:“你們當著牧先生的麵,你們好不好意思?”

    “人家用性命保下來的盛世,給你們違法亂紀用的?”

    段書藝沒想到自己幹過的事會被這麽一五一十的抖落出來,甚至連狡辯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她自己就是親眼見過鬼的人。

    更何況……

    聽了這麽多事,她有點無地自容,最後低下頭:“對不起。”

    【認了認了!】

    【難怪崽崽一開始就不喜歡她,崽崽不管,這不警察來管了嗎!】

    【隻要是崽崽不喜歡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問題,學會了。】

    這時候,換好衣服的喬川也出來了,衣服還是很重,但他依舊堅持將所有的飾品頭冠都帶好了。

    在場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鬼,都是他的觀眾。

    大家坐在了台下,看著喬川在台上,唱完了一曲。

    牧鈺有些欣慰:“那個練功都要哭鼻子的小川,長大了。”

    就在所有人鼓完掌後,喬川卻沒有下來,而是看著台下,緩緩開了口。

    “為戲子,看國碎,不忍聞,唱是別離,台下無人,台下皆魂。”

    牧鈺一怔,這調子,竟於當時的自己一點不差。

    “牧叔。”唱完的喬川站在台上說,“這一曲,小川,替您來唱。”

    說完後,他卻又婉轉開了口:“戲仍存,山河在,喜相聞,唱予合歡,台下滿賓,台下,皆英魂。”

    戲腔回響,許久後,台下所有人掌聲雷動。

    牧鈺輕輕掩麵:“好,好。合歡滿客,好。”

    【天呐,原來那句,就是牧先生之前唱的嗎?我差點聽不下去,不忍心。】

    【原來這就是台下無人。】

    【後麵是喬爺爺自己編的詞嗎?寫得好好,唱得也好好。】

    【這就是戲曲的魅力嗎,好有感觸。】

    這一曲唱完,餘音繞梁。

    來接牧鈺他們的黑白無常也到了。

    因為有很多魂,所以本地的黑白無常都到齊了,將所有人的名字一一記下來,帶回去,就可以直接重新登記辦理陰間的身份證了。

    在登記時,小棲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麵孔,她輕輕咦了一聲:“是秦仁。”

    秦仁聽到自己的名字,高興地跑到了小棲無身邊:“閻王大人晚上好!”

    “判官大人也好!”他這時還不知道初至是誰,但能感覺到初至身上的神印,所以說,“這位大人也好!”

    初至挑眉:“這是?”

    蘇聞:“武亭縣孤兒院的小孩。”

    說到這個,初至就有印象了,看著這個十多歲的小孩子:“小孩,變成鬼神了?”

    秦仁點頭:“是判官大人給我的機會,如果我願意,可以留下來。”

    “所以我在判官司輪了個差事,現在是實習的白無常,今天兩位前輩帶著我出來見見世麵。”

    初至看了蘇聞一眼:“你們業務還挺廣泛。”

    蘇聞默認了。

    【秦仁這個名字我在之前孤兒院那個報道裏看過,是被那個殘忍的人殺了的其中一個小孩。】

    【所以當天真的是蘇聞棲無去解決了?!消失了大半天,真有你們的。】

    【什麽鬼神?他們居然看到了鬼神?】

    【不僅能看到鬼,還能看到鬼神?】

    【他們這習以為常的樣子,作為玄門弟子,看到鬼神不應該恭敬一點嗎?我怎麽覺得他們好像地位還要高一點?】

    【而且小孩原本是鬼,居然還變成鬼神了誒?】

    林丁奇是知道所有事情經過的,也知道判官大人從來沒有忘了要給自己拉人,可惡,效率這麽高嗎,居然已經在實習了!

    想到這裏,他轉頭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孩子:“你叫紀年?”

    紀年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立刻點頭:“是的!”

    “你說之前我們單位那個工作人員沒有考核,所以沒有資曆收你為徒是吧?”

    “對。”

    林丁奇:“那我收你。”

    紀年沒想到這天大的好處會落在自己頭上:“真的嗎!”

    “當然了。”林丁奇說,“我看你確實有些天賦,心腸也不錯,先考察考察。”

    “好的好的!您隨便考察!”

    林丁奇被刺激了是一回事,單位裏缺有天賦的人也是重要的,之前在別墅裏,看到了這小孩畫的那些東西,他就知道這小孩帶著點靈氣的。

    誰不會收人呢,哼!

    被帶走之前,牧鈺帶著孩子們走到了小閻王麵前,齊齊對她行了個禮。

    “今日之事,謝謝大人。”牧鈺說,“因為您,我們才得以從這裏解脫。”

    小棲無擺擺手:“不客氣。”

    她輕聲說:“牧叔叔,和哥哥姐姐們,此後,必有大福,閻王大人保佑你們。”

    牧鈺又鞠了一躬:“閻王大人,功德無量。”

    其他小鬼跟著學著說:“閻王大人,功德無量。”

    初至看著這一幕,好像有些明白,這小崽子的功德,都是怎麽來的了。

    不僅是這些鬼,這周圍所有的人,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樣。

    這時候的段書藝和她媽媽,還有經紀人也都被帶走,導演有些憂愁,對製片說:“趕緊看看,跟杜總說一下,重新找個演員吧,這都開始拍了。”

    而同時,蘇聞的手機也接到了電話,是蘇四寶打來的。

    他頓了頓,點了接通。

    蘇四寶跟老婆在家看了直播,用他手機打來電話的是鬱溪,鬱溪說:“蘇先生,冒昧打擾,謝謝您和棲無讓我知道之前那個意外是怎麽回事。”

    “還有個事,不知道您方不方便將電話給導演,我想問問他,我可不可以出演這個角色呢?片酬我可以不要的。”

    蘇聞:“可以,稍等。”

    他將手機給了導演,導演聽了鬱溪的話,當然是高興得不行,段書藝片酬高,事情還多,現在視後不要片酬,這是哪裏來的好事!

    當下就約了見麵時間。

    【啊啊啊鬱溪結完婚要開始搞事業了嗎?】

    【我覺得蘇老板可能會哭死哈哈哈,老婆這才結婚幾天又要跑了。】

    【我已經開始期待這部劇了,希望到時候,能夠把所有的細節都拍出來!】

    事情解決完,大家也要回去了。

    在車上,林丁奇打開了車載音響,說:“我腦子裏一直在回響這那調子,等劇出來了,我一定要狠狠刷個百八十遍的。”

    “有什麽戲曲方麵的歌嗎?我找找。”

    他找了找,最後選定了一首。

    “寫蒼天隻寫一角日與月悠長,

    畫大地隻畫一隅山與河無恙,

    觀萬古上下五千年天地共仰,

    唯炎黃心坦蕩一身到四方,

    撫流光一磚一瓦歲月浸紅牆,

    歎枯榮一花一木悲喜經滄桑,

    橫八荒九州一色心中的故鄉,

    唯華夏嶄鋒芒道路在盛放,

    紅日升在東方其大道滿霞光,

    我何其幸生於你懷,

    承一脈血流淌,

    難同當福共享挺立起了脊梁,

    吾國萬疆以仁愛,

    千年不滅的信仰”

    聽到歌詞,眾人目光都不由得放在了音響上。

    初至從窗外收回視線,忽的笑道:“什麽時候,有機會了,將這首歌給他們聽聽吧。”

    這個他們,她沒說是誰,但車裏每個人都無比地清楚。

    話音才落下沒多久,他們就受到了妗文和孔凜的法印。

    “帝君,大人,我們基建處的那些鬼神說,現在進展已經很快了,明日想試一試,能不能順利通電,我跟孔大人商量了一下,看看您幾位有沒有時間,要不要回來一趟,看看情況。”

    小棲無一下子就來了精神,高興地問:“姨姨,是要通電通網了嗎?”

    作者有話說:

    最後的歌詞來自於《萬疆》——李玉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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