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六月下旬, 夏收的麥子一車車往縣衙附近拉。

    這些基本分為兩類,一個是官田佃戶拉來的田租跟田稅, 總共兩成半。

    而另一邊則是三家的農戶, 單是田稅就三成,剩下的田租已經在三家莊子上交過了。

    兩邊對比,那邊無償幫三家幹活的百姓, 自然羨慕不已。

    一共隻交那點,真好。

    不愧是官田佃戶,福利就是好。

    這些官田佃戶, 被紀煬等人早早分成六個莊子。

    劉地兩個,裴地兩個, 鮑地兩個。

    如今算是莊子的管事過來交田稅, 這些管事如果雇村民過去幫忙, 肯定是要抽一部分來付錢的。

    再等個一兩年, 這些被分成的莊子, 就是自然而然地村落,也是最早恢複農戶生態的村子。

    隻是現在還沒什麽正式的名字。

    但想著, 喊著喊著, 總會自己的稱呼。

    唯一的共同點, 那就是不想跟什麽裴地, 劉地這種扯上關係。

    比如劉地官田的一個莊子,因為靠近石橋,他們幹脆就喊了石橋東村, 聽著也是很不錯的。

    另一個更靠西邊點。

    幹脆就喊了西村。

    竟然也有模有樣。

    負責登記的韓瀟聽了,自然把鄉親們自己喊出來的名字給記上, 但並未把他們歸為劉地的村子。

    隻說是太新縣下的村落。

    想必以後, 也沒什麽劉地, 裴地,所以沒必要記上。

    但這話他們府衙內部知道就行,沒必要讓其他人看到。

    三家的佃戶看著,其中一部分則興奮道:“等田稅的事情一完,我們就要有自己的田地了,以後再也不用交田租。”

    “真好,可我家沒去修石橋,贖不回來,但打算去給知縣大人放羊,種牧草。”

    “也行啊,是條出路。可惜我那大舅兄,他欠的錢多些,隻能給劉家種田。”

    “種吧,今年情況好點,田租免了點,還沒要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們要是敢要!我們就敢來衙門告狀!”

    “對,有知縣大人幫我們撐腰呢。”

    三家管事聽著,剛想巡視,又順手要拿鞭子出來。

    方才說話的漢子直接道:“怎麽?還打人?有沒有王法了?”

    “對啊!這還是衙門!有沒有王法!”

    官田佃戶也起哄:“衛捕頭!有人在衙門門前打人!”

    “劉家人太凶悍了,一言不合就動手!”

    有其他百姓撐腰,本來不敢說話的鄉親開口道:“對啊,有本事你打,打了我現在就上公堂告狀!”

    劉家幾個拿鞭子的管事下意識後退,那裏群情激奮,看著便不好惹。

    再說,他們人多勢眾啊!

    衛藍適時出現,開口便道:“誰在衙門門前惹事?”

    等走近一看,見那人手裏拿著鞭子,冷笑道:“敢在我麵前動手,你有幾個膽子。”

    眾人隻見,那個凶狠的劉家爪牙直接被捕快們抓了起來,更是帶到公堂裏麵,隨後聽著裏麵打了十下板子,這才放出來。

    那劉家管事一瘸一拐出來,再也不好意思見人。

    如此場景,讓劉地不少人心裏生出激動,好像麵目可憎的管事沒那麽可怕了?

    都是人!

    都能戰勝?

    劉金牙自然氣到跳腳,那麽多人交田稅,獨獨打了他的人,這不是當眾打臉嗎。

    又怨這個管事怎麽就他出頭,讓另外兩家看熱鬧?

    管事剛被衙門打一頓,又被劉家打一頓,估計沒個幾個月下不了床。

    劉家交田稅的,自然不止這一個管事,剩下的人自然老老實實,再也不敢多說。

    官田那邊交田稅都很簡單,賬目名冊清清楚楚,六個莊子的管事們也都是認真算好賬目來的。

    但到三家手裏的農田跟一部分官田之後,那就出了問題。

    這三家手裏田地之多,遠超大家想象,所以交上的稅也不少。

    可仔細查驗過後,三家都有隱田的情況。

    隱田的意思就是,自己有一百畝田地,但隻報五十畝,剩下的五十畝就不交稅。

    但這個不交稅,隻是不交給朝廷,下麵佃戶還是要交的。

    那五十畝原本應該給朝廷的田稅,變成地主家私有。

    這就是隱田的好處之一。

    以三家手裏的田地,那可不是幾百畝的事,至少上萬畝了。

    算下來一年都能吃下上百萬斤糧食。

    如果這些糧草用來供給邊關,將士們也不會過得那樣苦。

    這些人不止在吸百姓們的血,同樣在吸邊關將士們的血。

    紀煬看著賬冊,直接打回去讓三家再查驗,看看到底漏了多少。

    眼看三家管事皺眉,韓瀟開口道:“劉家,沿河往北,至少還有一塊上好田地,至少三千畝。”

    “裴家,往南靠近山地那邊,也種的有麥子。”

    “鮑家。”

    說到鮑家的時候,韓瀟笑笑,換做紀煬接口:“往北去山脈地方,這地方田地可不少。”

    紀煬兩人把幾處重點田地說得清清楚楚,又拿出一張簡易地圖。

    上麵哪哪的田地,田地種什麽,是上等田,還是中等田,全都標注的清清楚楚。

    還想隱田?

    做什麽夢呢。

    這地圖明顯是最近更新過去的,連石橋都給畫上去。

    三家管事一看,立刻收回賬冊。

    聽說三家回去又是摔盆砸碗。

    紀煬,紀煬怎麽什麽都知道!

    他是在三地閑逛,但他能全都記住?

    紀煬能記,但隻能記一部分。

    可他手底下的人數以萬計,最了解當地田地的,可不是什麽家主,也不是什麽管事。

    有誰比種田的百姓更了解哪哪有田地,田地什麽情況,田地種什麽?

    自從五月份減田租的事定下,還有不少百姓過來商議買回自己抵押田地的時候。

    這張從紀煬初到太新縣便開始繪製的地圖,已經著手繪製。

    在百姓們一點點補充,填補之後。

    三地的田地已經了然於胸。

    一個百姓知道一點點東西。

    那沒關係,上百,上千,上萬名百姓,還能不知道?

    就算不知道,他們也自願去丈量,沒有尺子,可以用手,用腳,用一切能用的工具。

    他們整天在田地裏做事,也沒人會發現異常。

    鄰居倒會發現不對勁。

    但鄰居也在做同樣的事啊。

    就算有人去告發。

    那三家又能怎麽辦。

    更何況,百姓們雖然不懂知縣大人的用意,但依舊乖乖聽話。

    他們已經知道聽知縣大人話的好處,嚐到了甜頭,得到了信任。

    便會守口如瓶。

    試想,隨處可見的百姓都成為你的眼線。

    這圖還不好畫?

    紀煬的太新縣田地圖,讓所有試圖隱田的人戶白費心思。

    這信任不是憑空出來的。

    是紀煬跟他的手下們,是林婉芸跟大夫們一點點做出來的。

    誰不知道知縣大人在為他們的吃飯努力,知縣夫人在為他們的健康努力?

    不知道的全是瞎子!

    不知不覺中,太新縣的局勢已經有了很大改變。

    紀煬的靠山,再也不是定江關的將士,也不是利用裴家私兵當後盾。

    而是此處的百姓,最窮苦的百姓,也是堅強的後盾。

    不管三家如何生氣,太新縣田地圖拿出來,他們也知道隱田的不成了。

    往年根本不用這麽麻煩,他們說有多少田地,當地官府就認多少。

    誰敢否認?

    今年不僅要免田租,還要把隱田的田稅交出,還有修橋出的錢。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更不用說這三家誰都不是泥人。

    想也知道,他們又在暗暗想什麽餿主意。

    紀煬並不去管,而是看著陸陸續續補運過來的麥子,一點點填滿糧倉。

    今年的田稅,算是收尾的很完美。

    隻要做最後的計算,算出今年的田稅。

    該交的交,該用的用。

    要知道去年開倉放糧給百姓們後,他們太新縣衙門可不怎麽富裕。

    現在田稅上來。

    很多事情都可以繼續辦。

    比如說賣了糧食之後,就可以買羊買牧草。

    再比如說,填充本地糧倉,維持衙門運轉,再或者照拂百姓。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一部分按理說應該交給灌江城。

    但紀煬另有打算。

    交給現在的灌江城,也隻是打水漂而已。

    不如做些更有意義的事。

    百姓那邊喜氣洋洋,算著今年多了不少糧食,終於不用像之前那樣餓到發抖。

    衙門這邊忙著清點糧草,沉甸甸的穀子,總會讓人心情極好。

    等清點結束,衙門爆發小小的歡呼。

    今年一共收了近兩萬萬斤糧食,按照現在的麥價,折合銀子四萬七千五百兩。

    比去年多了一半還多。

    這些有近九成都是從三家手裏摳出來的。

    有了這些銀子,太新縣可以做許多想做的事。

    之前說的牧場建設,牧場牲畜,牧草,都可以一一購買。

    太新縣衙門的捕快小吏也可以重新招收,還可以拿出一部分銀子出來,做扶江縣一樣的事。

    幫貧苦百姓修繕房屋,備好過冬糧食等等。

    韓瀟看著紀煬大筆一揮,又在做利民工程,當下明白玉縣丞走的時候,對他說的話。

    “等太新縣收到今年的田稅,一定要製止知縣大人。”

    “他真的會隨便花錢!”

    玉縣丞沒說亂花錢。

    隻說隨便花錢。

    因為這些事雖然很有用,但要留一點啊!

    衙門,真的,不能,太窮!

    韓瀟終於明白,玉縣丞咬牙切齒說的話到底什麽意思。

    現在麥子還沒換成銀子呢,知縣大人就開始想著怎麽花了。

    雖然不是他自己享受,是給百姓們做福利。

    可這也太快了?

    韓瀟心裏半是感動,半是跟之前不同。

    好像心裏的喪氣也少了點,雖然表情還跟之前一樣,可也漸漸發現,把所學變成所用,是件十分愉快的事。

    衙門今年的田稅清點完畢。

    如果在扶江縣,這時候就要拉上糧食送到潞州城了,把田稅交到漕司,算是完成今年縣城的稅賦。

    但像太新縣這種,原本一個縣城的麵積人口都大都多,更是三合一的大縣城。

    一般來說就不會自己拉著糧食過去。

    再說,附近的山賊流寇可是盯著糧草的。

    平時不敢搶,但換成是糧食,他們肯定有心思。

    所以基本都是由灌江府內的大小糧商親自過來收糧。

    把糧食換成銀子,到時候衙門也方便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稅。

    時間到七月,灌江城內大小糧商已經出動。

    今年的麥子價格還算不錯。

    應該能換不少銀錢。

    但太新縣的人漸漸發現。

    灌江府那麽多糧商,收了十幾個縣城,西邊今安縣,東邊文饒縣,全都收了。

    唯獨拉下太新縣。

    如果剛開始還隻是懷疑。

    等這些糧商們返程的時候,這些懷疑已經成真。

    聽說西村一家人戶,還去隔壁今安縣問了那邊的糧商,說他家有些餘糧,能不能賣了換錢。

    那糧商原本滿口答應,一聽他是太新縣的,立刻搖頭,說什麽都不去。

    最後隻講,他們知縣得罪灌江城的厲害人物,厲害人物不讓糧商過去。

    這消息一出,別說太新縣百姓震驚,就連隔壁今安縣,文饒縣,還有跟著太新縣百姓一起要求減免田租的其他地方百姓,全都不敢相信。

    現在誰人不知,他們太新縣隻等著糧食換銀子,然後換羊群,換牧草,建設牧場?

    如果糧食隻能關在糧倉裏,豈不是什麽都幹不成?

    幾乎一夜之間,太新縣都在討論這件事。

    大家仔細合計,今年的糧商真的都沒來,連裴,劉,鮑,三家,也都沒去。

    裴家主指望用糧食換錢,然後給自己做身新的盔甲。

    現在倒好,因為紀煬的原因,他們都不願意來?

    那今年就抱著糧食過日子?

    暴怒的裴家主被裴縣令勉強安撫,但看樣子也隻是一時的事。

    劉家倒是淡定,畢竟他家有黑市,而且他家以前也不賣給糧商,反而跟糧商暗中勾結。

    鮑家則哭訴幾句,說如果糧商不來,那修橋的錢都給不起了。

    紀煬看著三家的做派,倒是跟往常一樣,麵對這三家的家主道:“你們的意思是,這全是我的錯?”

    三家不說話,連裴家主都不吭聲。

    但意思很明顯。

    您想想,您怎麽得罪人了。

    為什麽因為您,糧商都不來收糧食的?

    您要好好反思反思。

    以前太新縣沒有您的時候,可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

    今年不僅他們三家跟衙門不能用糧食換錢,百姓們也隻能握著大筆糧食,很容易被流寇搶,這種情況很危險的。

    說來說去,都是紀煬的問題。

    紀煬並不吭聲,看著下麵表演。

    如今情況是很嚴重。

    最嚴重的,自然還是直接影響牧場,牧場那邊要在秋天的時候把羊群,牧草安置好。

    否則就要等到明年春天,直接浪費大半年時間。

    更重要的是,承諾給百姓們的事沒有辦好,就會損失在百姓當中的信譽。

    如今的太新縣,已經不止在為本地百姓做事。

    隔壁今安縣,文饒縣,以及大半個灌江府的百姓,都在看著他們。

    學著他們要求減免田租,學著他們索要官田。

    不誇張地講,作為奮起反抗的榜樣太新縣,如果這個時候垮了,想來踩一腳的人肯定很多。

    畢竟牧場的事宣揚那麽久,如果到來頭裏麵空空如也,那肯定會十分丟人。

    太新縣百姓們的擁護也會縮減。

    沒了百姓們,那紀煬在他們眼中,就跟其他知縣沒什麽區別了。

    試想士氣正盛的時候,來這麽一手,整個灌江府的糧商,牲畜商販都不跟你交易。

    等錯過秋天種牧草,養殖山羊綿羊的好時機,就要等到明年再說。

    那些招募來的牧民,種植牧草的百姓,他們可是既沒有租種三家的土地,也沒了牧場的活計。

    接下來這一年,日子會非常難熬。

    這會鮑家,劉家,乃至灌江城幾個人家都在看笑話。

    甚至今安縣,文饒縣,以及其他灌江府的縣城豪強,都等著紀煬把牧場砸手裏。

    讓你減免田租,讓你多事。

    鬧得他們當地百姓也在喊著減田租。

    真是好的不學學壞的。

    不知什麽時候,紀煬所在的太新縣,已經成為灌江府百姓口中口口相傳的縣城。

    他們這邊隻要有動靜,不少地方都在響應。

    儼然成了百姓們心中向往的地方。

    關注的人越多,失敗的時候,就會越慘。

    不止紀煬知道這個道理,很多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這次整個灌江府糧商不合作,以及未來牲畜商同樣不合作。

    隻怕不是一家豪強所為。

    而是灌江城那邊有人開的口。

    畢竟紀煬觸及了這些豪強的利益,也是觸及他們上麵的利益。

    減免田租看著痛快,迎來的打壓也如影隨形。

    隻是這主意。

    到底誰出的?

    紀煬環視一圈。

    裴家?沒這個腦子。

    劉家?

    沒必要,人家有黑市。

    鮑家。

    紀煬笑笑,果然會咬人的狗不叫。

    紀煬看著低眉順眼的鮑家主跟鮑主簿,隨口道:“所以呢?你們覺得這事要怎麽辦?”

    他的語氣沒什麽起伏,讓人聽不出什麽心思。

    好像真的要他們出主意一樣。

    如今這鍋都砸他頭上了。

    紀煬笑眯眯看著眾人,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麽主意。

    “要不,您去灌江城走動走動,說說軟話,讓糧商過來。”

    “對啊這樣不耽誤您去灌江城交今年的田稅,也不耽誤您修牧場。”

    “而且必須盡快去,否則讓附近山賊知道,咱們太新縣有那麽多糧食,說不定就會鋌而走險,過來搶一把。”

    “別說山賊了,就連關外那古博國,每每到豐收時候,都對咱們虎視眈眈。留這麽多糧草到手裏,也是禍患。”

    最後說話的是劉金牙。

    紀煬冷不丁接了句:“劉家的似乎對古博國很了解?”

    劉家主一頓,趕緊擺手:“聽說,聽說而已。”

    這三人盡力勸他去灌江城說軟話。

    看似是出主意。

    其實不然。

    如果他去了,那就說明他認下,今年糧商不來是他的過錯。

    如果不去,紀煬看看這三位。

    他們三個裏麵,肯定有“厲害”人物,“忍辱負重”去灌江城幫忙聯係,來頂替他這位知縣的職責,把糧商的事給辦成,甚至把牧場的事也辦成。

    到時候這家的手豈不是順理成章插進這兩件事裏。

    後麵幫百姓們要抵押田地也會理不直氣不壯。

    而且話裏軟中帶硬,逼他快點選擇。

    否則“山賊”,“敵軍”就要來了。

    到時候糧食都沒了,看他拿什麽修牧場。

    紀煬聽出話中的意思,這三家除了裴家主之外,另外兩個也知道其中意思。

    說白了。

    逼著減免田租,像是從他們身上割肉。

    再加上清除隱田,更是挖了心頭血。

    加上持續不斷,到現在也沒修好的石橋,一點點地放血。

    後麵又是牧場又是要回抵押田產。

    幾件事加起來,這三家已經明白紀煬的決心跟毅力。

    不僅他們明白,他們背後的人也看了出來。

    連周圍的豪強們心裏也有些害怕。

    隻有怕了,才會聯合絞殺。

    隻有敵人怕了,才說明紀煬做對了。

    所以紀煬這會反而笑著回話,絲毫不覺得眼前三人殺氣有多重。

    現在就是讓紀煬做選擇。

    承認是自己的錯,以後在衙門話語權便少。

    讓三家跟之前一樣,繼續插手衙門的事。

    不承認有錯,三家站出來解決糧食的事,或者讓“匪賊”們過來洗劫一空。

    鮑家主緩緩道:“知縣大人,我們知道您是為百姓好,但百姓們苦,我們就不苦嗎。”

    “對啊,每天監督他們幹活,很累的。”裴家主附和。

    而劉家主更是大言不慚:“這些人天生懶惰,不抽打不幹活,單是管理他們,都很費工夫。您剛來不知道,這很正常。”

    “如果他們自己種田,他們也沒錢買種子,更不用說維持生計了。”

    “每個地方,有每個地方的規則。知縣大人,還是不要過多幹預的好。”鮑家主開口道。

    可他自然想到紀煬不收他金子時,那晚的話。

    紀煬說,誰都沒有辦法阻攔百姓們想要土地的心。

    這句話幾乎是鮑家主最近每天晚上噩夢的來源。

    所以他寫信給灌江城的官員,促成此事。

    他就是要讓灌江府大小糧商都不來此處。

    等他力挽狂瀾的時候,太新縣的百姓才知道,這裏到底依靠誰在運轉。

    絕對不會是眼前這小子。

    即使他的話讓人夜不能寐。

    那也不會是他。

    紀煬看出鮑家主眼中的寒意,笑著道:“也就是說,我隻有這兩個選擇,是嗎。”

    鮑家主慢吞吞道:“您是知縣大人,您的選擇自然很多。”

    這話陰陽怪氣的裴家主都看了出來,他剛想說話,被裴縣令按著死命搖頭。

    別說。

    這會別說。

    紀知縣這會真的生氣了。

    別看他在笑,但他真的在生氣。

    “要我說,你們這些選擇也確實不夠好,若是聰明的話,應該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

    等會。

    這就差直接指著鼻子罵他們蠢了?

    劉金牙開口:“您不去灌江城道歉,那怎麽辦?糧食堆著?您的牧場還建不建了?”

    鮑家主合圍:“對啊,過了秋天,那就過了季節。您明年再說?”

    按理說,裴家主應該補一句,真有流寇過來搶怎麽辦。

    這也是那兩家安排他說的話。

    可這會見他侄兒腦袋都要搖散了,竟然真的閉嘴。

    兩家見此,倒也沒講什麽。

    以紀煬的聰明,此刻應該知道下文。

    紀煬看看他們兩個,又聽鮑家的道:“能進或許可以去潞州求援,您在那邊三年時間,聽說跟幾個部門的人都很熟。”

    “可遠水救不了近火,能趕在秋天之前,賣了糧食,再整修好牧場嗎?”

    不錯,這是把他的後路都算清楚了。

    潞州距離灌江府,隔著一個涼西州。

    真要這麽做,等羊送過來都要過冬了。

    那會的“流寇”已經過來洗劫太新縣,讓他一年的成果付諸東流。

    紀煬微微點頭:“是啊,你說得沒錯,我現在求援,肯定晚了。”

    這話說完,眾人心裏忽然有些不安。

    隻聽紀煬又道:“若我在秋收之前,就已經給潞州通判寫信,請他幫忙聯係涼西州的知州,讓涼西州知州幫忙,這事又會如何?”

    什麽東西?!

    秋收之前?!

    你在秋收之前,就能知道,我們要聯係灌江府大小糧商一起,拒絕購買太新縣糧食?

    其實不是。

    但紀煬隻是有備無患而已。

    灌江府從根上就爛透了。

    他之前就說,根本沒打算往灌江府交銀子原因也是這個。

    還有,灌江府權利勾結。

    而糧食在所有東西的第一要位,糧食渠道肯定早早握在手裏,這不稀奇。

    當時預估自己手裏有多少糧食的時候,紀煬就想了這個可能性。

    有什麽比糧食爛在自己手裏,花不出去更難受?

    那就是內鬼勾結外賊,讓關外或者本地流寇來洗劫。

    所以糧食不能在手裏太久,但賣給本地糧商他又不放心。

    紀煬既有潞州通判的關係,潞州在兩年前的涼西州雪災裏,幫過新來的知州。

    層層關係聯係,再加上又有隔壁今安縣徐銘的信件,聯係到涼西州指揮使。

    這一文一武關係打通,剩下的事並不難辦。

    紀煬看著眼前的這幾位。

    不相信本地糧商,不相信本地官府,果然是對的。

    或者說,從到灌江府的那一刻,他就沒有相信灌江城的官府。

    眾人起身看向紀煬,不可能。

    怎麽會未卜先知?

    隻聽外麵淩縣尉快步走來,對紀煬抱拳道:“知縣大人,涼西州收糧的隊伍已經來了,是涼西州指揮副使親自押送,已經快到衙門了。他們還順便帶來三千頭羊跟萬斤牧草種子。”

    紀煬這才有點真摯的笑意:“這次要多謝今安縣的徐知縣,聽說指揮副使是去看他的,順便路過太新縣。”

    “不過由他們運送物資,想必路上也沒有宵小靠近。”

    廢話!

    運羊群運糧食的隊伍跟著軍隊後麵,誰敢動他們?

    徐銘那邊有著梁王的關係,站穩之後就能聯係涼西州指揮使,這是早就知道的事。

    紀煬幫他們那邊穩定,這些兵馬就會過去給梁王的人撐場麵,然後得到梁王從汴京分下來的物資。

    隻不過是跑跑路,就能得到東西。

    涼西州指揮使等人肯定願意。

    再給徐知縣撐腰的過程中,順便接下這個活計,也不算為難。

    這是潞州通判跟涼西州知州共同努力的結果。

    當然,紀煬見到涼西州指揮副使的時候,那指揮副使朗聲笑道:“你那牧場種出上好牧草之後,可別忘了我們涼西州的兵馬,說好的兩萬斤,一點都不能少。”

    紀煬笑:“定然不會少,而且我們要種的牧草,可是上等牧草。”

    “紫色苜蓿,紅三葉,甜象草,皇竹草,到時候一定送過去。”

    聽著這些牧草名字,指揮副使已經眼睛放光。

    牧草這東西!

    永遠都不會嫌多!

    他旁邊的馬兒聽了都愈發精神。

    跟著後麵的三家已然明白。

    紀煬從頭到尾,都沒想過用灌江府的人或者事。

    早就跟隔壁今安縣知縣一起,把這事交給更能信賴的“外人”。

    當朝廷想要舉國之力來解決麻煩的時候,甚至不用舉國之力,隻要讓周圍給他們行個方便,所能調用的資源,都不是本地所謂豪強能比的。

    紀煬親自款待涼西州指揮副使等人,但他們把運羊群,運牧草種子的商販送到,也就繼續出發了。

    涼西州指揮副使帶著大幾千兵馬的目的地是今安縣。

    說是幫今安縣剿匪。

    無非借著剿匪名義來幫徐銘徐知縣安安本地有些躁動的心。

    指揮副使想到他們涼西州近兩年上任的新知州所說,隻有周圍穩定了,涼西州才會更好。

    雖然咱們不會給灌江府錢糧,但這種小事能幫就幫。

    灌江府是邊陲之地,那邊安穩了,他們這些地方才能安穩。

    作為武將,指揮副使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可以前灌江府什麽樣,大家看在眼裏,如今真能管好?

    又想到紀煬的名聲,似乎有可能。

    當初他還把涼西州的豪強扔了回來,讓不少人拍手叫好。

    灌江府這邊的人難纏點,應該也隻是費點功夫。

    涼西州指揮副使等人浩浩蕩蕩過來,浩浩蕩蕩離開。

    紀煬看著,還真有梁王的作風。

    但留下的東西,全都送到牧場!

    什麽!

    沒給錢?

    涼西州的糧商給啊。

    太新縣衙門,先把糧食給涼西州糧商,糧商把錢給牲畜商跟牧草商。

    他們衙門還能留一部分呢!

    當然,這些糧草也沒有盡數賣完,紀煬留了三分之一在糧倉裏麵,一部分用於衙門吃喝。

    另一部分本應送到灌江城,當做太新縣境內的田稅。

    可紀煬並不打算送去。

    他們這些縣城的田稅比其他地方高?

    為什麽?

    自然因為要供養軍隊。

    那何必多此一舉,讓他送到灌江城?

    不如直接送到定江關!

    定期送到定江關!

    讓那裏的將士們知道,他們太新縣,在努力成為定江關的大後方!

    裴,劉,鮑三家。

    幾乎目瞪口呆看著紀煬辦差。

    先安頓好牧場的事,交給文饒縣趙大人,又把早就招好的牧民跟百姓送過去。

    然後安排糧商把糧食裝車,等到涼西州指揮副使等人從隔壁今安縣回來,馬上就能上路。

    最後安排人去定江關送糧。

    不到半個月時間。

    之前籠罩在太新縣上的烏雲盡數散開。

    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樣。

    灌江城某些人還在等著紀煬去“求情”,去服軟。

    然後呢?

    然後人家根本不看你。

    離了你灌江城,他灌江府下麵的縣城就不過了?

    怎麽可能。

    這是在做夢。

    另辟蹊徑,紀煬一直很可以的。

    你製定了規則,我就要按照你的規則辦事嗎?

    不可能。

    這些糧商還以不錯的價格,收了本地百姓的糧食,讓他們手中多了些銀錢,為接下來的贖回土地做準備。

    一切都在按照紀煬的規劃在走。

    等這事成了,不止太新縣內發出歡呼。

    周邊的縣城,以及灌江府更多縣城,全都在為此事高興。

    反抗當地豪強,好像真的可行?

    人家太新縣都做到了啊!

    不僅讓對方減租,還繞開這些人,成功交易。

    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灌江府不少地方豪強,感受到本地百姓的一絲躁動。

    此時的太新縣,儼然成了反抗豪強的風向標。

    所有百姓,所有被壓迫的百姓,都從太新縣的成功裏找到希望。

    至於他們為什麽知道太新縣的事,還知道的那麽清楚?

    紀煬看著風塵仆仆回來的衛藍,挑眉道:“都發完了?”

    “發完了,這紙張上完完整整寫了太新縣最近發生的事,也寫了怎麽要求減租,怎麽要抵押的土地,很受當地百姓歡迎。”

    “基本都是識字的書生念,百姓們圍著聽。”

    衛藍興奮道:“前幾次發的時候,大家還沒那麽熱情。這次我跟手下一去,他們都搶著要看。”

    紀煬笑:“也不能我們一處百姓努力,總要一起努力才行。”

    不過衛藍還是道:“這樣有用嗎?他們當地可沒有您,沒人給他們做主。”

    “沒關係,隻要他們為此興奮,心裏點起星星之火就行。”

    目的就是為了讓他們知道,他們還有其他路可以走。

    等他再去的時候,一切都會順理成章,不用像太新縣這樣從頭開始。

    怎麽說呢。

    撬牆角這事,是越做越順手的。

    在得知隔壁文饒縣跟今安縣被太新縣的事鼓舞,紀煬便讓衛藍暗中給其他縣城發小傳單。

    隻講太新縣做了什麽,得到了什麽,並不說什麽大道理。

    當地有識之士必然會看到,等到時機成熟。

    灌江府各地,都會紛紛響應。

    雖然紀煬也覺得自己搞的這件事有點大。

    可想到五年當知府。

    隻能出點狠招。

    外麵的事暫時不提。

    現在太新縣,真的有了新模樣。

    認真在官田做事的,收拾收拾去牧場幹活的,還有賣力修橋的勞役。

    再有來衙門門口爭著搶著要贖回土地的。

    從定江關過來,確定糧草事宜的吳指揮使一時沉默。

    這是太新縣?

    或者說,這是他認識的裴地?

    新這個字,好像成真了。

    以前路過田地,都是拿著鞭子的監工。

    現在幾個百姓敢跟監工吵架。

    “不行就去官府!去衙門!看看誰對誰錯!”

    “誰要跟你們去!知縣肯定向著你們!”

    “對啊!肯定向著我們!”

    吳指揮使神色複雜。

    聽到太新縣要定期給他們撥糧的時候,他已經覺得震驚。

    現在這對話,更是顛覆他的認知。

    吳指揮使身邊的手下表情也差不多。

    最後隻能說了句:“新知縣過來,還是不是還不到一年?”

    “還不到。”

    “不到一年,給我們送糧送羊,這次還說以後定期送?”

    “我在做夢,一定在做夢。”

    到了衙門裏麵,見三家的管事跟排著隊贖回田地的百姓,吳指揮使已經說不出話。

    等見到紀煬,下意識拍拍他肩膀,想說不愧是武侯的孫兒,但又覺得如此誇讚,反而對紀煬不太尊敬。

    以至於場麵非常好笑。

    吳指揮使最後道:“那個,你們還要種牧草?還要分給涼西州的人?”

    怎麽辦。

    開口就是要東西了?

    吳指揮使老臉一紅,好在絡腮胡很厚,隻有耳朵透出紅意。

    紀煬笑:“必然是先供應定江關,作為定江關的後方,優先支持咱們的兵馬。”

    “好!”吳指揮使中氣十足。

    牧草可是好東西。

    他們屯田也有種,到底不如專門種植更好。

    紀煬看著排著隊贖土地的鄉親,帶了吳指揮使等人去商議以後怎麽運糧的事。

    三家原本沒那麽容易鬆口。

    畢竟贖回地契,他們雖然能得點利息,可長遠來看,卻收不了田租,更不能把他們當免費勞役。

    原本完整的土地,也因為農戶的存在,變得東一塊西一塊,看著非常不爽。

    可紀煬那手實在把他們嚇到了。

    動輒聯係涼西州的人,還提前識破他們可能會有的計劃。

    涼西州的兵馬路過太新縣直奔今安縣,震懾的可不止今安縣的豪強。

    縱然是裴家,也不敢跟正規兵馬較量。

    而鮑家跟劉家更從中看出深意,特別是鮑家,他終於明白朝廷派來的人有何不同。

    他們所掌握的資源都跟其他人不同。

    灌江府,還在內部爭來鬥去。

    新來的知縣們卻已經順利運用外部資源。

    如今隻扯來一個涼西州。

    等到舉國之力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是對手。

    更不用說所謂的裴,劉,鮑三家。

    也是這個時候,鮑家主終於意識到,紀煬從未把他們當做對手。

    就算來了太新縣,許多招數也不是對他們用的。

    唯一正眼看他們的時候,可能就是他們修橋的時候。

    可他的費心思,也隻是為百姓修橋而已。

    至於其他時候。

    紀煬的目光並不在他們身上。

    又半個月過去,涼西州的人已經盡數離開,指揮副使自然早就走了。

    可牧場已經建起來,牧草種子合理撒種,很快就會看到成果。

    羊群經過短暫的混亂,開始變得井井有條。

    牧場的員工們也開始學習怎麽擠羊奶,剪羊毛,怎麽科學合理地放牧,怎麽給羊斷尾,怎麽給公羊去勢,更在學種植牧草的技能等等。

    他們不再是那三家的佃戶,而是跟著衙門每個月按時拿月錢。

    趁著機會贖回土地的農戶,重新確認戶籍,從之前的非編戶變為編戶,又有了正式的身份。

    這次奪回農戶的百姓共有一萬多人。

    他們要麽是這次賣糧剩下一點錢,更多還是從石橋獲利。

    不到一年時間,幾乎遍地佃戶的太新縣,已經有近兩萬人脫離佃戶的身份。

    剩下的佃戶也在躍躍欲試。

    因為他們聽說,知縣大人準備再收回一部分荒蕪的官田。

    以田地荒蕪為由,把官田從三家手中收回。

    敵進我退,敵退我進。

    紀煬想的自然是乘勝追擊。

    反對?

    現在拿什麽反對?

    家丁?爪牙?

    是家丁爪牙多,還是急切想脫離三家佃戶身份的百姓多?

    百姓們知道,隻要等知縣大人收回官田,他們全都去種官田,那明年的田租田稅合起來不到三成,不比三家的六成強?

    信任誰,這還用講?

    劉,鮑兩家盯上裴家私兵。

    可裴家主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吳指揮使。

    吳指揮使竟然說,讓他去定江關當副手?一起保家衛國。

    對此,裴家主裴又鋒第一反應是,在開玩笑?

    他手底單是私兵就有五千,做一個一千兵士的指揮使副手?甚至不是副將!

    傻子才會去。

    可吳指揮使卻道,如果他去了定江關,便會有正式官職,正式的俸祿,再去抗擊敵軍,便會由紀知縣上報到汴京。

    連皇帝都會對他進行封賞,頂戴花翎,不是如今可比。

    這可是真正光宗耀祖的事。

    比之你家先輩還要厲害!

    光宗耀祖這四個字,很多承平國人都抗拒不了。

    裴又鋒更是如此。

    可吳指揮使自己的封賞都報不上去,何況自己的。

    不過有紀煬在?許多功績應該不會被隱瞞?

    還有,他那侄兒剛被推上去當縣令的時候,他還沒什麽感覺。

    如今說話辦事越來越有氣度,連官服官印都格外好看。

    每次看到他穿那麽花哨,裴又鋒心裏也有些觸動。

    更不用說侄兒如今也算正式的官員,上次涼西州指揮副使麵前,他侄兒還能站在前麵談笑風生。

    自己卻是一介草民,不能靠近。

    見他猶豫,吳指揮使想到紀煬所說的汴京之事,隱隱也有些激動:“不著急,你再想想,等相通了再說。”

    “隻是副手這事,八月前必須定下,如果以後再來,可沒那樣簡單。”

    “你同我之前浴血奮戰過,所以才把這等好事告訴你。”

    吳指揮使在裴家主這當了回謎語人,讓他想破腦袋都猜不透。

    他這會其實還是不想去的。

    當朝廷的人固然好,可自己私兵五千!五千呢!

    好在他侄兒裴縣令很快回家。

    不等他問,就聽他侄兒低聲道:“家主!朝廷,汴京朝廷派來的使者,不久就會到太新縣!說是要給吳指揮使補封賞!”

    “吳指揮使很可能要當將軍了!”

    將?

    將軍?!

    裴家主立刻跳起來。

    當指揮使的副手,跟當將軍副手,這是兩碼事啊!

    “什麽時候的事?”裴又鋒急切道。

    “明後兩天便到太新縣,到時候知縣大人也會隨汴京使者同行,一起去定江關恭賀吳指揮使被封將軍!”裴縣令說罷,又看看家主。

    沒把另一件事也說出來。

    知縣大人還講,這次估計還會順便帶來一封調令。

    把他調到蘇州下麵縣城的調令。

    兩處相隔五千多裏,他這一去,既成朝廷正式官員,也是徹底離開灌江府。

    裴宸原本還有些猶豫,但想到裴家主即將當吳將軍的副手,好像自己的離開也能理解?

    而且裴宸隱隱覺得,這已經是知縣大人對他們裴家網開一麵的結果。

    那邊裴又鋒咬牙,低聲道:“去定江關的時候,能不能把我也帶上。”

    “我就去看看,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