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等平安回來, 自然說了上集村那邊如何興奮,還說上集村裏長收拾出自家新蓋的房屋讓騰先生住。

    上集村如今在扶江縣富裕程度排名第二, 全靠滕顯, 這些他們都是知道的。

    現在恩人過去,就差頂禮膜拜了。

    而且他們都是愛葫蘆的人,在一起還頗有話題, 說以後滕顯衣食住行都不用知縣大人操心。

    紀煬知道滕顯過得不錯就行,自然放下心來。

    不過一想到滕顯感謝自己把他綁過來,紀煬便哭笑不得。

    哪有這樣感謝人的!

    現在各處作坊, 甚至官田都已經安排妥當,紀煬少見能鬆口氣。

    等送葫蘆燈罩的捕快從潞州城回來, 說潞州那邊好像有事發生, 具體的捕快沒打聽出來, 他頭一次辦差, 想著越快越好, 就趕緊回來了。

    紀煬看看他,旁邊的玉縣丞也道:“以後碰到這種事, 一定要打聽清楚。”

    這捕快剛當差沒多久, 沒什麽經驗, 這會麵紅耳赤, 知道自己太著急了。

    “沒事,若有什麽情況,潞州那邊應該會給消息。”紀煬讓他退下, 又讓玉縣丞吩咐捕快們加緊巡邏。

    不管有什麽事,多巡邏肯定沒問題, 隻是要再派人去一趟, 專門打聽下情況。

    現在春耕時間, 各家都在田地裏幹活,應該也沒什麽大事。

    但還是看看的好,不管發生什麽,都能提前應對。

    不過從三月中旬開始,知州所說的隔壁涼西州流民,陸陸續續過來了。

    此時的流民連非編戶都不能稱,官方的稱呼為浮客,因為他們連未開耕的土地都沒有。

    細數這些稱呼,其實各地叫法都不同。

    在很多地方,浮客也叫佃戶,租種別人土地生存。

    非編戶則是各家的奴仆,比如平安,滕顯的下人等等。

    編戶就是正常的老百姓。

    隻是慢慢習俗更改,潞州這邊稱沒有土地的人戶還是浮客,準備耕種土地的人叫非編戶,估計也是此處少用奴仆的原因。

    但浮客兩字,已經代表了很多東西。

    不管其他的怎麽改,他們的稱呼還是如此。

    如果漂浮太久,可能就是不少地方聞之色變的流民,不加以安撫,也就是西南灌江府的動亂之一。

    所以他們來之前,隔壁鬆雙縣知縣,潞州知州,都專門提醒紀煬小心應對。

    要是之前,這些災民浮客肯定不來扶江縣,畢竟聽都沒聽說過,又十分窮苦。

    可今年的情況有些不同,不少涼西州百姓目的地便是扶江縣。

    不管說再多,紀煬看到他們的時候,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眼前的一家骨瘦如柴,懷裏的嬰兒奄奄一息,看著麵色發黃,頭比身子大許多,這一看便知是餓久了。

    嬰兒的母親因為饑餓也沒有奶水,手上有幾道劃開的傷痕,明顯是喂了血給孩子,讓他還能活下來。

    而母親本身也是瘦到直不起腰。

    這約莫是他見過最可憐的流民一家。

    但這家進了扶江縣,知曉來此地安歇的必須去衙門登記,還是一家五六口走過來。

    領頭的漢子也沒好到哪去,全家都沒有穿鞋,空蕩蕩的衣服隻是掛在身上,那補丁更不用說,已經密密麻麻看不出了。

    他們身上背著鍋碗器皿,看著破破爛爛,但這全是他們的家當,自然不舍得扔。

    負責登記的小吏年雖小,他看一眼差點嚇得後退半步。

    不過想想扶江縣以前的日子,也就是沒遭災,若有了災,估計也是這般模樣。

    登記好之後,按照他們來的順序,安排到玉家湖安置,那邊提前準備了簡易的房屋,雖說不結實,但至少有個屋頂,要再想住下去,必須自己動手加固。

    這也是紀煬故意如此,如果建得太好,難免讓他們升起懈怠之心,還會讓五個村子很有負擔。

    如此做對大家都好。

    這樣隻能擋擋風的屋子,已經讓這家感激萬分。

    等看了他家口述,小吏登記的情況,紀煬才知道這家具體情況。

    他家原本是涼西州東津壩人士,平日種田為生,去年東津壩也是整個涼西州雪災最嚴重的地方。

    他們一家原本九口人,冬天還沒過完,已經剩下七口。

    好不容易熬過冬天,地裏的莊稼也已經壞了,他們那邊寒冷,種的是冬小麥,跟潞州這邊春種秋收情況不同。

    年前用全家積蓄買的種子全都壞死在地裏,這日子也是沒法過的。

    熬過冬天,還有青黃不接的春天。

    隔壁家賣了一雙兒女,算是有了銅板,可以重新耕種。

    他家思索再三,家裏兩兒兩女,哪個都不舍得,屋漏偏逢連夜雨,他們西南邊的灌江府又在打仗,還傳來征兵入伍的消息,征的還是隔壁他們涼西州的兵馬。

    灌江府地處邊境,他們一有事,涼西州就要出錢出人還出糧。

    富裕人戶都有些撐不住,何況他們普通人家。

    所以這家痛下決心,把田地賣了準備離開。

    誰料又被村裏揭發,說他們想逃兵役,那兵役本就是加派,其實不合道理。

    可上麵的命令是這樣,他們隻能拿剛賣土地的銀錢交了銀子,交銀子才能免當兵。

    沒了田地,沒了銀錢,這家不走也不成了。

    入冬前家裏九口人,過了冬天剩下七口,走到扶江縣,隻剩下六個。

    他們到了潞州之後,又聽聞扶江縣的名字,還知道他們那有荒地,自然過來了。

    也有人說,他們為什麽不去更繁華的地方?

    大家都不是傻子,誰不想去富餘城市,但去了,能不能在那生活?能不能有田地,都是大家要考量的。

    比如這一家,他們就算到揚州,沒有手藝,隻會種田,也不識字,根本活不下去的。

    算來算去,還是雖然偏僻,但能有田種的地方最好,不管是租種還是開荒,他們都可以。

    有地,有飯吃,他們就知足。

    跟知州說的一樣,他們是良民,遇到天災人禍才會如此,好好安置會很不錯。

    紀煬看過之後問道:“當地賑災了嗎?怎麽沒見記錄。”

    “這家也不識字嗎?遇到識字的一定要同我講。”

    “現在來的都不認識字,基本全是農戶,也沒有什麽其他手藝。”

    “涼西州沒有賑災,隻在涼西城外施了半月的粥,城門都沒開。”小吏回道。

    城門都沒開?

    “應該是怕災民搶糧倉。”淩縣尉補充道,“幾年前灌江府兵禍加天災,涼西州跟著受難,當地大戶糧倉就被搶了。”

    紀煬現在聽到灌江府的名字,心裏就下意識皺眉,不過是邊境地方,兵禍四起也正常,就是可憐那邊百姓了。

    聽淩縣尉這麽一說,小吏接話:“這也太可惡了,竟然搶糧。”

    紀煬反而道:“餓急了,搶糧算什麽,也不是大錯。”

    這話讓眾人立刻看向他,紀煬笑:“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都不讓我吃飯了,難道還要乖乖聽話?”

    不賑災,還關城門,起兵造反都能理解。

    這也就是剛開始,如果矛盾再激化,別說灌江府了,就連涼西州都要有兵禍。

    臨近涼西州的潞州估計也不得安生。

    紀煬更擔心的便是這個。

    自從淩縣尉知道紀煬的身份,行走潞州之間的時候也聽過知縣大人以前的名聲。

    原本不覺得什麽,可這會聽他這樣“大逆不道”的發言,下意識發現,如今的伯爵公子,隻怕比汴京那邊認為的還要乖張。

    不過這話怎麽聽得那樣舒服!讓他更崇拜知縣大人了!

    玉縣丞小聲提醒:“大人,不可在外這樣講。”

    紀煬卻笑著看看周圍:“都是自己人。”

    知道這家的情況,又知道他家還有個嬰兒,紀煬便讓淩娘子從廚房拿些牛奶跟羊奶送去。

    那家還有幾個孩童,大人他不管,讓幾個孩子去王家宅子吃飯,那邊他會付錢。

    現在王家宅子剩下三個院子都空了出來,但滕顯那個院子顯然不動,剩下的則讓王家漢子收拾好,過來的流民們,十四歲以下的孩子每日可以去那吃兩頓飯。

    大人全靠村裏施粥,等有些氣力了,可以去南邊修官道掙錢,或者去東邊修運河。

    如果身上有銀錢傍身,也可以直接尋荒地開耕。

    這家人發現,扶江縣好像早就做好準備,無論是要定居的,還是在此處落腳再去常華縣的,各自都有安排。

    隻要把人數名目說清楚,再看看身份證明沒錯,這邊都不會為難。

    各村的裏長也做好接他們的準備,雖說再多的幫助沒有,可能有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有口粥喝,這就可以了。

    倒是孩子們過得更好點,一天能去那邊吃兩頓飯。

    對大多數父母來說,對孩子們好,比對他們好還重要,自然無有不應。

    縣衙的人也覺得他們可憐,不過還是道:“幸好是今年過來,若是之前的話,咱們扶江縣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他們。”

    這倒是真的,扶江縣五個村,這兩年才慢慢有餘糧。

    算下來,淩家湖最富,其次上集村,然後是修了官道的玉家湖,最後則是馬家灣跟三江村。

    這次施粥也是前麵兩個村子出力更多。

    換了旁的知縣,下令讓他們出力幫忙,估計都會有怨言。

    可紀煬在扶江縣地位不同,他說什麽便是什麽,紀煬要是個獨斷專行的人,隻怕這裏早成為他的一言堂。

    當然,紀煬計算過不會影響他們生活,而且大頭都是扶江縣衙出。

    雖說玉縣丞總抱怨賬目銀錢不多,但化肥作坊跟葫蘆作坊經營得那樣好,又怎麽會真的窮到揭不開鍋。

    紀煬心道,他可是經過精密計算的!

    雖然總是在踩預算鋼絲!

    但真的不會影響財政!

    隻會影響玉縣丞的血壓!

    從三月中旬到四月,來扶江縣的流民已經近百人,五個村子裏都有幫忙,有些動作快的流民已經養好身體,開始耕田了。

    隻是他們用耕牛,必須有本地人跟著。

    誰讓耕牛是貴重物件。

    這樣一來二去,難免有些矛盾。

    三月初的時候,他們就因為耕牛打過一架,那會被紀煬壓住了。

    現在流民越來越多,淩縣尉兩三天都能處理一起事件。

    不過都在預料之中,捕快們加緊巡邏就好。

    紀煬那邊也知道潞州到底發生了什麽。

    之前讓捕快去潞州送信,他看出潞州有事發生,卻沒有及時查清,紀煬隨後便派人去看看。

    如今得了消息回來。

    這個名叫丘益川小吏素來機靈,他過去一趟,不僅把前因後果打探清楚,還把結果也帶回來了。

    前段時間捕快去潞州送信,說覺得潞州奇怪。

    原來也是因為涼西州雪災之後又加派引起。

    那涼西州的知州明知有幾個縣雪災嚴重,卻不賑災,甚至把事情瞞下,朝廷那邊不知道自然也沒決議。

    原本以為這事已經被捂下,等百姓恢複生計即可。

    誰料隔壁灌江府有人起兵造反,朝廷在不止雪災的情況下,讓他們涼西州征兵。

    好在征兵令沒正式下來,來傳召的官員察覺不對勁,這才知道冬天涼西州四五個縣全都受災,最嚴重的東津壩死了三四百人,兩三萬人出逃涼西州,受災總人數超七萬。

    而且還不準災民進城,連施粥也草草了事。

    傳召官假裝不知道,其實出了涼西州便派快馬回汴京稟告。

    汴京那邊震怒,下令處理此事,並讓潞州知州協並管理涼西州,即可去涼西州坐鎮,還加封了官銜,跟朝廷派下來的大臣一同料理此事。

    所以潞州那邊才有變動,估計是他們知州在交代事情。

    小吏丘益川離開潞州的時候,知州已經前往涼西州了。

    估計以他們知州的能力,那邊事情很快會平息。

    走的時候還帶了不少糧草,估計是分發給下麵受災百姓。

    聽到帶了糧草的時候,紀煬下意識笑了,這下真的不用擔心,估計知州早就做好準備,否則行動的不會那樣快。

    處理好此事,知州這任不滿,都能調到更好的地方。

    紀煬放下心,他擔心的涼西州有亂牽扯潞州,應該暫時不會發生了。

    這確實是個好消息。

    還有眼前的小吏丘益川,說話清晰明了,辦事也周道,是個不錯的。

    心頭隱患暫時放下。

    周邊環境安全,對他,對扶江縣,對整個潞州才好。

    隻要不讓災民真的變成流民,變成亂民,那一切都穩得住。

    朝廷那邊也算處理及時了,否則誰知道會引起什麽亂子。

    自古以來,受災,吃不飽飯,兵亂。

    這幾個疊加起來的後果,可不得了。

    那邊安撫好了,估計安置好這批出逃的流民,以後便不用擔心。

    小吏說出逃人數兩三萬,算下來還有不少人在路上,縱然掉頭回家,也還有一萬多人去往各處。

    他這一定要維護好治安。

    最近一段時間,過來安置的非編戶跟本地百姓矛盾越來越多。

    打架都是常事,還要想辦法調解才行,不能任由矛盾發展下去。

    在紀煬把這事吩咐下去的當天傍晚,四個賊眉鼠眼的男人扛著幾個麻袋,走在馬家灣去三江村的小道上,哪裏偏僻往哪裏走。

    過了三江村,他們立刻就能出扶江縣。

    仔細看的話,麻袋裏還有些許動靜,隻是動靜極少,不是心細的人根本看不到。

    迎頭而來的瘦弱村民,讓他們神情立刻緊繃,不過想到扶江縣現在生麵孔多,這人不一定認識他們。

    那村民嘴裏還罵罵咧咧,具體是什麽沒聽清楚,他們也不在意。

    如果仔細聽的話,就會知道這個村民其實是個非編戶,嘴裏罵罵咧咧的則是:“知縣大人都說了,在扶江縣當非編戶跟本地人一樣,憑什麽我家就不能做葫蘆手藝,那活我家也能做的。”

    “還有那化肥,說什麽每家限量,這不就是虧待我們嗎?這裏的人也太難相處了,動不動還打起來。”

    “用個水都唧唧歪歪。”

    非編戶嘟囔著,他也是涼西州來的,家裏同樣遭了雪災,拖家帶口過來,發現扶江縣著實不錯,當地長官也好,於是跟家裏人商量留下。

    可畢竟是異鄉,哪能事事順心,這就是剛因為打聽做葫蘆加工的事,被本地百姓嘲諷了。

    所以邊罵邊回家。

    但他又走幾步,看了下擦肩而過的幾個人。

    扶江縣的生麵孔確實多,他作為外地人也不是個個都認識。

    可方才怎麽覺得他們扛著的麻袋在動?

    蔣治心生疑竇,下意識往回看,正好跟這四個本就做賊心虛的人對上眼神。

    “你們是做什麽的?!”蔣治嗬斥道。

    那四人還以為蔣治是本地人,更以為自己暴露,什麽話都不說,立刻往南邊逃跑,過了扶江縣,看這些人怎麽找。

    四人都扛著麻袋,跑得卻飛快,顯然十分熟練。

    “跑什麽?”蔣治仔細一看,卻發現其中一個麻袋沒紮緊,從裏麵掉出根小孩用的頭繩出來。

    小孩用的頭繩?!

    偷孩子的?!

    蔣治這下大怒,他家也是有孩子的,自然更加憤恨偷孩子的人,不假思索立刻追上去,邊追邊喊:“把孩子放下,快!我喊人了啊!”

    可這會正是傍晚,各家都在吃飯,田間地頭哪有人。

    剛追一段,那四人也發現這個情況,再看看他們四人,對方才一人。

    等賊人們停住腳步,蔣治也下意識停頓,跑起來的熱汗立刻消散。

    四個對一個。

    這不完蛋了?

    他真是不長腦子,就應該悄悄去報官啊!傻了吧唧就去追人!

    能混進流民裏偷孩子的人,必然是窮凶極惡之徒,天知道會不會殺了他直接逃跑!

    可須臾之間,他又在氣頭上,哪能想那麽多。

    蔣治兩腿顫顫,想拔腿就跑,又覺得若自己走了,那麻袋裏的孩子們恐怕也要遭殃。

    畢竟他一走,這些人必然知道他回去報官,肯定弄死孩子,好自己逃走。

    一時間進退兩難,他這條剛撿回來不久的命,可真要沒了啊!

    “你們,你們已經被我看到了,還不把孩子放下趕緊走。”蔣治咬牙道,“這地方民強力壯,等他們把你們抓到,那就是一個死。”

    其中一賊人聽此,反而嘿嘿笑了:“他們?看來你不是本地人,竟然是流民,那就不要多管閑事,這又不是你們鄉親。”

    “不是本地人更好,弄死你也沒人知道。”

    說罷那四人把麻袋一扔,立刻把蔣治圍住,雨點般的拳頭直衝蔣治腦門,顯然是往死裏打他。

    蔣治疼的直喊,但在空蕩蕩的曠野上,也沒人能聽到。

    他這命,真要交代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