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猩紅嫁衣(18)
  第49章 猩紅嫁衣(18)

    厲蘊丹:“在多明這一帶,可還生活著與你同齡的長者?或是有以前在曹家做過童工的老人?”

    祝姑苦笑:“估計是沒有了,我們那年代經曆過戰火和災荒,十裏八鄉的活人一死一大片,能活過六十的老人都算少見,更何況是七老八十跟我一樣的。我也是占了懂些辟穀的便宜,才從以前熬了過來。”

    厲蘊丹聽罷,半晌不言。

    祝姑是她認識的人中最年長、最通玄門道術也是最知秘辛的人,要是連她也說“沒有”,那大概是真尋不到了。

    可今朝的官尚且能查前朝的案,凡是發生過的事總會落下蛛絲馬跡,她就不信查不出來這個邪。

    厲蘊丹:“祝姑,三姑堂百年前的柳仙可有留下什麽畫像?話本也行。”

    籠屋的十八樓有一張嚴重褪色的出馬弟子畫像,想來民間應該有流傳,她終歸是百年前遠近出名的“半仙”,再不濟也該有一頁話本吧?

    “這倒是有的。”祝姑仔細想了想,“我去北屋找找,我記得北屋是坎位,屬水,驚蟄後常常有蛇鑽進來。這進了屋住段時間就是‘屋龍’,打不得罵不得,隻好拿掃把掃進桶裏,丟濕地去……”

    人到了年紀鐵定會囉嗦,祝姑找東西找了多久就念叨了多久。

    期間,北屋的雜物堆積處盤出一條手腕粗的烏梢蛇。不知是三姑堂風水好還是老鼠多,把它喂的是鱗光油亮、神采奕奕,長到足有一丈長。

    這烏梢蛇看著駭人,但它並不咬人。隻吐著紅信“瞪”著兩人、對峙許久。

    直到厲蘊丹抽出長刀建議說“祝姑你吃不吃蛇肉,我看它不太識相”時,它才不情不願地從雜物上挪開,飛速地遊出北屋,不知去哪貓著了。

    厲蘊丹:“這蛇成精了嗎?”一說要吃它就溜。

    “是屋龍啊屋龍。”祝姑笑道,“萬物有靈,就算是塊石頭跟人住久了,多多少少也沾了活氣,能懂人了。家蛇更甚,會幫著捉鼠嚇賊,跟養狗似的。但蛇跟狗還是不同,狗會在主人家呆一輩子,蛇在主人家修到一定年歲就會去深山老林了。”

    “天生地養之物,根在深山,遲早會回深山。”

    “我們茅山有個師爺,曾把他逮住的修岔道的柳仙全封在壇子裏,埋去後山。結果茅山風水好,埋山的柳仙都修出息了,不僅要自己修,還拖家帶口修。據說那會兒,師爺去給三清上個香都能遇到七八條碰瓷的大蛇,每一條都想讓他裝壇子,真是好笑。”

    厲蘊丹:“茅山聽上去是個情義溫暖之地。”

    “可不,你有空一定要去看看。”祝姑的語氣頓了頓,“師父大概是去見祖師爺了,我們那一批弟子也隻剩下了我……誒,找到了!”

    隨著一聲驚呼,祝姑從箱底抽出一卷畫。

    說來也巧,那遊走的烏梢蛇啥地兒也不落,就盤在這畫上度日,倒是盤的這畫纖塵不染,與百年前無異。

    攤開畫,國色美人,工筆極佳。

    上有著青衣的天仙女子一名,著灰紅白藍衣的小童各一。她似在教他們識字,小童們垂髫拍掌,看上去很是歡欣。

    畫師頗富文采,尤其偏愛女子。不僅對她著墨最多,還在她身旁賦詩一首,落了印。

    祝姑:“這畫作也有百多年了,真品,拿去市麵上賣也值個好價錢。你要嗎?要就拿去吧。”

    厲蘊丹:……

    “我隻是看看。”她端詳起畫作,“倒是祝姑你,好東西為什麽不自己留著?”

    祝姑:“兩隻腳都快入土了,再值錢的玩意兒都帶不走,留什麽留。到了我這個年紀,該想開的都想開了,想不開的就是業障了。你要啥就拿啥,別跟我客氣。”

    厲蘊丹笑道:“我看那蛇挺喜歡這畫,留給它吧。”

    她記住畫中內容,又把畫放回原處。等她和祝姑相繼出了北屋,就見在林蔭掩映下,那條烏梢蛇悄無聲息地遊進屋裏銥誮,盤畫去了。

    祝姑不趕蛇,厲蘊丹也懶得動手。她在正堂畫了好半天符,直到接了活才出門,一去就是兩個小時。

    曉得她暫時不會回來了,祝姑便闔上門落了鎖,去偏屋休息。而除靈完畢的厲蘊丹則回了籠屋,思考著斷掉的線索該怎麽接。

    她本打算召回溺水鬼問事,可一想到“鬼話連篇”這個詞,頓覺有點風險。鬼話能信麽?萬一它給了錯誤的信息,遭災的事會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叮咚!”電梯到了。

    籠屋的電梯自打失事後便少有人乘坐,除了造化者和厲蘊丹。

    翻新的電梯鳥槍換炮,裏外都用了高科技的新材料,不僅撕掉了滿牆的舊報紙、破木片,還裝上了新的木板和三麵鏡子。內中的照明燈換了個,從暖黃光變成了冷白光。攝像頭也換了新的,頂上有個紅點閃閃爍爍。

    破電梯不破了,還沒了舊報紙,真是讓人不太習……

    等等!

    厲蘊丹正要摁下按鈕,忽地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一個細節。

    舊報紙、舊報紙……她記得聽人說起過,在鄒家還沒拿下九蛟的大小報社時,曾有一批敢說敢罵的記者在報紙上大膽陳詞,犀利地指出問題核心,揭露過不少秘辛。

    對,舊報紙!

    那批記者或許已經找不到了,但他們書寫過的文字一定存在於某個角落。

    如果可以,她倒是想出多明去找找,但神來之音隻讓造化者來多明區,能不能出去真難說。畢竟這一月來,她沒見過哪個造化者走出多明。

    厲蘊丹跑出電梯,四處搜索舊報紙的蹤跡。

    籠屋常被人忽視,故而垃圾處理往往不夠及時,沒準舊報紙還堆在哪個垃圾桶裏。可籠屋也有一批早起貪黑收廢品的人,或許報紙早被人翻走了。

    厲蘊丹也是沒想到,她堂堂大厲帝王居然也有主動翻垃圾桶的一天。

    好在曾經上過戰場,斷指殘腿大小腸看多了,她見著垃圾倒沒惡心感。隻是夏日蚊蠅擾人、氣味難耐,她尋了半日無果,幹脆直奔垃圾回收站。

    距離七月半隻剩七日,她開始“不務正業”。先是收購了一堆舊報紙,再是往返於各大舊書攤,除了必要的賣符和除靈,她不是看報就是讀書。

    隻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她確實知道了不少堆在犄角旮旯的往事。

    比如籠屋新建後的第三年,有一名九蛟風水師大膽陳詞,直言曹家是自己兜不住風水局了,才拉了一批同行富豪下水,讓他們幫著興建籠屋。明麵上是分一杯羹、有福同享,實際上是分攤風水局的傷害和風險。否則,曹家為何不繼續拿風水局賺錢,賺到一家獨大,而偏要與人“分享”呢?世界上可沒有免費的午餐。

    然而三周後,該風水師被記者報道“癲癇發作,送醫無治”的消息,一時間占據各大報紙的頭版。曾被他的話說動的人心又不免動搖,還在猶豫住不住籠屋的人終是住進了籠屋……畢竟,誰會相信一個有病的人說出的胡話呢?

    又比如籠屋建完的那天,參與該工程的九家來了一張大合照。那時的報紙隻有黑白,有些人臉難免認不出,但一旁的文字仍能辨認,厲蘊丹在燈下細看,就見字裏行間寫著幾個名字。

    選址風水師宋衛明、梁不凡、許萬棉……投資人曹撫、鄒利英……

    她耐心地一一核對,隻是對著對著,發現報紙的照片上多個人影卻少了個姓名。那人是個被曹撫抱在懷裏的半大孩子,辨不出男女,可總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莫非是曹家小輩?還是宋止戈的近親?

    壓下疑惑,厲蘊丹撥通了崔沐心的電話:“有件事我要找你們幫忙。”

    “你說你說!”對麵非常積極。

    厲蘊丹也不客氣:“你們好像不能出多明區?”對麵沒聲,她又道,“我不打算細問,隻要求你們通過自己的方式幫我找到曹家、鄒家等九家的人員照片,以及風水師和他們子女的照片。”

    崔沐心:“大佬,你要這個幹什麽啊?”

    厲蘊丹一笑,說出的話誰都分不出真假:“我隻是落井下石、睚眥必報而已。隻許他們出風水師動我,不許我用厭勝之術對付他們嗎?還敢去三姑堂對付祝姑,不給點教訓說不過去。”

    又像是怕嚇到她,厲蘊丹補充道:“放心,我下手有分寸,不會鬧出人命。隻是給點教訓,讓他們知道茅山並不好惹。”

    “好嘞,知道了!”

    厲蘊丹掛掉電話,麻利地畫完今天份的符籙,又去了大學城旁的舊書攤。

    確切地說,這是一個舊貨市場。大抵是知道學生兜裏沒幾個錢,這兒的攤主常收二手貨來倒賣,什麽遊戲機影碟音響應有盡有,連幾毛錢一本的老書也多。

    雖說價格低廉,但並非沒有好貨。不少醫學生喜歡來舊書攤淘寶,據說有個學中醫的曾在這兒淘出一本老舊的針灸法,讓醫術突飛猛進,成為中醫院的棟梁之才。因此,來書攤的學生挺多,攤主也樂得讓他們坐板凳看書,隻要給兩三塊錢就好。

    “嘿,李小神仙又來了!”

    別說,多明區的人幾乎都快認識她了。當下便給了她一馬紮,推出不少舊書,連錢也不收。

    厲蘊丹也不推辭,就就小馬紮坐下,飛快地一本本翻閱。而受外貌影響,總有學生挨擠到她身邊要個聯係方式。她大方地給,並強調:“不是除靈的事不要找我。”

    學生們:……

    厲蘊丹一看就是一下午,從書攤東翻到書攤西。饒是如此,她也隻翻到了照片三張、畫本兩張,再無所獲。

    舊照片登在報紙上,是鄒家的全家福,有老有少;畫本有描寫柳仙的故事,圖畫與她在三姑堂看到的大同小異,也是一女子在傳教,紅藍白或紅黑灰的一堆孩子在拍手。

    沒有頭緒,沒有線索,當真是斷個幹淨啊!

    包括造化者們傳來的照片也是,她看過一眾男女的臉,以及一批孩童的臉,實在看不出異常之處。

    無法,她暫且回了籠屋。

    16樓044號房,安靜得有些不尋常。她洗完澡出來,卻聽見客廳的吊扇嘎吱嘎吱響。

    七月半近了,籠屋的鬼影逐漸變多,有些本來不顯形的小鬼也會露出影蹤,但厲蘊丹對誅殺它們並沒有興趣,看到也當作沒看到了。可擾她清淨的鬼不同,怎麽也該給點教訓。

    厲蘊丹提刀走入客廳,仰頭看向吊扇,這次可算是看清楚了。

    吊扇之所以嘎吱作響,實則是上頭吊著個鬼。一根麻繩,一件白襯衫,吊死鬼看著年紀不大,沒想到生前這麽想不開,死後也是。

    它見著厲蘊銥嬅丹過來,一臉欲哭無淚。像是要討饒卻又解不開繩子,隻能咿呀鬼叫,聽著挺慘。

    厲蘊丹沉默片刻,舉刀割斷了它的繩。誰知吊死鬼不能落地,繩子斷了也是飄在空中,但它感謝厲蘊丹幫它脫去束縛,總算不用在吊扇下混日子了。

    吊死鬼:“可以給我一口香嗎?”

    哦,是個討飯的。

    厲蘊丹閑得無聊,幹脆取過一個麵包一瓶水,點了根香插在上頭。煙霧縹緲,吊死鬼被熏得雙頰泛紅,又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吃”起煙來。

    “你是誰?”厲蘊丹問,“在這兒死了多久?”

    吊死鬼:“我是前屋主,其實你住的是我的房。”

    厲蘊丹:……

    “看門的說16樓044號房的主人有急事外出,棄了東西不回來了。”厲蘊丹說,“結果你是吊死在屋裏的?”

    吊死鬼:“他們不這麽說,哪有活人敢來住房?”

    這倒也是。

    厲蘊丹:“我聽說這座屋子鬧鬼,這就是你吊死的原因?”

    “鬧什麽鬼啊,我是破產了精神壓力太大走極端。”吊死鬼歎道,“死了也沒戾氣,平時也個樣兒,你聽誰說的這屋子鬧鬼?”

    “很多人,一開始是聽個小孩說起的……”

    “小孩兒?”吊死鬼輕嗤,“籠屋哪來的小孩兒啊!每個人窮的連自己都養不起,誰會養孩子啊!你別是……被鬼迷了眼?”

    小孩,籠屋誰家養了小孩?

    好像有,隻是屈指可數。而籠屋的小孩長什麽樣子她也見過,灰撲撲、髒兮兮的,見人如驚弓之鳥,不常看到。

    厲蘊丹眯起眼:“籠屋可有住過一個喜歡穿紅裙的小女孩?”

    “我不知道,我沒來多久。”

    略一沉思,厲蘊丹撥通了三姑堂的電話。這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祝姑休息時打,甫一接通,那頭劈頭蓋臉地罵過來:“李雲丹,你最好真有急事!”

    “是急事。”

    “說!”

    厲蘊丹:“祝姑,你們算命看相久了,最開始見著人是不是能看出對方的實力?”

    “實力?這可看不出來,但道門有一種觀氣術,倒是能看出人的氣場強弱。”祝姑打了個哈欠,“這說來就話長了,主要跟觀相觀骨觀氣有關,我給你講……”

    厲蘊丹打斷了她:“所以,一個照麵能看出來對吧?”

    “是可以。”

    “祝姑你睡吧,我掛電話了。”

    “你這個……”罵聲突兀地斷了。

    厲蘊丹又給吊死鬼點了兩根香,允許它大口吃喝,之後便提了家夥再上十八樓,逛一圈靈堂再站上天台。

    不多時,背後陰風再起,她再度見到了那個紅裙小女孩。

    “姐姐,你怎麽又來十八樓了?這裏很危險。”

    “我知道。”厲蘊丹回首,“所以每次我來十八樓,你都會跟著來。不是因為擔心我出危險,而是擔心我威脅到十八樓,是嗎?”

    她忽略了一點,有關柳仙的每張畫作裏都有一個紅衣小孩。而關於九家的每一張合照裏,或多或少都會出現幾個孩子。

    孩子、孩子、孩子……

    最優秀的獵人往往會以獵物的姿態出現,一如她扮成土著融入這個試煉場,一如小女孩扮成惡鬼混入籠屋,她們都是一等一的獵手。

    厲蘊丹:“你到底是誰?”

    小女孩微微一笑,沒有否認她的說法:“你果然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最初看見你走進籠屋,我就覺得你很了不得。”

    譬如紫氣東來,這女子身上的氣場呈龍鳳相銜的環繞之態,隱約有龍虎成形的帝王之相。即使她看不明白一個女子何成帝王,但她實屬萬裏挑一之人,比她在百年前遇到的柳仙弟子更出色。

    “姐姐,我好喜歡你。”小女孩笑道,“喜歡你的骨,你的皮,你的相。柳仙隻能是柳仙,花再大的功夫也成不了龍。可你不一樣,你身上好像有龍氣。姐姐,你祖上是有人做過皇帝嗎?”

    厲蘊丹:“你這聲‘姐姐’我可擔不起。”

    她罵道:“老妖怪!”

    小女孩頓時沉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