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猩紅嫁衣(16)
  第47章 猩紅嫁衣(16)

    從三姑堂直達籠屋的捷徑要穿過幾條巷道、繞過多少棵樹,厲蘊丹早就熟記於心。

    可不知為何,今晚的回程之路格外漫長。平時花兩三分鍾便能跑完的路段,這會兒折騰了五分鍾還沒完。她像是跑進了一個出不去的怪圈,明明周遭的一切事物都很熟悉,偏偏又透著一種詭異的陌生。

    太安靜了……

    連街坊的閑聊、小兒的哭鬧、老夫老妻的對罵聲都沒有,不應該啊。

    察覺不對,她停下了腳步。往前後左右一通細看,又仰頭尋找北鬥七星的位置,她掐指推演兩遍,明白這是遇到鬼打牆了。

    所謂鬼打牆,一般是衝撞了路鬼。它們中的多數談不上窮凶極惡,隻是喜歡設障礙捉弄晚歸的人,逮著玩一陣就會放出去。但也有個別厲鬼熱衷設路障囚人,不是食人精氣,就是想找替死鬼。

    而遇到鬼打牆也不是沒有破法,一是跟著北鬥星走,或遲或早終會走出迷障;二是往迷了人眼的“牆”根撒一泡童子尿,衝衝晦氣開開眼;三是告饒,許諾事後燒香送紙錢以求太平;四是用朱砂、雞血、黑狗血等物強行破陣,隻是這做法易生事端,沒準會被鬼記仇。

    不過厲蘊丹沒那麽多顧慮,她隻知道自己再拖下去,籠屋那頭要涼了。

    左手掐訣,右手起符,厲蘊丹給出最後的警告:“我勸你自行解開路障,不然我要動手了。”

    沒鬼吱聲,路障還是路障。

    行吧。

    指訣往符上一點,靈符尾部泛起真陽烈火。厲蘊丹默念咒語,雙手十指靈活地翻出一個個道印,再一收一推道聲“去”,就見符籙像是生了靈智,帶著一簇火焰如流星般劃過長空,直接命中路障的陣眼方位。

    轟!

    烈火熊熊燃起,將一切虛妄殘相燒成飛灰。霎時路燈驟亮、人聲傳來,蟲鳴聲聲入耳,隻有幾處的家犬突然暴起,衝著一處黑影瘋狂吠叫。

    厲蘊丹飛身而起,落定出刀,將鬼影斬於刀下。之後發足奔向籠屋,速度較往常更快了幾分。

    “嗖!”似有破空之聲。

    這到底是引起了幾個熬夜黨的注意,有不少造化者跟野貓一起蹲在屋頂上,遠眺籠屋的異常現象,正在糾結要不要開個支線,誰知厲蘊丹就這麽一晃而過,衝進籠屋還不帶眨眼的。

    “哇靠,那個誰!李小神仙對吧?她進籠屋是直接闖的啊!”

    “除了她還能是誰啊,人家道門正統弟子,進籠屋比咱們有底氣多了。”

    “這速度有點離譜,瞧著比咱們幾個強化過的還快啊?”

    “嘿,我們幾個強化過的能跟人家練了十幾年的比?茅山本來就有梯雲縱這門輕功的吧?她速度比我們快很正常,雖然她這步法不太像梯雲縱……”

    聲音在耳邊遠去,厲蘊丹進了籠屋。

    這一次,她舍掉電梯選擇樓道,一口氣衝到12樓,卻不料12樓已經大亂。

    住在這層的居民再不管籠屋的禁忌,隻驚慌失措地喊著有鬼,再忙不迭地跑出屋外。他們有的衝向樓道,有的擠進電梯,像一群牢籠中的雞鴨,被無形的手四下驅趕。

    她逆流而上,又被人潮衝向長廊邊緣,他們挨挨擠擠地團在廊上,靠著年久失修的陽台,也不管腳下的鋼筋水泥能不能承受起這麽多人的重量。

    “嘎吱……”厲蘊丹聽見了長廊的悲鳴。

    她喝道:“別擠在這裏,回屋去!回屋!”

    她知道籠屋一間房會住上好幾個人,但她沒想到他們一股腦兒全出來會有這麽多,簡直超乎想象。油味、血味、汗味和臭味混在一起,非但荼毒了她的鼻子,還熏得她頭昏腦漲。

    “你是誰啊?憑什麽讓我們回屋,不知道屋裏有鬼嗎?啊!”

    “滾開,讓我走!我先走!”

    “電梯已經滿了,塞不下了,出去啊!”

    人聲鼎沸,混凝土開裂。隻是這長廊裂開的聲響在喧嘩中顯得微不足道,根本沒人聽見。可牆體的皸裂譬如多米諾骨牌的倒塌,有了開頭就必定會有結尾。

    “轟隆——”

    12層的長廊從中離開,圍欄全數塌方。擠在一處的活人們發出慘叫,像下餃子似的紛紛從12層墜落,砸在一層摔成稀泥。嚴重超載的電梯二話不說直線降落,也在同一時間摔得稀爛,沁出大片血水。

    幸運的人掉在11層,隻是缺胳膊斷腿,好歹沒丟命;不幸的人已經成了籠屋內的一攤血水,連個全屍也沒留下。

    千鈞一發之際,厲蘊丹出刀紮入長廊天花板,牢牢握住刀柄方才沒被人一同拖下去。眼見塌方聲止,她藝高人膽大地踩在一排坑坑窪窪的窗沿上,朝造化者的住處逼近。

    忽然,一股森寒的冷意貼近她的後背。厲蘊丹一驚,如壁虎般一手一足攀著窗沿,猛地轉身橫刀在前,擋住來者的攻勢。

    卻見一位麵若桃花的新娘飄在半空,戴著滿頭金釵珠翠,撩起半邊紅蓋頭笑看著她:“嘻嘻,你怎麽不怕呀!”

    她身姿如蛇,於空中扭動:“你看看下麵,都死成一片血海了啊。是不是很美,就像我的嫁衣?”

    “嫁衣啊嫁衣,一針一線真情意。”她用梨園戲腔唱起來,“我為自己縫了嫁衣,望十裏紅妝抬我做妻。卻不料那負心郎,白幡紙錢撒了十裏,金銀棺材土裏埋,嫁衣一朝變壽衣。嘻嘻、嘻嘻……”

    厲蘊丹甩出一張鎮靈符,卻被她避了開去。那新娘身姿搖曳地消失在半空,已無法尋覓蹤跡。

    她暫時作罷,緊趕慢趕地去了事發地,可在她推開門後,除了看到六個差點被吸幹的造化者之外,再看不見任何一位新娘。

    造化者們倒在地上,已是不省人事了。

    厲蘊丹托起崔沐心的頭,拍拍她的臉,又掐住她的人中:“醒醒。”

    沒聲。

    如法炮製地“搶救”了六人一遍,居然隻有王銘灝有點意識。他神智渙散,嘴裏喃喃念叨:“是九個……九個蛇女……”

    “好大的一條蛇,蛇……九個……”

    六個造化者打九個蛇女,橫豎都是死。他們能撐到現在還剩一口氣,一方麵是保命的手段多,尤其是鎮靈符幫了大忙;另一方麵是厲蘊丹來得夠快,新娘們來不及下死手。

    “我知道了,有九個新娘。”厲蘊丹道,“你撐住,不要睡。”

    王銘灝唇瓣翕動著,眼皮終是耷拉下去。他的呼吸時有時無,身體逐漸冰冷,顯然是離死不遠了。

    厲蘊丹垂眸,室內一時無聲。

    她用熾陽道溫熱掌心,幫他們一個個溫暖心髒、吊住一條命。直到半小時後警車救護車全數到場,仍在12層的“幸存者”才被救了出去。

    忙活大半月,結果一夕劇變,籠屋的塌方瞬間奪走了86人的性命。

    翌日,各大媒體報道了此事,而九蛟負責籠屋一事的九家富豪表現得萬分重視,又是出錢安撫,又是聘請建築團隊馬上到籠屋進行搶修,甚至還遣出了一群“道士”來為枉死者收魂。

    喇叭嗩呐,吹吹打打;香煙老酒,分分雞鴨。地上的血跡衝了許久也沒幹,可一大早吵著要搬走的人們在收到一筆“撫慰金”後就再也不發聲了。

    他們說:“這是場意外,畢竟籠屋是好幾年沒修了。”

    窮比鬼可怕,厲蘊丹算是看明白了。

    六名造化者進了醫院,險之又險地撿回了一條命。厲蘊丹複歸“修煉、畫符、捉鬼”三點一線的生活,偶爾會提點水果去醫院看望他們,還退還了除靈不成的六千塊,以及白送了不少鎮靈符。

    至此,造化者們感動至極,當下便給厲蘊丹貼上了“重情重義大好人”的標簽,她問什麽他們便答什麽,隻要不涉及“造化者”這個身份的底線,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周映煬:“一開始,我們隻是想蹲那隻跟我們住在一起的鬼。沒想到,真相不是我們蹲到了她,而是她們主動找上門來。”

    厲蘊丹:“主動上門?”

    “對,明晃晃地出現在人前,不然12層哪會暴動。”周映煬歎道,“她們像趕祭品一樣驅趕人群,就等12層塌了一波獻祭。老實說,我一直覺得住進籠屋的活人不是人,而是‘人牲’,現在更是確定了這一看法。”

    “自從你開始接單除靈後,多明區的死亡率創了新低。這對活人來說是好事,但對死人來說不一定。籠屋擺明了需要活人血肉生祭,不是今天就是明天,遲早會塌。目前還隻塌了一層,算巧合算意外,可要是全塌了……後果就不好說了。”

    周映煬沒提及王銘灝所說的“蛇”,厲蘊丹便也不多問。

    誰知怕什麽來什麽。

    施工隊走後的第二天,樓道塌了一半,導致6層以上的住戶全被困在樓裏,上不去又下不來。

    不巧的是,厲蘊丹晚出門了一會兒,被困在了16樓。

    比起下方的吵吵嚷嚷,厲蘊丹利索地回屋畫符。在動工前,她特地通知了周映煬、張頌薇兩人,告訴他們今天接不銥誮來活,待說明原因後便擱置了手機,不想手機又響了起來。

    這是一串來曆不明的未知號碼……

    厲蘊丹接起:“誰?”

    另一端傳來滴答水聲,以及人臉被摁進水槽的悶哼聲。劈裏啪啦,池水飛濺,被摁入水中的人似乎快死了,發出一絲細微的哭腔:“救我。”

    聽聲音像是她自己,聽內容像是死亡通告。

    厲蘊丹:……

    忽然,盥洗室的門吱嘎一聲打開了。不知是誰開了水龍頭,正嘩啦啦地往外淌水,盛滿了洗臉的月盆。冷水從盆中溢出,灑滿了地板,又往臥室外溢——接著,長長的黑發順著水流冒出來,開始爬滿她的房間。

    滴答、滴答,水落在了床上。

    見狀,厲蘊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指關節哢嚓作響,降魔掌蠢蠢欲動。

    在12層沒宰掉一隻鬼的戾氣浮上心頭,想到長翅膀飛走的獎勵點,她的耐心已經所剩無幾了。

    她大步進了盥洗室。

    三十秒後,一隻半死不活的溺水鬼跪在地板上嚶嚶啜泣,它哆嗦著把弄濕的地板、天花板和牆麵擦了一遍,還“體貼”地洗刷每一樣小物件,連窗縫都整幹淨了。

    見厲蘊丹在畫符不發話,它哭泣著在長廊上蠕動,順便把門板也給洗了。

    溺水鬼:“嗚嗚嗚……”

    厲蘊丹:“滾。”

    它麻溜地鑽進盥洗室的馬桶,摁下衝水鍵,把自己一波衝走了。

    溺水鬼一走,厲蘊丹的筆頭也隨之停下。她想,如果找活人問不出一些事,或許可以找鬼問問。這水鬼是走了,但要再找回來不難。

    她轉過頭,繼續畫符。

    ……

    曹家,失蹤數日的宋止戈的屍體在地下室被管家發現了。

    他駭個半死,屁滾尿流地去找了曹老爺子。誰知這老貨比冷血動物還冷血,都不顧及宋止戈對他幾十年如一日的照顧,隻是吩咐管家喊來家裏供著的其他風水師,來研究研究宋止戈的死因。

    管家隻能照辦,卻不想風水師們來了之後竟直接一把火將宋止戈的屍骨燒了。

    “困獸鬥!燒了燒了,不然最後贏的‘獸’會借他的屍還魂。還好發現得早,要是再晚幾天就完了。”

    “這是……”有人檢查了宋止戈的案台,從血碗中扣出一點紙屑,“看來是想害人結果被反噬了,就是不知道他在對付誰?”

    “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黑衣女子取過燭火通靈,透過火焰的微光,她回溯了地下室發生的事。從宋止戈查閱信息開始,再到受到反噬而死結束,她知曉了前因後果。

    “李雲丹。”她報出這個名字,“他在對付這個人。”

    “這人我聽說過,最近在多明一帶活躍的茅山弟子?”

    “是她。”

    剩下的話無需多言,能使得宋止戈對付她,很顯然,她已經礙著他們的路了。聯想到籠屋目前極不穩定、隨時塌方的狀態,幾人對視一眼,決定去會會這茅山小道。

    “曉得用假八字換真八字,算是有點心眼。但鬥法這種事,有時候不需要八字。隻要確定她的位置就好辦了,嗬。”

    他們分成了三批,一批留下來照顧曹老爺子,一批前往籠屋招呼厲蘊丹,又一批去了三姑堂,準備找祝姑麻煩。

    仗著人多勢大學徒甚眾口碑又佳,他們自是渾然不怕。

    待傍晚時分進入籠屋,他們與施工隊連聲招呼也不大,便讓學徒們驅散人群,往“回”字中空地段奉上香火煙酒與雞鴨,擱置紙人一疊,紅線墨鬥繩數樣,掐訣念咒,開始新一輪的興風作浪。

    一風水師咬破中指,以血為媒介在紙人身上寫下“李雲丹”三字,又點明她的時空方位,再拉一根紅繩飽蘸雞血,拴住紙人的脖頸,道一聲:“起!”

    倏忽陰風吹來,紙人晃晃悠悠地起身。

    風水師輕蔑一笑,吩咐學徒將一個銅盆擦亮,放入炭火數塊。他拉扯著紙人搖搖擺擺地往火盆走去,似乎想讓她嚐嚐烈火焚身之苦——

    16樓044號房。

    厲蘊丹擱下符筆,抬指輕彈捆縛在自己身上的、肉眼不可見的厭勝之繩,撚了個三山托一拉扯,將它從脖頸上翻了下來。

    她沒一把火燒了它,隻是取出一碗黑狗血和細線,掐訣念咒、仔細塗抹,於黃紙上依次寫下她目前知曉的、部分新娘的名諱,再將蘸了黑狗血的細線纏在紙上。

    黃紙動了。

    它燃起幽幽鬼火,將細線上的黑狗血一點點燒幹。沿著厭勝之繩一路蔓延下去,就見繩子上布滿了濃重如墨的怨氣,幾乎快滴下水來。

    空氣波動了一瞬,室內似乎多了些什麽東西。有一種似人非人的視線凝在她身上,如同野獸看待食物的眼神。

    厲蘊丹勾唇:“聽說風水上有一種金運術叫‘蛇佬招財局’,需把天生地養的大蛇像泡酒一樣泡在風水極佳的地段,再埋入祖先或家人的骨灰,便能招來大筆財富。不知籠屋與這風水局有沒有幹係?”

    鬼火旺了幾分。

    “倒是不必現在回答我。”厲蘊丹笑道,“以此厭勝之術為媒介,我給你打開了一個出去的口子。不如先放過籠屋,跟著那作祟的風水師出去走走,見一見‘故人’也好。”

    鬼火燒了起來,頗有一種熊熊氣焰。幾乎不用厲蘊丹再動嘴皮子,它晃了一下便消失在屋裏,而下頭的風水師傳出一聲慘叫。

    厲蘊丹取出手機,撥通了崔沐心的號碼。

    “雲丹?你居然會主動打電話過來,是出了什麽事嗎?”

    厲蘊丹:“被人找麻煩了,勞駕你們去三姑堂幫我照看祝姑。”

    “誒!”

    這還得了,“李小神仙”可是一眾造化者苟活到試煉場結束的最大希望,能打能扛人品又好,幫他們省了不少法寶!如此好人,竟然被人找麻煩了?

    不行,找她麻煩等同於找造化者麻煩,是有人不想讓他們活啊!

    周映煬:“是誰?”

    “九蛟的風水師。”張頌薇消息最快,“剛才有個風水師去了籠屋,雖然很快就退出來了,但應該是他們找的麻煩沒錯。”

    “很好,風水師!”

    周映煬冷笑:“曉得出動風水師來對付活人倒是積極,真有他們的。但很可惜,造化者對付人可不需要用什麽八字,知道他們在哪就行了。所以,他們現在在哪?”

    “三姑堂有一批。”

    “走,去會會他們。”

    在試煉場憋屈了二十多天的他們終於找到了練手的沙包,雖然鬼怪們把造化者欺負得可憐兮兮,但麵對一群搞事的風水師,他們頓時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心隻想重拳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