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番外(十一)
  第92章 番外(十一)

  李緒醒來後什麽話也不說, 隻是靜靜地望著薑令儀。臉還是那張臉,複雜的眼神卻沒由來讓人覺得陌生,像是一望不見底的深淵, 誰也不知道那團暗色的迷霧下藏著什麽。

  薑令儀有些擔憂。李緒本就傻了,此時傷上加傷, 莫不是連話也不會說了?

  她傾身仔細查看了一番李緒腦袋上的傷處,又伸手探了探他的脈象,輕柔細致道:“殿下何處不適?”

  李緒不語, 伸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令人心驚的力度。

  薑令儀遲疑喚道:“大殿下?”

  李緒笑了, 很輕的笑,風輕雲淡道:“真好,小薑。”

  李緒這副神態著實太熟悉了,和夢裏的那人一模一樣。薑令儀猛地抽回手,幾乎立即站了起來,以一個防備的姿勢看著榻上的李緒,渾身血液倒流。

  “你……不是大殿下。”薑令儀神色倉皇, 不知為何脫口而出這樣一句。

  那個憨傻的李緒不會流露出這般氣定神閑的模樣,不會用那般複雜的語氣喚她“小薑”……那個傻了的李緒, 永遠是輕快的、赤誠的, 說話時尾音上揚,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孩童模樣。

  李緒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許。

  他不知在揣度什麽, 伸出修長的指節碰了碰額上的繃帶,眉頭微皺,很快鬆開,看著驚魂未定的薑令儀,許久平淡道:“小薑可曾想過, 或許,我本該就是這般性情。”

  薑令儀不敢想,那是一個她無法接受的真相。

  仿佛過了一個甲子般漫長,就在薑令儀按捺不住想要逃跑時,李緒忽地眉開眼笑,大聲道:“我騙你的,小薑!”

  薑令儀愣住,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該歸屬何方。

  李緒又恢複了往日呆傻幼稚的模樣,得意洋洋地坐起身,像個惡作劇成功的孩子,拍手看著薑令儀:“我裝得可像了!小薑定是被我騙過去了,以為我病好了,是不是?”

  薑令儀真是被他嚇住了,聞言徐徐鬆了口氣,白著臉正色道:“殿下,不可以開這種玩笑。”

  “小薑,你不喜歡嗎?”李緒顯出忐忑的樣子,小心翼翼道,“我以為你希望我好起來,所以才開了個玩笑……小薑不希望我好麽?為何會這般害怕?”

  “照顧好殿下的身子,為殿下配藥侍疾是奴婢的本分,奴婢當然希望殿下好起來。”薑令儀道,“隻是這般捉弄人,萬不可取。”

  “好,以後不會了!”李緒又流露出了那種小動物般的濕漉漉的眼神,叫人不忍苛責。他額上的繃帶還滲著血,身子前傾,弱聲道,“這裏隻有小薑真心待我好,不計較我的病,小薑會永遠在我身邊的,對麽?”

  薑令儀輕輕搖頭,將微微吹涼的湯藥遞至李緒麵前:“等殿下出宮建府,搬離宮中,奴婢自然不能再跟著去了。”

  “……”眼睛瞬間濕紅,淚光如雨撲簌。

  薑令儀軟了心腸,無奈道:“若殿下聽話乖巧,事情能有轉機也未可知……殿下快把藥喝了,涼了會更苦。”

  李緒接過藥碗,喝藥時,眼睛亦是望著薑令儀,仿佛隻要一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

  薑令儀收拾完空碗準備離去,卻被李緒拉住了腕子。她回首,對上了一雙無聲挽留的眼睛。

  薑令儀對他的依賴習以為常,安撫道:“好好休息,殿下。”

  寢殿的門扉關上,隔絕了清透的光線,屋內一下子暗了下來。

  李緒那雙孩童般天真的眼眸也跟著暗了下來,暈開一團深不見底的墨色。他抬手,對著窗欞觀摩著自己那雙年輕白皙的指節,而後輕輕一笑,帶著莫大的饜足。

  小薑還是這般好騙,但這回……真的是最後一次騙她了。

  午後,皇帝派了人過來詢問墜樓的細節,李緒什麽也說不出來,最後皇帝沒有法子,草草處理了李緒身邊幾個不得力的小太監,此事就算揭過。對於一個日理萬機的帝王而言,肯花在傻兒子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憐。

  八月中,明琬很苦惱,清秀的五官都快揉皺成一團。

  “還不是因為聞家總提定親之事?”中秋午後,剛從聞家赴宴歸來的明琬愁眉苦臉地漫步在市集街道。

  薑令儀與她並肩而行,溫聲笑道:“聞家三番五次上門求親,誠意已是頗足了。琬琬,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夢麽?你和聞家世子,說不定就是前世注定的姻緣呢!”

  “孽緣還差不多,你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我才不會信呢!何況,聞致是要北上打仗了,阿爹說他們從軍之人每逢大戰,都會弄一件喜事討吉利,留個香火什麽的,怕是與‘誠意無關’。”

  “又要打仗了?”

  “嗯,聽說是突厥不知為何突然來襲,連奪我朝三座城池,來勢洶洶呢!”

  明琬伸手拂過街邊攤位上懸掛的一排流蘇結,重新振作精神道:“不說這些了,薑姐姐好不容易有一天清閑日子能出宮,應該開開心心度過。不若這樣,我帶你去望月樓吃月團子,再去慈恩寺燒香求簽,可好?”

  八月十五月圓,求姻緣簽的人格外多。薑令儀和明琬在佛殿外等了許久也擠不進去,索性作罷,改去菩提樹下的老和尚那裏求平安符。

  “琬琬求了兩個平安符?”紮著無數紅綢帶的巨大菩提樹下,薑令儀笑得內斂文靜,像是猜到了什麽似的,“一個給伯父,還有一個給誰?”

  明琬臉一熱,掩耳盜鈴般將兩隻平安符背至身後,哼笑道:“薑姐姐的那隻符,又是給誰呢?”

  這下,薑令儀自己也愣住了。

  她如今無父無母,叔父家也不大往來,這隻平安符又是為誰而求呢?大皇子殿下麽?

  或許呆傻的李緒太過孤寂可憐,讓薑令儀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明明是該疏離的兩個人,卻因孤獨而走到了一起,不知不覺間竟是占有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薑姐姐,你在想什麽呢?”明琬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擔憂道,“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卻總見你走神,可是近來太累了?”

  薑令儀回神,搖了搖頭道:“沒什麽,隻是覺得這菩提樹下的一幕似曾相識,像是經曆過一般。”

  “阿彌陀佛,兩位施主有塵緣未盡,輪回一場,有破鏡重圓之兆。”一陣風吹來,菩提枝葉婆娑,紅綢飄舞,像是揚起紅色的霓霞。樹下的老和尚合十閉目,緩緩道,“隻是鏡裏鏡外水月霧花,孰真孰假,孰幻孰實,就要看施主們是在夢裏,還是夢外了。”

  “這老方丈,說的話奇奇怪怪的,讓人雲裏霧裏。”離開慈恩寺時,明琬回首看著寺廟肅穆的大門,喋喋不休道,“我誠心請教,他卻說天機不可泄露……話都說一半了,還在乎多說兩句麽?”

  “佛門有佛門的規矩,琬琬不必放在心上。”說著,薑令儀看了眼西沉的日頭,歉意道,“我要回宮了,夜裏不能再陪你去拜月。”

  明琬詫異:“啊,這麽快?薑姐姐不是休沐一日麽,明早再回宮亦來得及,我都和爹說好了,晚上請你在家吃飯的呢。”

  不知為何,薑令儀腦中又浮現出李緒一個人坐在地上擺弄木偶的身影,脫口而出道:“大殿下一個人過節,我答應了會同他賞月的,下次吧,琬琬。”

  ……

  雲英殿,正殿空蕩蕩的,李緒趕走了所有宮人,手撐著腦袋,意興闌珊地擺弄著案幾上的木偶。

  而他對麵,站著林晚照。

  “難為你想的這個‘以毒攻毒’的法子,將我從樓上推下再摔一次,治好了我的腦子。”李緒懶洋洋道,“聽說我病著的這段時日,你為我做了許多事?”

  “結交宣平侯世子、打入他們內部,趁機套取情報軍機,這是殿下一早便交給屬下的任務,屬下一刻也不敢忘。”林晚照依舊是那副病怏怏的樣子,陰柔的臉上毫無波動,“如今殿下醒了,屬下便更能放手去做,早日成就殿下的宏圖偉業……”

  李緒抬眼,笑著問:“突厥那邊,也是你的功勞?”

  林晚照道:“借刀殺人,可將殿下的心腹之患一網打盡。”

  李緒屈指彈倒木偶人,將其扶起,然後再彈倒,如此往複幾次,方道:“停手吧,晚照。”

  “為何?”林晚照微微睜大眼,隨後很快恢複麵上的平靜,蜷起手指道,“奪嫡複仇,不是殿下的夙願麽?”

  “是前世的夙願。”李緒淡淡糾正,“我不想等到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

  良久的沉默,林晚照道:“看來,殿下的病還未好。我背棄家族追隨殿下,不是為了半途而廢的。”

  李緒嗤地一笑:“晚照,你知道我的性子的。現在形勢和前世……我是說以前,不一樣了,我勸你莫要輕舉妄動。”

  正說著,殿外忽的出現了一道熟悉纖細的身姿。

  李緒彎了彎眼,直起身子的同時,他已輕車熟路地換上憨傻的神情,高興嚷道:“小薑回來啦!我都在這等你半天了!”

  身後,林晚照陰柔的眉眼間落下一層陰翳。

  他問:“殿下為了這個女人連自尊也不要了,甘願裝瘋賣傻?”

  李緒的身形一頓。他沒有回頭,隻輕輕道:“隻要能再看到她,便是瘋一輩子又何妨?”

  說完,他不顧林晚照晦暗的神色,笑著奔向薑令儀。

  那一刻,他仿佛徹底從陰暗中掙脫,跑到了光芒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