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十)
  第91章 番外(十)

  自落水被救之後, 李緒對薑令儀愈發依賴,除了換藥之時,連用膳也需薑令儀在場才肯乖乖吃, 就像是尋找溫暖的雛鳥。

  多少受那些奇怪的夢境影響, 薑令儀並不想與李緒有超出主仆或是醫患之外的接觸,可每每看到李緒獨自一人在空曠的大殿中玩著稚童的玩具, 或是被他用那雙幹淨若孩童的眼睛注視著時,薑令儀便狠不下心辭去。

  她沒法恨一個還未作惡的人。

  李緒額上的傷好了,隻留下一道淺淡的痕跡,但腦子依舊不清醒。薑令儀將熬好的湯藥擱至李緒麵前, 配上可口的蜜餞,溫聲道:“殿下, 該喝藥了。”

  李緒抱著那一堆奇怪的木頭往旁邊縮了縮, 仰首睜著眼可憐兮兮道:“不喝藥了好不好,小薑?”

  聽到“小薑”這個稱呼, 薑令儀心中一緊。

  一開始李緒是喚她“姐姐”,後來掌事的大太監不許, 說是壞了體統, 可李緒又嫌“薑侍醫”拗口,最後隻好折中喚她“小薑……倒是,和夢裏的那人重合了。

  李緒討厭喝藥,剛摔壞腦袋那會兒鬧脾氣, 怎麽也不願配合太醫診治,宮人們便想了很多法子強行灌藥。自那以後,隻有幼年記憶的李緒越發害怕湯藥的苦澀味,整個偌大的雲英殿,真心對這傻瓜皇子好的, 寥寥無幾。

  “殿下喝了藥,額頭上才不會留疤,若留了疤,是會長角出來的。”薑令儀該慶幸自己擅長小兒科,在太醫署中學了許多哄小孩兒的法子,用在傷了腦袋的李緒身上倒也奏效。

  李緒果然捂住了額角,稍顯誇張的動作,卻因他稚童般澄澈的眼睛而並不違和。

  薑令儀舀了一勺湯藥送到他唇邊,哄道:“殿下請張嘴,啊——”

  李緒皺著眉,又流露出那種小動物般濕漉漉的眼神,弱聲問:“若我乖乖喝藥,小薑可以給我講個故事麽?”他小聲補充道:“以前我生病時,母妃也會給我講故事的。”

  薑令儀頓了頓,柔聲說:“好。”

  李緒整個兒端起湯藥一飲而盡,苦得幾欲作嘔,但他乖乖將那股不適之感壓了下去,憋得眼淚都出來了,卻仍笑著,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道:“快,坐過來。”

  薑令儀躬身站著未動:“奴婢站著說便是。”

  “你聲音太小太輕柔啦,坐過來吧小薑,我仰著頭看你會脖子疼。”李緒拉著她的手,不顧她略微僵硬的身子,將她牽至身側的位置跪坐。

  薑令儀不會講故事。她生而就是個無趣之人,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看書與治病之上,搜腸刮肚許久才想起一個“治駝致死”的故事:庸醫用巨石疊壓駝背者,將其駝背硬生生掰直,駝背不駝了,人也沒氣兒了……以前做藥園生時,醫正們常用這個故事告誡他們,為醫者當心懷濟世之誌,不可失責盲從、草菅人命。

  薑令儀講得平淡無奇,一個故事完畢,忽覺肩上一沉,李緒竟是歪頭枕著她的肩睡著了。

  春末夏初的季節,連空氣都散發出一股子蓬勃明媚。雕窗嵌住殿外的一方樹影晴空,淡金色暖陽斜斜照入,落在李緒安靜乖巧的睡顏上,於是墨發、緋唇、近看無暇的皮膚,都仿佛發光似的透亮起來,蘊著光的溫暖,柔和得不像話。

  他手中還抓著一隻泥塑的馬兒,薑令儀僵硬片刻,試著挪開自己的身子,卻被他抓住手抱得更緊些。

  “母妃……”李緒囈語,喚的仍是早已故去的穆昭儀。

  拋卻其他不談,李緒是個很乖的病人,薑令儀於是僵著沒動了,湫水般的目光投向殿門處的一線暖光,久久凝神。

  ……

  林晚照又來了。

  那是個弱不禁風甚至是有些陰柔的少年,第一次見他是在李緒落水後,薑令儀換了濕冷的衣裳,親自熬了湯藥送去李緒榻前,就見屏風後站著一道孤寂清瘦的身姿,青衫墨發,露在廣袖衣袍外的手指有著近乎病態的纖細蒼白,若不看衣著和微微凸起的喉結,說他是個女子也絕對有人相信。

  聽到腳步聲,青衫少年轉過一雙漆黑如墨的眼來,朝薑令儀輕輕頷首,而後複又轉過頭去,望著屏風後昏睡的李緒。

  他沉默寡言,眼睛深且空洞,像是藏著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反倒顯出一股死寂的虛無來。

  “殿下還未好麽?”林晚照問,連聲音都比一般少年陰柔。

  薑令儀悄悄抬眼環顧四周,見林晚照望著自己,這才回答道:“還未。”

  林晚照什麽也沒說,起身走了。

  “林公子啊,原是費盡心思結交了宣平侯世子,不知和咱們大殿下有何淵源,偶爾會悄悄前來探望,可是大殿下壓根不記得他。”

  宮女芸兒執著雞毛撣子,意興闌珊地掃著木架上的塵灰,朝用小秤配藥的薑令儀解釋道,“大家都說這個憑空冒出的謀士林晚照神秘得很,我看不見得,他根本就是腳踏兩隻船,宣平侯世子和大殿下都不落下。”

  薑令儀並不讚同芸兒的見解。李緒已經傻了,毫無奪嫡的希望,三皇子李成意一家獨大,他又何須多此一舉,遊走於三皇子和大殿下之間?全力效忠三皇子豈非更好?

  “殿下還未好麽?”這次,林晚照還是這句話,平靜地問薑令儀。

  薑令儀於心不忍,仍是搖頭:“額上的傷好了,心智卻未恢複。”

  林晚照依舊不多說一言,頷首離去。

  “小薑,你看!”李緒光著腳從榻上下來,獻寶似的將新得的玩物展開給薑令儀看,“方才那個姓林的人給我帶來了這把扇子,是宮裏從未見過的樣式,你喜歡嗎?”

  那是一把烏金骨扇,鋒利且森寒,不用觸摸便知它該是怎樣徹骨的陰涼。霎時間,眼前似有無數碎片走馬燈似的交疊湧現,想要抓住一抹瞧個清楚,卻怎麽也留不住那些稍縱即逝的模糊畫麵。

  一股懼意自心底湧起,薑令儀倉皇後退,白著臉搖頭:“不,殿下,我不喜歡!”

  李緒很喜歡這把扇子,傻了腦袋的人心思單純,總以為他喜歡的小薑也定然喜歡,想送給她,未料卻將她嚇得魂不守舍。

  烏金骨扇被哐當一聲擲出門外,李緒手足無措,圍著薑令儀團團轉,焦急道:“好,不喜歡!我們都不喜歡!我已經把它丟出去了,小薑別哭,別害怕!”

  說罷,他尤不解恨似的,大步跨出殿外,赤著腳就要踩那柄扇子,口中不住道:“都怪你,都怪你!”

  薑令儀和殿外值守的小太監匆忙向前拉住發脾氣的李緒,這才免於傷到他的腳。她隱約記得,這扇子藏著利刃,刃上有劇毒,碰傷了是要出人命的。

  太監們心驚膽戰:“哎喲殿下,使不得啊!您不痛快衝下人們來,何必傷了自己!”

  “你!去將這勞什子扔得遠遠的,萬不能出現在我麵前!”李緒一邊抬腳穿鞋,一邊氣呼呼命令小黃門,又小心翼翼地瞥向薑令儀,“你好點兒了麽,小薑?”

  “我……我去看看爐中的藥。”薑令儀找了個借口,避開李緒的視線,匆匆行禮退下。

  當晚,薑令儀又開始做那些噩夢,這一次,夢中是七萬人身死異鄉的慘烈。

  “李緒”“小薑”“骨扇”……一切,都似乎在慢慢應驗,令她惶惶難安,偏又無處訴說。

  薑令儀再次陷入了無解的境地,不知該怎樣做才能避免那些噩夢繼續侵蝕。她性子內斂含蓄,一有了心事便想尋個安靜的地方將自己藏起來,接下來許久,除了必要的診治外,薑令儀刻意減少了與李緒的會麵。

  但李緒一如既往地纏著她,沒有絲毫被疏離的怨懟,他甚至壓根沒有感覺到薑令儀的疏遠。

  他出去蹴鞠,會將開放得最熱烈的一束紫薇花折回,跑得熱汗淋漓地遞到薑令儀麵前;他去參加禦宴,會將最好吃的糕點偷偷藏在懷中帶回,滿眼晶亮地對薑令儀說:“小薑,吃呀!”

  他約薑令儀去高樓上看星星,但那夜天陰風大,雲層很厚,根本沒有星辰可看,他就賭氣般命人買光了整條街的天燈,不厭其煩地一隻隻點燃,送上天際……

  群山綿延,曠野平闊,上百隻天燈映著黛藍的夜空,構成一幅如夢如幻的畫卷,風一吹,天燈飄蕩,恍若星河流淌。

  薑令儀父母早亡,幼年便寄人籬下,即便入了太醫署也是不起眼的那一個,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願意為她傾盡所有,隻為博她一笑。

  她也曾問過李緒:“殿下為何,要對我這般好?”

  李緒依舊是那副傻傻的模樣,笑著說:“不知道,隻是第一眼看小薑就覺得親切,想讓小薑開開心心的!”

  七月底,大捷,大晟的領土擴充至雁回山外。

  宣平侯父子得勝歸朝,皇帝為他們在宮中設了慶功宴,宴請百官國戚。

  “小薑,你也去赴宴吧!宴會上好多好吃的呢!”李緒異想天開,眼巴巴地望著薑令儀。

  “殿下,萬萬不可!”掌事太監及時現身製止,苦口婆心道,“薑侍醫隻是無品醫女,並非誥命或是貴女,怎能赴宴?”

  “住嘴!我說小薑能去就能去,你們都嫌棄我是個傻子,隻有她是最好的。”說著,李緒轉頭看著薑令儀,認真篤定道,“別怕,我會想辦法的。”

  雖說壞了腦袋,李緒在某些方麵還真是敏感得可怕。

  他到底是皇子,皇子要帶什麽女子赴宴是他自己的事,禮部很快同意了。薑令儀從未見過那般大陣仗,不免有些緊張,又想起許久不曾見明琬,便細聲懇求道:“奴婢木訥膽怯,能否請求殿下,讓奴婢的好友同行作伴?”

  李緒笑著狐狸眼彎彎,清朗道:“當然可以!隻要是小薑的願望,我都會替你實現!”

  聽到這句似曾相識的話,薑令儀心中莫名一顫。

  宴會上,李緒出事了。

  他不知被何人騙至了冷僻的攬霞殿,那是穆昭儀身死之處,然後被人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再次撞破了腦袋。

  推李緒的罪魁禍首似乎並不想要他性命,逃離現場時還用一塊帕子替他止了血。

  一片混亂。薑令儀按壓止血時,似乎瞥見了假山後林晚照的身影,等她再定睛去看時,假山後空空如也,那道詭秘的身影又消失不見……

  天子不想驚動禦宴,將李緒受傷之事壓了下來,倒是薑令儀和太醫們一頓忙,好不容易才將昏迷的李緒送入雲英殿休養。

  李緒昏迷了一整夜,身為侍醫的薑令儀便煎藥換湯,照顧了他一整夜。靜謐安詳的夜,使得她短暫地忘卻了所有困擾和噩夢的糾纏。

  不知何時趴在榻邊睡著了,被清晨第一縷透窗的晨曦刺醒。薑令儀緩緩睜眼,正巧對上一雙細長上挑的狐狸眼,就這樣定定地望著她,像是跨過幾世生死,橫亙滄海桑田。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接到貓貓了,很粘人的小可愛,花了一個晚上安撫它,引導和我家狗子相處~所以這章是我家貓貓寫的,小粉爪第一次碼字還不太熟練,大家多多擔待~(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