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克製
  第66章 克製

  “我在殿外等你。”說罷, 聞致退了出去,留給明琬和薑令儀獨處的時機。

  偌大的殿堂之中,幡幢肅穆, 嫋嫋煙霧之中, 高高在上的金身佛像拈花而笑, 虛眼悲憫世人。

  薑令儀生來嫻靜貌美, 隻因為平日總是捧著醫書低頭鑽研,不問俗世,故而時常給人一種呆軟可欺之感。明琬寧願她如同年少時那般做個無憂無慮的女侍醫,也不願見她如今這般滿身綾羅綢緞卻日漸枯槁的樣子。

  明琬心中隱約不安, 擔憂道:“怎麽了, 薑姐姐?好好的, 為何致歉?”

  薑令儀側首, 不著痕跡地抹了把眼角, 聲線中隱藏著極大的悲傷和無助:“那夜畫舫遊湖,你們遇刺……是燕王授意同黨所為, 而我無法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你們陷入危險之中。”

  明琬立即道:“不是的, 薑姐姐,這並非是你的錯!”

  “……我曾給過他機會,什麽都順著他, 直到畫舫遊湖的那天前,我在他書房看到了一本名冊,上頭記錄了他密謀的那些事和暗殺的官員名錄, 方知我期許的安寧隻是幻夢一場。我本想將那冊子帶走,但是他突然歸來,我隻好匆匆複原一切逃離, 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但其實,他什麽都知道了。”

  眼角的淚到底抑製不住淌了下來,薑令儀哽了聲,艱難道:“琬琬,他在懲罰我,是我連累了你們!”

  明琬難以想象,以薑令儀瘦弱的身軀和性子,怎會承受得住李緒如此瘋狂的感情?這個傻姑娘以為隻要自己妥協,李緒就能為她收斂暴戾,可凶狠的猛獸再如何偽裝良善,終究是要吃肉飲血的,梟雄之輩怎會為了一個女人便放棄一切?

  “別傻了,薑姐姐,即便他沒有發現你做的那些,他也依舊會想方設法排殺異己。他之所以讓你目睹聞致遇刺,隻不過是利用你的軟肋恐嚇你,逼你屈服,他知道你會將過錯歸結在自己身上,從此束手束腳不敢違逆他分毫……這便是他想要的結果。”

  明琬跟在聞致身邊這麽久,即便是再不了解朝堂中那些爾虞我詐的手段,耳濡目染中也能猜出幾分。她扶住薑令儀顫抖的肩,安撫道:“答應我,以後莫要再冒險,萬事以保全自己為先。”

  薑令儀情緒稍緩,咬著唇輕輕頷首。

  “你的那幾本祖傳醫書,我都替你收著呢!待你將來重獲自由,我再還給你。”說著,明琬四下顧盼一番,而後低聲道,“薑姐姐,你想不想走?”

  薑令儀茫然一瞬,苦笑道:“走?去哪兒呢?”

  “你還記得,我之前和你提過的章少俠麽?上次我救了他的親姐,他便在離開長安時給我留了幾條人脈,說是能解決我的一切難題,隻要薑姐姐願意,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不必了,琬琬,我不能再讓別人因我而死。”

  薑令儀目光空洞道:“上次,太醫署的劉師兄也說要帶我走,但是第二日,他死在了家中。”

  明琬心中一冷,涼意順著背脊攀爬而上。

  “最可笑的是,這樣滿手鮮血、將我親友和信念逐個摧毀的男人,竟然說他愛我。”回想起那夜在畫舫中,李緒對她所說‘要娶她為妻’的誓言,薑令儀嘴角勾起一個蒼白的笑來,深吸一口氣,握拳堅定道,“我想清楚了,我要留下來,陪他賭一把。”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62節===

  “賭什麽?”

  “就賭,我在他心中的地位。”

  明琬皺眉,拉住薑令儀微涼的指尖道:“薑姐姐,你不是他的對手,切莫做傻事。”

  薑令儀微微一笑:“沒事的,琬琬,這次我有分寸。”

  這樣溫柔善良的一個人,笑起來仿若初春枝頭的暖陽,李緒怎麽舍得這般作踐她?

  明琬心中始終懸著一塊石頭,還欲說些什麽,卻聽見寺中雄渾的撞鍾聲響起,驚起簷上一群鳥雀。

  “酉時到了,他會來接我,你和聞大人快走吧。”薑令儀輕輕將明琬推開,整理好神色道,“今日見你平安無事,我便放心了。”

  可明琬不放心。

  “薑姐姐……”

  “你快走,不必擔心我。”

  明琬真想帶薑令儀走,可是她不能,麵對隻手遮天的皇權貴胄,她們的力量實在太小了。

  “聽話,琬琬,我們很快會再見麵的。”薑令儀擠出一個笑來。李緒從不會傷害她,隻是對除她之外的所有人狠。

  明琬前腳剛走不到半盞茶的時間,李緒後腳便入了佛殿,一襲暗紫色華服,鎏金冠,手中的烏金骨扇搖曳生風。

  他示意身後的影衛止步,上挑的細長眼睛掃了一眼空蕩的殿中,視線落在獨自跪坐在團蒲上的薑令儀身上,而後彎起眼睛,施施然撩袍坐在她身側,溫聲道:“小薑所求何事,不妨直接說與本王聽,本王可比上頭這座冷冰冰的佛像有用多了。”

  從前薑令儀不知道,為何李緒總是不論寒冬酷暑,手中總握著一柄黑金二色的骨扇,直到很久以後,她親眼見李緒用這把扇子割破了一個人的喉嚨,方知每一片扇骨下都藏了一把鋒利的薄刃,如同他這個人一般,外表溫潤良善,內裏狠毒無雙。

  薑令儀一見這柄扇子就打怵,隻好閉上眼,細聲道:“我所求別無其他,隻願心中在意之人能平安順遂,他日我入阿鼻地獄,能償還今生所犯之罪。”

  “那小薑心中在意之人,可有本王?”

  “……”

  見薑令儀久久不答,李緒不顧身在佛門淨地,側首在她嘴角輕輕一吻,如願以償地看到薑令儀眼睫飛速顫動起來。他揚起嘴角,依舊風華絕代地搖著手中骨扇,低低笑道:“小薑不會入地獄的,小薑會永遠陪在本王身邊,看著本王如何將天下江山踩在腳下。”

  薑令儀眼尾微紅,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殿下在佛前說這些,不怕遭天譴麽?”

  “天譴?小薑,你還是太善良了,若有天譴,為何當初逼死我母妃、又屢次害我險些喪命之人,至今還坐在高高在上的金鑾寶殿中?”李緒毫無忌憚地直視悲憫眾生的佛像,合攏骨扇笑吟吟道,“求佛問道,那是弱者給自己找的安慰罷了,而對於強者而言,他們自己便是神。”

  回府的路上,明琬想了許多。她記得自己十三歲時同薑令儀開玩笑,彼此約定要一起考上女侍醫,宮中奉職,流芳醫典,將來年歲到了便辭官歸隱,再一同開個藥堂懸壺濟世。

  那時,她們都不曾考慮過會讓另外一個男人闖入自己的生活,對於宮中的印象,也隻是停留在很多相似的、富麗堂皇的大房子上,而權勢之下的黑暗,不是一個醫女能想象的。

  年少時的一場美夢,已被現實攪弄得七零八落。聽聞薑令儀與李緒之間長達六年的糾葛,方知幸福皆是對比出來的。

  萬幸,聞致不是李緒。

  “在想什麽?”微微搖晃的馬車內,聞致的聲音顯得低沉有力,問她,“心情不好?”

  明琬回神,搖了搖頭道:“你說,極善和極惡的兩個人,真的能走到一起嗎?”

  聞致素來涼薄,這麽多年了,也隻有一個明琬真正走入他心中,對旁人的恩怨生死並不在意。隻是明琬此問,多少觸及了他心中隱秘,想了想方答道:“若拋卻人倫綱常不談,這世間感情但凡隻要兩人矢誌不渝,便是極惡也能在一起。若是一人努力,另一人無動於衷,縱是極善也難修正果。”

  李緒和薑令儀如此,他與明琬亦是如此。

  明琬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心中一軟,喚道:“聞予之,手拿過來。”

  這是明琬第一次喚聞致的字,他不禁怔神,依言將右手攤開朝上,遞到明琬麵前。

  明琬握住了聞致的手,細嫩的指尖從他指縫中插,入,與他五指緊扣。

  聞致眉間的霜雪消融,垂下眼,更緊地回握住她的手,讓她枕在自己肩頭,有種殘缺終於拚湊完整的釋然。

  他們雖已和好,但畢竟不再是十多歲的少男少女,做事少了熱血衝動,多了幾分歲月靜好的安然。可隻要他們的手握在一起,年少時情動的記憶便爭先恐後複蘇,化作熱度沿著指尖蔓延全身。

  “聞致?”

  “嗯。”

  “你的字,為何是‘予之’?”

  聞致沉吟了片刻,才低低道:“每當我想要將你關起來狠狠折磨時,想想這兩個字和過往,便能冷靜。”

  明琬心中動容,良久輕歎一聲道:“我一直以為,當我再見到你的時候,就會是我的死期。”

  畢竟以聞致的性格,怎能容許一個衝喜的女人“利用”完他後就甩手離去?離別前,還將話說得那般難聽。

  “一開始,的確是想抓回你狠狠懲罰。”聞致低低開口。明知是意料之中,但明琬還是抑製不住地一陣抽痛。

  “後來他們都說你死了,我看著你遺留下來的藥瓶和腿疾療法,隱約明白了些許內情,猜測你離去除了是想獨自平複心傷外,更多的是想以自己為餌,激我站起來。”聞致頓了頓,似乎不太願提及過往,一筆帶過道,“因為那時,我已放棄自己的腿了。”

  明琬下沉的心髒又撲通撲通跳動起來。她眨了眨眼,輕聲道:“原來你都知道。不過當時除了這些原因,還有我爹……”

  “噓,不必說,都過去了。”聞致輕聲打斷她。

  ……

  聞致不知又去忙什麽去了,晚膳之後才遲遲歸來。

  明琬剛和丁管事商議好青杏和小花的婚事,便一個人坐在房中研究長安市坊的簡陋輿圖。

  聞致披著一身夜色進門,先是摘了官帽擱在案幾上,而後掃了眼明琬手中的輿圖,挪過凳子坐在她身側道:“為何要看這個?”

  明琬指了輿圖上用朱砂圈出的幾處給聞致看,道:“我想了許久,待青杏出嫁後,我便選處合適的地方開個藥堂,再請些識醫斷藥之人協助青杏管理。我呢除了應付那些多病的夫人小姐,再收幾個徒兒,畢竟多幾個醫者便能多救許多人,比我一個人瞎忙活更有價值。”

  若是以前,聞致多半會冷聲告訴她:“你就呆在府中,哪兒也別去。”

  但今日他隻是看了眼圈出的幾處地點,皺眉道:“開明街太遠,安興巷又過於僻靜,泰安樓旁雖臨街,但過於喧鬧,興化街往來人煙稀少,不夠安全。”

  他一番點評,倒是沒有什麽地方能用了。

  明琬彎著眼睛道:“那還是回太醫署吧,那裏不靜不鬧還安全。”

  聞致麵色一僵,直到看到她眼中淺淺的笑意,才知道她並非翻舊賬而是在開玩笑,便放鬆了語氣道:“你可知敢打趣我的人,會有何下場?”

  明琬不以為意,卷起輿圖道:“誰叫你終日太嚴肅了,都不見你笑過。”

  聞致道:“明琬,我不笑,並不代表我不開心。”同樣的,他不哭,也並非代表他不會難受。

  “知道了,我是怕你終日壓抑自己,會憋壞了。”明琬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趁著他心情尚且輕鬆,便認真問道,“你近來幾日,可曾還聽到過什麽奇怪的聲音?”

  她是說“癔症”之事。

  聞致怔神,而後道:“沒有了。”

  明琬有些不放心,觀摩他的神色道:“首輔大人,可不要諱疾忌醫。”

  “真沒有了,小明大夫。”聞致按住她擱在案幾上的手,低聲道,眼底的泛起的溫和漣漪要很仔細才能辨別得出。

  明琬一時恍神,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一句低沉的“小明大夫”,比偶爾失態時的“阿琬”更能撩動心弦。

  她從不知,聞致也有如此溫柔放鬆的時刻。

  聞致大概反應過來,連耳尖都浮現一層薄紅,襯著冷白的俊顏仿若雪中落梅。他索性破罐破摔,將“調戲”進行到底,拉過明琬的手咬住了她那帶著戲謔笑意的唇。

  丁管事前來通傳,說是陳王府的人秘密送來了一份急報,等著聞致前去處理。

  丁管事大概也知道擾人好事不厚道,聲音中透著虛。

  “等我。”聞致攬住明琬低聲道,眼中隱隱有不耐和不悅之色,整理好衣襟推門出去。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用晚膳。

  明琬讓膳房準備了些宵食,擱在外間的小爐上熱著,等聞致回來再吃,再命侍婢準備了個新枕頭擱在床榻上。

  她偏愛柔軟的繡枕,聞致則偏愛睡硬枕,這幾日聞致小心翼翼睡在她身側,總是不甚安穩,還是換回他喜歡的枕頭較好。

  過了亥時,她沐浴梳洗完,聞致還未歸來,明琬懶得等,踢了繡鞋便滾入床榻裏邊,抱著小花枕頭深吸了一口上頭幹淨的氣息,側身閉目睡去。

  迷迷糊糊時被人吻醒,她有些無奈,閉目蹙眉道:“聞致,我要睡覺。”

  聞致應是剛剛沐浴過,一身冰冷的水汽,強勢地攬著她的腰,在她耳邊愉悅道:“你給我備了枕頭,還留了半床位置。”

  正值盛夏酷暑,明琬被聞致這般摟著,聽著他胸腔中急促有力的心跳,頓時由內而外生出一股燥熱來,蹬開薄毯睜眼抱怨:“你也知曉我給你留了半床位置?勞煩你回到自己的那半邊位置去,這樣太熱了。”

  聞致的眼眸黑亮,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疏朗放鬆,望著她低低道:“不熱。”

  “你不熱我熱!”明琬被擾了清夢,伸手去推聞致的胸膛,卻被他握住腕子按在榻上,順勢翻身自上而下望著她。

  他單手就能輕而易舉地將明琬的雙手按在頭頂,帳外燭火昏黃,她的眼眸深得像是能攝人魂魄的妖魔,醞釀著眸中未知的風暴。

  明琬這下徹底清醒了,心想自己好端端的為何要給他準備枕頭?弄得像是她迫不及待自薦枕席似的。

  夫妻間這點周公之禮,若說太快了,兩人畢竟遲了六年;若說太遲,可他們和好才不過幾日。

  明琬尚在天人交戰,便覺唇上一痛,聞致吻痛了她,像是在懲罰她的不專心。

  他今晚真的很開心吧,眼睛裏都亮著光,像是積年的寒冰化作春水,倒映著萬千星河。明琬咽了咽嗓子,不自覺放鬆了身體,心想隨他去吧,畢竟欠了六年啦。

  一刻鍾後,明琬難堪的聲音傳來:“燈……”

  紗燈滅了,一片黑暗。

  又一刻鍾,一聲細碎的痛哼,明琬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歉疚道:“還是不要了,聞致,我沒想到……你居然……”

  她咬著嘴說不下去,眼角濕紅,被逼得眼淚都出來了。

  片刻的沉默,聞致平複了呼吸,下榻重新點燃了紗燈,而後將惴惴不安的明琬撈入懷中,讓她的臉貼著自己的心口,嘶啞低沉道:“沒事,不急。睡吧!”

  ……

  第二日,聞致忽然對忙著安排青杏嫁妝的明琬道:“我已買下後街對門的房舍,按照你期望的樣子整改成藥堂,再請些人幫忙打理,供你使用。”

  明琬心中撲通一跳,未料他連藥堂房舍都買好了。擁有自己的藥堂,這對大夫而言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

  她張了張嘴,不可置信道:“你何時做的這些事?”

  聞致道:“前幾日方決定。新藥堂與府邸毗鄰,走兩步便到,比在外麵坐診安全。隻是我身為朝中重臣,不可私置產業,藥堂會掛在你的名下。”

  “買了多少銀子?”明琬幹巴巴問。

  “不多。”聞致輕飄飄揭過,避而不談。

  “不成,你得說實話。這些年我也攢了不少診金,這筆錢不能讓你出。”明琬堅持道,“這是原則問題。”

  聞致一開始閉口不談,說“一家人不分兩筆賬”,但見明琬堅持,也不敢拂逆她,隻好輕聲說了一個數字。

  “……”明琬沉默了很久,而後同他商議道,“要不你退了,咱換塊地?”

  聞致淡色的唇線動了動,稍縱即逝,而後道:“我說了,銀子的事你不必操心。你若堅持,也可用別的償還。”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這章還算長啦,就沒分開啦,當做雙更~麽麽噠!

  感謝在2020,09,20 01:44:52~2020,09,20 23:59:2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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