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鱘魚假蟹(二)
  第八十五章 鱘魚假蟹(二)

    不待分神細想,周朗已自若揭過此話,一開口卻石破天驚:“侯當家不必偏激。說來,徐公子與賀姑娘,不僅調查了王恒一案,也涉足了侯春與侯藍被殺之事。兩位可覺此案中也有什麽疑點嗎?”

    他說“也”。

    徐辭與清熒對望一眼。

    清熒理會,不卑不亢道:“關於此案,我們問詢了自認殺死侯春的凶手,謝娟。據考證分析,她應當隻殺了侯春,卻不會對侯藍下手。”

    “哼,信口雌黃。”

    老路怒極反笑:“女子便是如此偏頗矯情,隻聽憑罪犯一麵之詞,便心軟失智。案發當晚,謝娟自己承認殺了侯春與侯藍兩人!彼時前來捉拿的官兵皆是見證!”

    “路管事此話,倒前後相悖。”清熒並不退讓,直視老路:“怎麽她當晚在重壓下說自己殺人便是真話,後與我坦誠相告便成了一麵之詞?帶著對女子的偏見討論人命關天,偏頗的究竟是我這女子,還是言之鑿鑿卻虛空無憑的路管事你?”

    除卻徐辭與周朗,餘下眾人均對清熒表現大吃一驚。老路滿心以為自己一番話足以說得這柔弱少女麵紅耳赤,誰知竟被有理有據的駁斥回來,而自己全無回擊準備。

    他臉紅脖子粗,正要綴上一句“見識短淺”做更為無力的掙紮,卻被身邊的侯百接過話去。

    侯百聲音微微低沉,雖對清熒說話,眼睛卻直直望向周朗:“徐小娘子出口成章,實在令人拜服。隻是我倒不解——你為何說謝娟不會對侯藍下手?她承認自己殺死侯春時,我也在場。那女人眼神狠戾,手腕毒辣,斷然不會是心善之輩,還想著留人一命。”

    清熒見他並不看向自己,也不執著,隻一一掃視過在場眾人,最後看向徐辭。徐辭給她一個肯定與鼓勵的眼神,清熒定了定心,穩穩開口:“侯百當家如此問了,我便將了解的謝娟往事和盤托出。我隻在旁觀者角度敘說,個中情緒如何,事實如何,相信各位自有定奪。”

    周朗淺飲了一口酒,眯著眼睛看向她。

    清熒微微垂眸,將謝娟一家水路遇賊、隱忍報仇的往事一一道來。她盡力不帶主觀情緒,少用形容,但這女子的堅韌執著,本就不需任何添飾雕琢。

    “……當晚,謝娟從背後用刀殺死醉酒的侯春,留下侯藍性命,用以指認他們曾經罪行。誰知待她返回酒桌前,卻見到了侯藍的屍體。”

    她話音落下,一時間無人說話。

    徐辭向清熒投去一個寬慰與欣賞的眼神,而後道:“自然,如今死無對證,謝娟所言並不能立時辨別真偽——”

    他瞥了眼憋回話去的老路,淡淡道:“但侯春性格剛愎自用,謝娟彼時稍表欽佩,他便大筆一揮,標注了從謝娟家中奪來的財物。今日太守大人在此,大可差人前去察看,便知她所言真假。”

    侯百與老路滿臉不可置信,老路喃喃自語著“不可能”,幾乎要被所有人清晰聽見。

    周朗並不表態,隻無聲轉頭看向這主仆二人。

    權衡片刻,侯百妥協:“既證據確鑿……這段往事,我確實曾聽侯藍提起。侯家當年行船,侯藍與侯春走得甚近,反倒與我這親哥哥生疏。後來侯春先生了回到陸地做生意的主意,與我們商量,我不願離開水路,倒是侯藍有些動搖,雖然沒有徹底放棄水上生意,卻也常常去侯府幫忙。”

    “這件事,歸根結底,是侯春與侯藍……不,是我侯家的錯。”侯百沉沉一歎:“冤冤相報何時了。謝娟殺死他們兩人,為自己親人報仇,此等心情我能體會。待到她定罪行刑當日,我先去向她賠罪。仇恨,便就此終結吧。”

    他滿目慈悲喟歎,看得清熒心中冷笑。

    徐辭便搖頭,當真嗤笑起來:“侯百當家果真大肚能容,也果真貴人多忘事。謝娟隻承認自己殺了侯春。至於殺害侯藍的真凶——”

    他慢悠悠看了一圈兒,向後一靠:“既然侯百當家彼時在場,不知您有無頭緒?”

    侯百一頓,片刻苦笑:“徐公子這話,我倒不知怎麽接話了。案發時在場的,除了我們侯家人,便僅有謝娟與幫凶張恭。若非謝娟所殺……便隻能是張恭動得手吧。”

    徐辭莫測一笑。

    清熒便道:“確實,依照常情思索,我們彼時問詢畢謝娟後,也想到了此種可能。於是,我們便又去見了張恭。”

    她並未立時說出結論,而是向林坤問道:“林大人。不知新安牢獄,可會給囚犯更換衣物?”

    林坤看了眼周朗,見他始終持默許態度,便點頭道:“長期關押待審的囚犯,會發放囚服。但是為防日久有酸臭氣味,並不在初始時便提供。”

    清熒點頭:“也就是說,囚犯並無浣洗衣物的機會?”

    林坤微怔,隨即稍許反應過來,暗中瞥了眼一旁,確認:“是。從前有犯人妄圖以水盆自盡,還有的向看守潑水,意圖逃跑。故此,不再令犯人自由使用水源。”

    “如此,關於張恭清白的證據,全然圓滿了。”清熒平靜的將張恭案發當日所著衣服上的血跡形態敘說:“除卻他未殺人外,還有的他收監後自行洗去的可能,如今看來也不成立了。”

    侯百麵色鐵青。他斷未料到,眼前這個他本不屑一顧的丫頭,竟與徐辭一步步配合,順著自己所言推翻了他所能做得一切辯駁。

    他深知沉默時間愈久,愈會加深眾人質疑,便稍顯倉促的一笑:“徐公子兩位心思縝密,我實在欽佩。若是如此,張恭不可能是殺人凶手,僅餘的真相恐怕便是謝娟說了謊話吧。一個能殺一人不眨眼的女子,怎會在乎手上再沾一條性命?她胡謅什麽留一條命使真相大白,隻怕不過試圖博取同情的垂死掙紮罷了。”

    周朗恍若未聞雙方這一番有來有往的明槍暗箭。他自若吃下一口魚,又領了一輪酒,不待徐辭等放下酒盞,便開口道:“這樁案子,我大概聽懂了。小林,此案可是你負責抓捕的?”

    林坤畢恭畢敬:“回大人,是。當天是侯家派人來官府報案。屬下等趕到時,情狀便如幾位貴客適才所說。”

    “照此看來……似乎謝娟說謊殺人的解釋,最為可靠。”周朗沉吟:“隻憑她自述便認定她沒有殺死侯藍,確實有些莽撞啊。”

    “太守明鑒。”清熒搶在老路要出聲附和前啟唇,眼神堅定:“民女能夠證明,謝娟並非殺死侯藍的真凶。”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神情各異。

    清熒便起身,走到徐辭身後。

    徐辭意會,頭朝後方仰去,微微闔眸。

    清熒將握拳,聊做手拿刀具:“據謝娟描述,侯春酒醉後呈仰天昏睡狀態。謝娟從他身後以刀捅進胸口。”

    她邊說著,邊舉起手,略用力氣的對準徐辭心口旁的位置擊了一擊。隨她動作,徐辭的身軀連帶著座椅向後一晃,正被清熒站在身後的身體穩住。

    “我乃醫者,明曉人心位置。”清熒鬆手,見徐辭轉轉脖子,走回座椅坐下:“而謝娟並不通曉此道,在行凶時刀尖或許碰到骨頭,便更有阻礙。總之,她一定用了比我適才大許多的氣力。因此,她才選擇站在侯春身後動手,借助自己身體向後微傾的力道,將刀捅進侯春胸前。如此也可避免正麵捅刀,力氣控製不妥,連帶凳椅倒下的可能。”

    “而侯藍狀態,與侯春並不相同。”徐辭接過話去:“侯藍彼時已經逐步清醒,在此狀態下,不可能選擇昂著頭向上的疲憊姿勢。”

    他目視前方,手背到身後,呈現被綁姿態:“人若驟遭變故,或許開始會呆住,但隨即便會立刻慌亂掙紮。在此情況下,謝娟還要以殺死侯春的方法對侯藍下手,困難陡生,時間也不足。”

    “她與張恭兩方推拒,官兵前來時,謝娟尚未從偏門走回。”

    沈遵禮補上一句。

    徐辭點頭,清熒便繼續:“而若她要從正麵殺死侯藍,首先要做得,便是拔出在侯春身體裏的凶器——隻有一件凶器,這一點,官府已經認定了。”

    林坤呼吸一頓,半響確認。

    清熒轉頭,看向臉色鐵青的侯百與老路:“便假使她順利拔出,再以之捅入侯藍的胸膛——謝娟身量自然比被綁起的侯藍高。如此,刀口便會呈斜切模樣。而侯藍身上實際的刀傷,卻是平齊於地麵的。”

    她話音方落,老路端著茶杯的手便一抖。熱茶潑灑一身,他卻似並無察覺,色厲內荏道:“小妮子胡言亂語!你是做夢看見的刀口嗎!”

    “路管事何必緊張至此。”清熒淡淡回話:“我自不敢杜撰案件事實。今日下午,我得官府允準,察看了卷宗。”

    侯百與老路倏爾看向周朗。周朗連分他們半個眼神都不曾,反倒將頭轉向一旁,招呼管事繼續上菜。

    林坤便禮貌解釋:“徐公子與徐小娘子乃是訟師,申請察看卷宗了解案情,本是常事。”

    “他們如何……”

    “如此說來,賀姑娘倒是對真凶人選,已有考量了?”

    老路隻說了四個字,便被周朗語氣自然的問話打斷。他麵色頃刻灰白,僵硬轉頭看向侯百。侯百眉頭緊鎖,雙拳緊握,直直盯著清熒。

    清熒不去看他們那邊,推闡道:“刀傷若平齊於地麵,則行凶者必然與坐著的侯藍高度相近。同時,若此人為男子,便可一手製住亂動的侯藍,一手捅進他的胸腔。卷宗記錄,侯藍身上的致命傷口平滑穩定,一擊斃命;而侯春身前的那道有鋸齒不穩痕跡,乃是失血過多而死。有如此準頭,能隔著繁複衣飾直入心髒的——唯有身量矮小、頗通醫理的路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