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鱘魚假蟹(一)
  第八十四章 鱘魚假蟹(一)

    清熒迷迷蒙蒙醒來時,先是呆了好一會兒,隨即驚訝察覺房中昏暗,全然不複歇下時的陽光燦爛。

    她慢慢坐起身,還未出聲,丹兒已自座椅上起身迎上來:“姑娘你醒啦。怎麽樣,睡得還好嗎?”

    清熒點點頭:“難得午後好眠呢。隻是……似乎有些睡過頭了。”

    丹兒笑著搖搖頭:“沒有,應該說醒得正是時候。今晚周朗的宴席是申時開始,咱們現下趕去正來得及。”

    清熒抿唇,又點點頭,依言下榻更衣整理。

    她一言不發,丹兒心知她擔憂,絞盡腦汁安慰道:“姑娘不必太過憂心……雖然周朗的邀請突如其來,但是咱們也不是全無準備嘛。再說了,有徐公子在,他那張嘴,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清熒勉強一笑,隨即低低歎了一聲:“隻怕,席上有人更擅顛倒黑白之事。”

    丹兒一怔,隨即恨不得敲醒方才的自己。

    但清熒已很快收拾好情緒:“多思無益。走吧。若因膽怯與顧慮駐足不前,才是親手將博取真相的機會葬送了。”

    申時初,清熒與丹兒趕到太守府衙。府衙門戶大開,一副迎天下賓客的氣派。門口候著的卻不是旁人,正是林坤。

    清熒提前與丹兒說好,非必要不說話。兩人走到門前,林坤見她們同時出現,並不感訝異的挑了挑眉:“徐小娘子,丹兒姑娘。二位何時相熟,竟相伴前來太守府衙?”

    “不過路上遇見。”清熒風輕雲淡,任林坤目光審視:“太守大人邀請,我實在誠惶誠恐。夫君提前前來,我一人心中不安。所幸路中與丹兒姑娘相遇,詢問才知她也受邀,多少能放鬆些。”

    林坤笑道:“徐小娘子不必緊張。您與徐公子自來到新安,便為我郡案件奔忙。太守大人有意感謝,故而設宴。請。”

    清熒微微頷首,待他轉身,趁隙輕輕拍了拍丹兒後背,而後一切如常,跟在林坤身後往府衙深處去。

    待到正廳,縱然早有準備,清熒仍不免微微一滯。

    除卻已落座的徐辭、沈遵禮,侯百與老路也赫然在席。

    正座空缺,周朗尚未前來。

    徐辭站起,將清熒引到自己身側,又友善請丹兒在清熒身邊坐下。

    沈遵禮端坐主客位置,隻木著臉對清熒與丹兒一點頭,並不說話。

    林坤冷眼瞧著,眼見人已到齊,對一旁候著的管事低聲說了幾句,自行回到主陪位置上。

    侯百與老路自清熒和丹兒入內便滿臉可見的不耐。

    等到林坤坐定,侯百湊近些道:“林大人,太守大人說一同用飯,我以為隻如平常,可未被告知還有其餘人來。何況男人談話,怎叫女子也上桌了。”

    林坤低笑一聲:“侯當家勿急,太守大人自有用意。至於女子上桌……您隻吃自己的,說自己的,不理會也就是了。”

    老路便冷哼:“眼不見心不煩,說來容易做來難。何況縱使你不去招惹,架不住人自己湊上來,非得給你潑涼水。”

    他說這話時聲音並不減小,是以在座諸位聽得一清二楚。

    徐辭與清熒立即明白他意有所指,正是當日水灑之事。

    徐辭本稍稍偏頭,瞧著清熒暗中安撫丹兒的模樣微笑,聽老路這番明嘲暗諷,笑意頓收,就要說話。

    清熒隻瞅他正起身,便知他意欲何為了,還未及阻攔,便聽一雄渾男聲自裏傳出,逐漸清晰:“叫諸位等候了。”

    眾人便壓下出口與否的交談,逐一起身。

    屏障後緩步走出一人,身形居中,身量居中,一張麵孔平平無奇,看過再移開目光,隻怕緊接著便會忘記。

    此人自身隻怕也明白此點,因此特意壓低了嗓音說話,算作令人記住的特色:“沈大夫,徐公子,兩位姑娘。聞名不如見麵啊。”

    四人行禮。

    周朗平易近人的揮揮手,轉眼看向侯百與老路:“侯當家,別來無恙啊?”

    侯百一愣,片刻笑道:“謝太守大人惦念,一切安好。”

    “坐。”

    周朗又擺擺手,示意眾人坐下,隨後吩咐管事上菜。

    午時小二所言非虛。不多時,便先上一道炒鱘魚片。

    周朗夾了第一筷,招呼眾人動筷:“聽聞徐公子與沈大夫,中午曾去侯家酒樓用飯?旁的我不敢定論,鱘魚的做法,侯家酒樓可堪我嚐過中的最佳。我倒也曾去過建康,在懷聲樓中點過煨鱘魚,隻是不知是當日廚子心情不佳,還是原本就調味如此,煨得頗有些過火,味道有些濃濁了。”

    他字字隻論菜品,卻似句句有言外之意。

    沈遵禮坐在左側,與徐辭不著痕跡的換過眼神,隨即道:“周大人是講究人。之前助我一同為王恒之妻處理身後之事的丹兒姑娘,對廚藝頗精。我便替她請教一二這菜品做法吧。”

    丹兒驟然被叫到,半是茫然半是惶然的抬起眸。

    清熒在桌下用足尖輕輕碰了碰丹兒的腳。丹兒咽了咽唾沫,盡量穩聲:“是。請太守大人賜教。”

    周朗和藹的擺擺手:“哎,賜教不敢說。聽聞這位姑娘廚藝精湛,我也非專業人士,隻大致將我所知說明罷了。”

    他已暗示的相當明顯。無論徐辭、沈遵禮,還是自己與丹兒的底細,周朗都已了如指掌。

    清熒斂了眉眼,始終懸著的一口氣反倒鬆了鬆。

    周朗表情毫無破綻與波動,似乎當真僅僅在分享一道美食如何烹製:“今日清晨,侯家漁船帶回新鮮鱘魚。白日公務繁多,一直養在清水中,直至方才切片。哦,說到此處,我倒突然記起,路管事似乎對做菜頗有些心得。不妨你來詳細講講做法。”

    他口吻全無商議之意,是板上釘釘的通知。

    老路本置身事外的瞧著周朗與徐辭等人對話,突兀被點名,不由一愣,下意識看向侯百。

    侯百看向周朗的眼神有一絲微妙的試探。

    但他仍稍稍點了點頭。

    老路便道:“回太守大人。鱘魚切片後將魚片用白水煮開十滾,去掉大骨,把肉切成小方塊。然後取出魚的軟骨也切成小方塊,把湯去掉沫,先煨脆骨到八分熟,加酒、醬油,再下魚肉,煨至二分爛起鍋,加蔥、椒、韭,再用一大杯薑汁。”

    丹兒滿臉認真,在心中暗暗記下。

    周朗意味不明的“唔”了一聲:“怪不得此魚口味甚佳,原來骨肉俱為食材,可算得上物盡其用了。”

    徐辭一頓,似有所悟的看向他。

    周朗隻作渾然不覺,舉起酒盞,眾人互而敬酒。

    擱下酒杯,周朗又開口道:“方才沈大夫提到,王恒?我聽小林說,沈大夫與徐公子似乎對王恒殺妻一案頗為關注啊。”

    他語氣平和,態度曖昧,饒是徐辭,一時半刻間也難以對事態走向輕易下定論。

    沈遵禮便道:“周太守應當知曉,我來至新安的理由,便是為王夫人診治。彼時是王老伯親自外出請來醫者。照常理而言,我確實對他殺妻說法心存懷疑。”

    “沈大夫醫者仁心,不願將人往壞處想。但人心灰暗,最是可怖。”

    周朗飲一口清茶,不急不慢:“沈大夫可知,王恒每月來要老兵撫恤,家中卻仍舊貧寒?撫恤雖不能令人暴富,也總可令生活不至拮據。而他妻子生病時,藥錢價高,素來省吃儉用的他又能按時繳納費用。沈大夫便不覺奇怪嗎?”

    “既然往日有省吃儉用的習慣,存錢以備不時之需也是正常。”沈遵禮並不退讓:“至於撫恤一事,我在家信中也曾提及疑惑。家中回我的消息,倒是要我留意,這筆錢究竟有無進入王恒的錢袋。”

    他當先扯破這層眾人本就心知肚明的遮擋,縱然是周朗,也不禁略微驚訝。

    林坤當即反應過來,瞥了眼周朗,嘴上笑道:“沈大夫玩笑了。撫恤乃朝堂所定,定期自衙門撥款,更由太守大人親自發放。但其後錢財走向,便非我們所能控製了。”

    老路不屑冷哼:“林大人諄諄善誘,隻是這位沈大夫言語之間,詰問之意忒重了。你不過一介醫者,機緣巧合被王恒找來治病,他與你非親非故,你倒眼巴巴趕著上前?是當真醫者仁心,還是有意彰顯自己賢能,不惜無中生有,搬弄是非!”

    他此言一出口,徐辭、清熒、丹兒與沈遵禮均稍顯訝異的看向他;周朗神情並無變化,林坤似是而非,並不回應;侯百隻憑本能察覺到氣氛不對,暗暗給老路遞去一個留心眼神。

    徐辭四人心下或多或少,明白過來:周朗與林坤已知他們一行人身份,卻未告知侯家,未提醒他們留意。周朗如此態度……究竟是作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