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侯家藥鋪(三)
  第六十五章 侯家藥鋪(三)

    徐辭頷首:“不錯。身在牢獄中的嫌犯謝娟與張恭,分別寫了陳明。我便來了解案件始末,也方便日後呈堂證供。”

    夥計默然一陣,片刻一歎。

    這段時間沒什麽人上門,他便幹脆將清熒與徐辭讓到座位上,沉聲道:“他們兩人會寫陳明,我倒不意外。我叫侯陣,是死去的侯春的侄子。”

    “節哀。”徐辭微微垂首,見侯陣搖頭,便斟酌問道:“不知你所說,對謝張兩人寫陳明一事並不意外,卻是為何?”

    侯陣一個激靈,仿若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謹慎道:“也沒什麽原因……隻是,所謂冤有頭,債有主,事出有因,總是常見吧。”

    要他第一日便對初次相識之人和盤托出命案可能涉及的家中秘事,確實不合常理。

    清熒心中有數,示意徐辭莫要追問:“聽侯百當家所言,謝娟乃是侯春招徠入侯家,頗得信任。其中細節,不知您是否明曉,可否詳說?”

    侯陣遲疑,抬眼看看目光澄淨的清熒,一派霽月光風的徐辭,終究鬆了口:“兩位適才相助,我自然不能隱瞞。何況,個中內情也非我一人知曉,隻怕用不多久,各式傳聞便會傳遍街巷,倒不如我先說出實情。”

    清熒與徐辭對望一眼,俱是屏息細聽。

    侯陣道:“謝娟是三年前,侯家對外招工時來得。當時主要想招得其實是男工,做生意嘛,總需外出跑腿,且家裏還是男人多,招個女子進來,未免有不便之處。”

    “但謝娟卻成了那個例外。考核時,她體力、腦筋,都完全不輸男人,甚至是當時一批入選者裏最出色的。”即使時至今日,侯陣語中仍透出敬佩:“我還記得,考核的內容有搬運貨物,外出叫賣。有些男人都拉不下臉去攬生意,可是娟姐,卻大大方方上街,當日便給侯家的蔬果鋪子拉了一筆長久合作。”

    “當時的最後一關,是算術入賬。”侯陣說得起勁,身臨其境一般:“那時就選拔出了娟姐和另一個男人。因為是決勝局,春叔言語上就凶了些。我本來還怕娟姐受不住壓力,誰知道,反倒那男子緊張地手指打顫,算盤都撥不穩了。娟姐……謝娟,就這樣進了侯家,成為管事。”

    侯陣此時才後知後覺,自己竟將平日裏對謝娟的親近稱呼脫口而出。他惱得直想收回所言,眼睛卻悄悄瞄著對麵靜靜聆聽的二人。

    徐辭與清熒卻不約而同,如同未察覺這等細節似的。

    徐辭思索道:“如此,謝娟此人,體力、腦力俱佳,遇事又沉得住氣……”

    他未繼續說下去,但個中意味顯然。

    侯陣既對他未在意自己稱呼疏漏鬆了一口氣,又對徐辭蓋棺定論一般的語氣而略感煩悶。正五味雜陳時,一直未語的清熒卻開了口:

    “可縱使謝娟有動手的能力,卻仍然不知她動手的原因。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為何要對自己東家下殺手呢?”

    她此話一針見血,犀利非常。

    侯陣一愣,尚未說話,倒是徐辭接過話去:“緣故冤仇,原因便在個人了吧。誰也不好說今日至親好友,明天是否就會反目成仇;而今日的敵人,會否轉眼間就化幹戈為玉帛。”

    清熒目光一頓,朝他看去。徐辭不動聲色,瞧不出心事。

    侯陣便嚴陣以待,小心翼翼道:“確如徐公子所言……謝娟行凶原因,我並不知曉。那晚烈酒,大夥兒基本上都喝醉了。再醒來,便是官府來人把我們叫醒。謝娟當場自首,帶官兵指認自己如何殺人……”

    “但看她陳明,沒有供述出張恭。”清熒問道:“為何張恭卻以幫凶身份一同被抓走了?”

    “喝酒的大多醉了,可還有未曾喝酒的與喝得少的不是?”侯陣解釋道:“如同你們先前提及的,引二位入侯家的侯百大伯,因為是與侯藍大伯當日才趕回來,舟車勞頓,當晚應當就飲得少了些,又提前回了房間休息。許是他後來聽了官兵來時的聲音,出來一並指證了張恭。”

    清熒立時想起早前侯百自稱的,自己宿醉一夜未醒之事。

    徐辭意味不明的“唔”了一聲:“侯藍身體倒是較侯百強健些?”

    “是,侯藍大伯早些年便是和春叔一同跑水路的,並無水土不服的困擾。侯百大伯……大概是個人身體素質不同的原因?”

    侯陣說著,自己也沉思起來。

    徐辭與清熒不著痕跡地對望一眼。

    清熒又問道:“張恭此人,您平日可有了解嗎?”

    侯陣從自己的思緒中抽身出來,回道:“張家離我家不算遠,從這藥鋪出去,往前一條街便是。因都是鄰裏街坊,逢年過節也互相串個門。張恭本人是漆牆工匠,我們兩家最大的交集便是有時器具漆畫脫落,請他來補上。”

    清熒點頭:“那他同謝娟,關係如何?”

    侯陣回憶道:“他們兩個……素日裏也沒見多說幾句話。不過娟……謝娟,在新安郡舉目無親,也確實同周遭鄰居關係都不錯。再詳細的,他們私交怎樣,我便真的不知了。”

    清熒抿唇,看向徐辭。

    徐辭會意,頷首起身告辭:“多謝侯陣兄解惑。日後我夫婦二人若長居新安,還要請您多多關照。”

    “不敢不敢。”侯陣連忙起身,笑道:“我年紀小,您太抬舉我了。今日若無兩位幫忙,一場是非還不知如何收場。何況……兩位如今也算在為侯家奔波。您二位若不介意,便同家中一般叫我阿陣便是。”

    “好。”清熒笑著應聲。

    侯陣也笑出小虎牙,抱拳道:“徐大哥好!嫂子好!”

    清熒不料他如此一喊,臉頰立時羞得通紅;徐辭同樣措手不及,嗆了一下咳嗽起來,清熒忙又去拍他背脊。

    插曲過去,兩人出了藥鋪,又請侯陣指了張家方向,就此告辭。

    “張家竟就在王家旁邊。”清熒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世上無巧不成書,竟至於此。”

    徐辭一頓,想起此話正是從前在建康時,賀空清白得證的那晚,自己用以回避清熒詢問的話語,不禁略感心虛。

    他迅速將此頁揭過去:“去張家前,不若先帶些果蔬吧。聽適才侯陣言下之意,張恭是張家頂梁柱。他一入獄,張家人的日子隻怕不好過。”

    清熒頷首,與他並肩往果蔬鋪子去:“我發覺,你似乎總能找出令事情發展更為順暢的關鍵點。是你天生如此機靈,還是後來自己積攢的經驗呀?”

    徐辭失笑:“你這話,我倒一時之間聽不出是誇是貶。”

    清熒驚訝:“明顯是誇獎好不好?哪個字貶你啦?”

    “嗯……”徐辭故作思考:“倒也不具體到哪個字。你知道,就是一種……語氣,口吻,態度……”

    他說著自己當先笑起來。清熒明白過來他在逗自己,佯作氣惱去打他:“好呀,我虛心向你求教,你倒反過來拿我尋開心?”

    徐辭作出吃痛模樣,又好聲好氣的賠了禮。兩人麵上笑意難掩,不知何時雙手相牽。

    徐辭認真答道:“生來就有的本事,大抵還是占少數吧。但明白人情世故,倒也不必一定親身經曆。有時眼觀耳聽,也會記在心中。”

    他說著,目光遠眺悠長,似乎在看過去,又似乎不過在看前方的道路:“然而……許多事,不知比知道要好。也有許多事,知曉後卻會生出念頭,盼望自己不曾明白。個中滋味,”他轉眸看著清熒輕笑,“我倒願你不懂,免去這一重煩擾。”

    清熒隨他言語停了腳步。此時無人經過的長巷中,她與徐辭彼此對望。此間靜謐,風過無聲,仿若天地間隻餘了他們。明晃晃的日光落在徐辭眸中,溫暖的光暈籠住他,襯得他整個人透出一股奇異的柔軟與繾綣。

    清熒耳尖微紅。她將一縷被風吹拂到眼前的發絲別回耳後,順道隱藏住深覺徐辭好看的這第一個念頭,認真道:“多謝你如此為我著想。可你憑借著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自己成為了這樣好的徐辭。你站在我麵前,就是令我向往的模樣。隻是這樣,便令我不再害怕去知道這世上尚不知曉的事了。”

    徐辭愣住。

    清熒莞爾柔聲:“你很好,遠比你所判斷定義的自己要更好。而縱使人情瞬息萬變,世故鬥轉星移,總有一顆赤誠之心不變。何況,相對於明日不知會發生什麽的忐忑,我更願相信此時的真心,哪怕轉瞬即逝,也切實的存在過啊。”

    徐辭這才明白過來,清熒這一席問話,原是對自己先前在藥鋪時所說那番話的回應。

    他心中倏爾湧上一陣暖流,眉眼不自覺彎起,看著清熒輕歎。

    “你……如何能如此善解人意,如此寬容關懷呢?”

    比起問句,這更像是一聲感喟與珍重。

    清熒抿抿唇,對他笑:

    “因為你值得呀。”

    半響,徐辭笑歎。

    他低頭看著清熒始終不曾鬆開的、與自己相牽的手,低聲道:“過去十數年,形形色色的人,我見過太多。其中有的人伸手,是為了推我入萬丈深淵;有的人伸手,是為了推著我不停向前。唯有你,清熒。”

    他珍而重之,念出這兩個字,語氣輕柔的好像怕驚散一片雲:“唯有你,讓我主動伸出手。也唯有你,將手遞給我,並不為什麽,或停或走,一直同我一起。”

    “我從前以為,值得二字,於我而言隻是一味索取,是他人對我的意義,故此時常逃避考慮。”他指尖輕輕地揉著清熒柔荑的指腹,眷戀摩挲:“可你說,我值得。謝謝你。”

    清熒微笑著,眸底晶瑩璀璨,緩緩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