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更斷腸(三)
  第五十一章 更斷腸(三)

    徐辭倏爾一驚。

    清熒目光毫不退讓:“不僅淳於崖所言令人生疑。據老蔡所言,尤華是在案發前一日來到建康。他當真有那樣的運氣,走到西城小樓,正碰見媚窗兒與桃笛兒入內而起歹心?若起賊心,按照常理,總需細細觀察幾日方才能確認有無男子,再決定是否下手。縱使尤華急於為孩子看病——他第一回買鬆油,就在案發當日。彼時身無分文的他,又從何處來得藥錢呢?若身上已有錢,又為何要倉促動手呢?”

    清熒逐漸沉了聲:“尤華說正巧碰見淳於崖與桃笛兒的入門暗號,便據此作案。可敲門方式千萬種,他如何確定彼時的幾下敲門,不是裏間人未聽見的重複動作?他又如何能準確知曉鄰舍不在的時間,避人耳目入內,行凶而不被目擊?聲音與兄長恰似,已是萬中無一的罕見,又加之如此種種……世間事,真有如此巧合嗎?”

    她眼瞳清亮通透,直望向徐辭。最末一句的語氣不似詢問,更像尋求他一個肯定的認同。

    徐辭麵上神情天衣無縫,似思索,似回想。可他心中,實則已波瀾萬丈。

    他腦中極快的閃回起這幾日與清熒發生的許多——第一夜獨處時她緊張的雙瞳;丹兒呼喝時她的回護;她第一次叫自己“徐辭” ;暗夜中的理解與包容;微風漸起的午後,她臉上帶著笑意,迎著日光向他走來,明亮、溫暖,眼中一汪春水,仿佛足以滌蕩世間一切醜惡黑暗……

    而如今……他是選擇坦誠所知,將春水染黑,還是緘口不言,卻行欺瞞?

    許久的沉默後,徐辭開口,幾乎艱難,不敢對上清熒澄淨雙眸:“世間……無巧不成書吧。”

    清熒眼中本有的、近幾日望著他時會出現的一點光,黯下去。

    但她並未說話,隻是默默地望著徐辭。

    這一眼悠長如此,空寂如此。徐辭甚至疑心她要如此凝望著自己,直到自己先潰不成軍。

    清熒卻在他正要開口時移開目光,低聲道:

    “是,無巧不成書。”

    兩人自此,一路無話。

    馬車如同啟程時一般,微晃後穩穩停住。

    徐辭與清熒下了馬車。兩人如此前的十日一般,並肩向賀府前堂而去,隻是這次的沉默,並不似此前一般的閑適安靜。

    直至遠處鳥雀一聲短促的鳴叫,清熒才緩緩開口:

    “這十日,多謝徐辭公子。若非你鼎力相助,即便裴大人爭取了半月時間,僅憑我們三人,也絕不可能查到真凶。”

    徐辭一頓,垂了眼眸,半響苦笑:“二女公子……言重了。”

    他心頭緩緩浮起淡淡的悲哀。

    十日,他與清熒自試探猜疑,到篤信並肩。而將他從“我們”中剔除出去,重回她本有的三人至親,隻不過需要他的一個避而不答、彼此心知肚明的謊言。

    一段十日的同行路,足以令他動心,也足以令這段動心,夭折在清熒離府重歸的這個夜晚。

    他仿佛到此刻才想起,清熒到底是有家可歸的。西城的那座小樓,假扮的和睦夫妻,終究是他妄想而不可得的黃粱一夢。這夢由他親手編織,如今由清熒拆散,也算有始有終。

    他腦中混亂的想著這些。直到清熒在自己身邊跪地,才恍然察覺,四人已至賀固麵前。

    徐辭默默向一側讓開一點。他垂著頭,餘光輕輕瞥向清熒,唯恐打擾了她。

    賀固坐在首位,身側站著已淚水漣漣的賀碧萱。他當先偏了幾分目光看向垂眸的徐辭,才又轉回眼神,稍稍低頭,看著行禮過後腰背挺直的清熒。

    似乎是瘦了些。

    賀固良久一歎:“清兒,別怪祖父。”

    清熒身形一頓。

    這已是從小至大,賀固難得的好言安慰了。

    她片刻低聲:“孫女不敢。”

    賀固又微微一歎,抬手示意碧萱將清熒扶起。

    薑垂與丹兒又磕了兩個頭,被賀固皺著眉頭喝止:“行了!嘮嘮叨叨成何體統!既回來了,便去安頓休息。往後行事——”

    賀固脾氣上頭,又要再說,卻冷不防對上徐辭目光。

    他愣了愣,終究一揮手:“罷了——你們下去吧。”

    薑垂與丹兒應是。碧萱就要挽著清熒離開,清熒卻不動,看一眼碧萱表示自己無礙,轉看向賀固:“祖父大概已知孫女這幾日行事身份與理由。西城那邊,事情未結,還需打點。”

    不僅賀固,徐辭也不防她說出這番話來。兩人俱驚訝的看向她。

    清熒繼續道:“小樓是兄長最後的棲身之所。如今,兄長已去,但媚窗兒仍在適瑕苑中。孫女請求祖父允準,贖媚窗兒出適瑕苑。”

    碧萱終於明白,自己從見清熒入內便一直慌亂的心跳是為何。她自清熒提到媚窗兒時便暗中著急扯著清熒衣袖,清熒寬慰拍拍她,並不改變說辭。

    賀固果然大怒,手邊一盞茶直直砸過來:“不肖子孫!你兄長屍骨未寒,你還有心思想什麽煙柳之地——”

    那盞茶就要潑麵砸倒清熒麵前時,徐辭默然上前,展臂將清熒向身後一攬。他自己迎麵接下那盞茶,熱茶俱灑在前襟,茶盞掉落在地,一片碎瓷狼藉,泛著嫋嫋餘溫熱氣。

    眾人俱愣住。清熒驚疑看向徐辭側臉。

    他薄唇微抿,直視前方,正與顫顫巍巍站起的賀固對視:“還請賀老將軍聽二女公子敘說理由,再下定奪。”

    薑垂目光在欲言又止的賀固與淡然處之的徐辭之間打量一個來回,正想著尋人去找塊方巾給徐辭擦拭——他倒曉得,徐辭此時不會離開更衣——便見清熒默默從懷中取出一塊淺青手帕,一語不發的向前一遞。

    徐辭一怔,下意識接過,微微回頭看了清熒一眼。

    清熒並未瞧他,麵對賀固,淡淡道:“正因兄長屍骨未寒,孫女才鬥膽請祖父再為兄長考慮一二。兄長視媚窗兒為妻,同樣,媚窗兒起居行事,俱以兄長未亡人自居。兄長仍在時,她全心全意傾慕兄長。兄長辭世後,她仍堅信兄長品行、為人,寧死明誌。從前是兄長庇護媚窗兒,如今兄長已去,孫女願承他遺願,還請祖父成全。”

    她昂首這麽說著的同時,徐辭默默退後一步,正立在她身邊。

    清熒隻覺自己仿佛被珍而重之的保護起來,至少此時,在一片沉靜的大堂中,身側的這個少年,會為自己抵擋住一切狂風驟雨。

    果如清熒所想。良久,賀固沉沉地歎了一聲。他近乎茫然地、下意識地杵了杵拐杖,聲音不再洪亮如鍾:“長大了,一個個都是有主意的……罷了,罷了。”

    賀固轉身走向後苑。薑垂倉促的向幾人一點頭,連忙跟了上去。

    碧萱的一口氣仍不上不下的吊在心口。她轉頭看著妹妹柔美卻倔強的側臉,半響輕歎:“你何苦定要在今日提起此事呢?兄長之事……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祖父心中仍在傷懷。何必此時惹他動怒?”

    “是我冒進了。”清熒回眸,牽住碧萱柔荑:“我隻是想……依祖父脾性,若是今日尚不答應,隻怕日後更不會允諾了。正因兄長今日清白可證,此時說出媚窗兒堅守之誌,才或許會令祖父多動容一分。何況……”

    何況,今日可堪順利,大抵還是賀固看在徐辭在場而為的妥協。誰知明日……徐辭會否就此離開呢?

    畢竟,他所言的報恩,至此已結了。

    想到這裏,清熒心中一陣酸澀。

    她眨了眨有些幹澀的雙眼,回頭看向徐辭,鄭重的行了一禮:“多謝徐辭公子適才幫我說話。今日勞頓,我還應去看看兄長,便不打攪公子休息了。”

    徐辭一頓,尚未說什麽,碧萱卻當先道:“清兒既道這位公子為兄長之事出了大力,便是賀府座上賓。貴客若想吊唁,不若便此時與清兒同去吧。”

    清熒聞言詫異看向碧萱,卻被她輕輕一捏手心。

    徐辭手中仍捏著清熒適才遞給自己的、原本也屬於自己的那方手帕,此時抱拳道:“如此,勞大女公子帶路。”

    清熒無奈,看一眼碧萱,終究不再多言。

    丹兒幾步趕上,跟在清熒身後,暗中瞪了徐辭一眼。她再如何嬌憨,也能瞧出清熒與徐辭兩人之間的不對勁——讓你安慰姑娘,怎麽還把人安慰生氣了?

    徐辭麵上毫無波動,心中暗暗苦笑。

    靈堂原本因真相未明甚是簡約,今夜真相大白,消息傳回,賀固也隻淡淡道了句“不必多費事”,因此布置陳列一應用度清減。

    清熒與碧萱站在一處,默默上了香。

    丹兒磕了頭,再起時眼中淚水難掩。

    徐辭垂首哀悼片刻,無言站到一旁。

    他微動目光看向清熒。燭光綽約中,少女的側臉也隨之映照著明明暗暗的火光。

    她啟了唇,囁嚅片刻,卻終究沒能說出什麽。仿佛這一刻,一切的心情都消失不見了。除卻平靜,她心中竟無感慨,無傷悲。在燭火點燃而昏黃溫暖的這個廳室內的此時,反倒是數日來最安心、最放鬆的一刻。

    清熒含著淚,微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