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更斷腸(二)
  第五十章 更斷腸(二)

    清熒低聲道:“你是為了給自己的孩子治病……你可曉得,身病易治,心疾難醫。你用人命換來的錢財,買到的鬆油,塗在你孩子身上時,不覺自己滿手鮮血嗎?稚童生病無辜,你經曆悲苦無辜——難道桃笛兒與兄長便活該為你的無可奈何失去性命嗎?!難道他們的親友,便活該因你的一念之差痛苦絕望,餘生哀苦嗎?!”

    她本以為自己會全無章法的痛斥、嚎啕。誰知到了這一刻,心中平靜異常,尚能說出條條框框的悲戚,喉間隻餘劫後苦澀的餘響。

    院落之內,一片寂靜。

    尤華張了張口,似有萬語千言想要分辯訴說,終究咽下,沉默地轉向清熒與淳於崖的方向。

    他似乎動輒苦痛難忍,但仍艱難的向兩人及他們身後的人們磕了一個頭。就著垂首的姿勢,用與賀空恰似的聲音,以賀空絕不會有的卑微懇求道: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一切冤孽,起源於我。是我對諸位不住,但……我兒什麽都不知道,真的什麽都不知道……請諸位貴人高抬貴手!我死不足惜,但求各位大人允我將孩兒拉扯長大……我……”

    “你還妄圖苟活?‘事已至此’,你還有臉活著?!”

    淳於崖暴怒之下,掙開束縛,一拳打了過去:“我恨不得將你千刀萬剮!”

    尤華猝不及防,受此重擊,當場倒地,噴出一口血來。

    淳於崖一擊之後又被人壓製,死死地瞪著歪倒在地的尤華,眼中恨意幾乎已能剜去他的骨肉:“你還想你的孩子長大成人?癡人做夢!你說!你為何案發後不逃反而留下,為何見笛兒枉死、賀空枉死,卻似乎對有人頂罪毫不驚訝!不僅你該給笛兒陪葬,還有在背後指使引導你做事之人,你們一個都跑不了!”

    淳於崖口不擇言間,眼神與話頭直對向一語不發的駱旗門父子。

    駱定神色一變,駱旗門卻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沒看見似的,冷眼旁觀這一出鬧劇。

    駱定正要說話,卻聽清熒惶恐聲音響起。眾人循聲看去,她已一個箭步衝到抽搐難言的尤華身前。

    “尤華?尤華?!”

    清熒急急喚了幾聲,見尤華已近昏迷,忙伸手去搭他脈搏。細診片刻,清熒神色驟變,還未說什麽,便被尤華一把抓住手臂。

    徐辭與薑垂立時上前。徐辭快人一步,便要去拉開尤華,清熒卻反手搭上他手背,沉沉搖頭。

    徐辭一愣,轉眸見尤華竟已氣若遊絲,麵白唇青。他喃喃張口,聲音幾不可聞:

    “阿筍……阿……筍……”

    尤華瞪大雙眼,氣息閉絕。

    清熒微微顫抖,閉了眸子,半響沉沉一歎。

    “怎麽回事?”

    變故陡生,情勢驟變,旁人幾乎未及反應。裴忌起身走近,皺眉低頭看著尤華屍身。

    清熒由徐辭扶起,垂著頭輕聲:“是真心痛。旦發夕死,夕發旦死……他適才一直氣短,又一直強行忍痛……”

    清熒再難繼續說下去,就著依靠姿勢握住徐辭手臂,沉默不語。

    裴忌與駱旗門對望一眼,宣布道:“今日審訊,諸位皆是見證。真凶業已認罪伏法——”他不動聲色看了眼並無所謂的駱旗門:“明日上朝,本官會向陛下陳明經過,為賀空平冤定案。來人,將凶手尤華的屍身帶走。”

    裴忌說完這一句,轉頭看向正定定瞧著自己的徐辭。

    徐辭麵無表情,動作未變,隻是扶著清熒,眼底卻漸漸生出淺淡的譏誚。

    裴忌微微眯了眯眼眸,當先離開。

    藥鋪後門一開,翹首以盼、豎著耳朵傾聽之人霎時作鳥獸散。

    清熒聽著外頭亂哄哄的聲音,茫然的看一眼天色,才發覺早已西山日落,夜幕垂臨。一片昏暗的黑夜裏,明月未現,隻有零星的幾點星辰,與遠處人家燃起的燈火,在潑墨一般的秋色中閃爍著明明暗暗的微光。

    “二女公子……”

    清熒收回目光。院內人已盡數散去,而身前不知何時,薑垂與丹兒已跪地含淚。

    薑垂哽咽道:“長公子沉冤得雪,清白分明了!”

    他重重地磕下頭去,丹兒一語不發,緊隨其後。

    一陣涼風襲過,身旁任由自己依憑的徐辭默默遞來一方淺青絹帕。清熒這才察覺麵上濕冷,伸手一觸,不知何時,已是滿麵淚流。

    她接過手帕,俯身將薑垂與丹兒扶起。三人手挽著手,彼此無聲對望。

    良久,清熒低聲:“回家……我們回家。”

    回家去……見兄長。

    丹兒再忍不住,哭出聲來。

    清熒同她抱在一起。

    她正要再說些寬慰話語,卻聽一道陰冷聲音響在身前不遠處,抬眸看去,正是駱定去而複返。

    “二女公子,好本事,好魄力。”

    駱定閑閑地拍了拍手,語氣譏諷,目露凶光:“為替賀大公子平冤,不惜嫁為人婦,改頭換麵。是自知彼時無顏見人,還是正合心意,借此與情郎私會啊?”

    “住口!你是什麽東西!”

    薑垂罕見惱火,大步擋在清熒身前。

    駱定舉手,後退示意道:“我隻是好奇罷了,老伯何以如此惱怒?莫非真是被戳中心事……”

    “薑管事。路旁狗吠,何須理睬。”

    駱定麵上一僵,咬牙看向徐辭。

    暗夜中,徐辭一雙眼眸格外森冷幽暗,瞧得駱定竟情不自禁一抖:“西城小樓如今的主人,一是東海徐氏之後徐辭,二是當朝皇太子妃之堂妹。駱公子若有疑惑,不若如先前的二十餘年一般,向令尊尋求答案。出言狂妄,惹是生非,於駱公子而言,無論是博令尊歡心,還是與令兄爭鋒,都毫無益處。”

    駱定一梗,徐辭上前站到他麵前,居高臨下的望著他:“今日審訊,證人既然齊全,駱公子以為,在外群眾會否是烏合之眾?”

    駱定愣住,片刻反應過來:“莫非……外麵的人,都是你……”

    “都是徐辭經此一案,結識的朋友。”

    徐辭嘴角一抹淺笑,彬彬有禮:“他們多與在下於酒肆中相識,二女公子四字,從未聽聞過。而院落之中站著的都是誰,都是什麽身份——駱公子應當心中有數。駱公子一會兒走出這道門,若聽見什麽風言風語,倒或許是駱大人協助審案不力的緣故。再向下細究,這緣故因何人而生……”

    駱定麵上青一陣白一陣,一口悶氣憋在胸口,卻怎生都放縱不得。

    他恨恨地看著徐辭,良久怒極反笑,伸著手指一一點過徐辭、薑垂、丹兒。正要指到清熒時,徐辭輕飄飄又上前一步,把他駭得向後一退,險些摔倒。

    駱定點頭,咬牙切齒:“好、好!徐公子算無遺策,是我唐突!駱某從此在此案上便是個啞巴,徐公子、徐小娘子,滿意便好!”

    他轉身大步流星向外,就要走出門去時,忽地停下腳步,一拳捶上門扉,轉頭獰笑:“不過徐公子如此膽識過人,可惜一案中還是死了三條人命。若是徐公子這嘴上功夫能救人,想來天下死人都能起死回生了!”

    他說罷,再如何不甘也不敢再留,甩袖離開。

    駱定的發難突如其來。而在場之人如同提前商議過一般,無人給清熒反應的機會,轉眼間便解決了易轉身份後最難的一關。

    清熒抬眸,默默地看著徐辭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一瞬恍惚。

    她與身前這個人的人生,會否如同他方才所言的那樣,在一段路上同行並肩,而如今,這段路走完了,他們也該分道揚鑣,甚至否認過往的相處?

    她腦中混沌一片,雜七雜八的想著心事,不複從前十日思考時的清醒。

    丹兒扶她上了馬車,見清熒茫然模樣,猶豫片刻,跳下車轅,對徐辭道:“我瞧姑娘似乎還有些心事……徐公子,請你詢問一二吧。”

    徐辭頗為訝異的挑了挑眉:“你為何卻讓我去,而非親力親為?”

    丹兒瞪他一眼,咬唇道:“我瞧得出,姑娘對你頗為信任……我也明白,很多事是你通透。一會兒回府,姑娘心情若不好,我隻怕她再同老太爺……”

    “知道了。”

    徐辭淡淡應聲,進了馬車內。丹兒不甘的瞅了眼車簾,與薑垂一道坐在車轅上。

    時隔十日,四人重返東城賀府。

    徐辭上車時清熒尚在發呆。直到馬車啟程,不穩一晃,她才如夢初醒,抬眸見徐辭,甚是一驚:“徐辭公子?你如何……”

    “你家丹兒姑娘不放心你,要我照看。”

    徐辭言簡意賅:“她擔憂你心情不佳,會同賀老將軍爭執。不過照我想來,二女公子絕非如此脆弱之人。”

    清熒一頓,垂眸道:“時至今日,經曆這些……我已然明白祖父待我們小輩之心。縱然方式或許與尋常人家不同,但拳拳回護之意,總不能否認。”

    “那你是在想什麽呢?”徐辭聲音溫和,絕非偽裝出的驕矜,也非平日裏的淡然,而隻是對著清熒的熨帖柔和:“明日賀公子便清譽得償,真相大白於天下,二女公子卻為何猶有未盡之態?”

    清熒遲疑,片刻,抬眸與徐辭對視:“我之所想……雖天方夜譚,但這念頭自適才尤華逝世便縈繞於心,此時也不吐不快了——公子以為,尤華當真是唯一的殺人凶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