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鬆有客(三)
  第三十九章 鬆有客(三)

    清熒雙拳緊握,卻不說話,隻怕一開口便是對駱定的不忿,更惹得胡氏夫婦不安。

    她沉思許久,出言安撫:“您二位受驚了。且請不必過多擔憂。今日談話既出,便說明是非您二位心中自有計較。隻要對得起自己的善心便好。”

    徐辭見胡氏夫婦麵上愁容未散,補充道:“自然,除卻我們四人,方才的談話,不會再多一人知曉。駱定想來也不會來尋您兩位的麻煩——此案若真如同他所言的,要盡快結案的話。同時東城那邊,也請您放心。令郎既為高門大戶送炭火,尋得幾名相熟門房,定人接納,不是什麽難事。”

    清熒立時反應過來,賀府正在東城,而徐辭此前正是賀府門房。她心中暗歎,出來不過數日,真有種便以西城這棟小樓為家之感,全然忘記來處。

    胡嬸兒與胡伯聽之放下心來。他二人雖不確切知徐辭二人身份來曆,平日裏觀通身作派與為人,也知定然是官宦人家的小輩。有徐辭這番安慰保證,便當即應聲,收拾好情緒回到後廚不提。

    清熒囑咐丹兒幾句安心幫廚,與徐辭並肩出了飯館兒。

    她心中稍有茫然,正覺千頭萬緒亟待理清,慢吞吞走在街上。

    徐辭也不打攪,靜靜跟在她身側。

    直至要走出街市,往西城城門處走了,清熒方停住腳步。

    她顯然心神已定,回眸看著徐辭,語速微快,思路清晰:“照我想來,淳於崖是此案關鍵,但他隱瞞桃笛兒屍身等舉措,倒也不一定有偏助駱旗門父子之意。”

    徐辭蹙眉,示意她繼續。

    清熒道:“從知曉淳於崖藏匿起桃笛兒屍身時,我便隱約覺得哪裏不對。若他當真要樹立一個癡情癡心人的範本,為何要過這幾日才告知天下,而非選擇從最開始便堂而皇之顯露其意?隔了幾日才說,相較於早日為之,前者難免會令人覺得他是害怕官府追究,或是為隱藏什麽秘密吧?”

    徐辭思索,頷首認同:“的確如此。而觀昨日他神情,坦蕩或許不可言,但也不似心中有鬼。”

    “正是。”清熒語氣微重,像在給自己鼓勁:“因此我猜測,他或許原本並無坦誠之意。他的本意,很可能是便就此靜悄悄隱藏下桃笛兒屍身,不被人發覺。但他沒想到,一來,我們與裴府在查,或早或晚都會查到墓山;二來,”她抬頭,定定望著徐辭,語氣幾不可聞一絲顫抖,“或許他發覺,有人想毀屍滅跡,隱藏此案真相。淳於崖由此發現,桃笛兒之死或許另有隱情。相較於屍身被毀的後果,他更願意先發製人,將桃笛兒屍身捅到天下人麵前,由裴府出麵先行驗屍。如此,想要毀屍之人便不必也不需再動手了。”

    “因為死因已被查明,而查明之後,至少裴府,並無毀壞屍體的必要。”

    徐辭接過話去,餘光掃過清熒緊攥的雙手,幾不可聞一歎,轉瞬又道:“若真如此,則我們從淳於崖那處得知更多事實,或許也不是全然不可能。但……淳於家畢竟也是兩代入朝為官,自然識得賀老將軍。我建議你仍舊隱在暗處,不要出麵,我去問話便好。”

    清熒垂眸,良久低聲:“我有一念,蹊蹺萬分,可笑萬分,但今日梗在喉頭,猶為難受,不知可否訴說。”

    徐辭一愣,點頭道:“自然,願聞其詳。”

    清熒深深吸一口氣:“自兄長自盡以來,我便時常想、做夢也想,祖父究竟為何對此案避之不及,任由散騎常侍草草下了定論?我起先以為,他是當真對兄長失望透頂。但查到今日,我才發覺,或許並不是的。祖父從最開始便知曉兄長自裁有疑,但因身在朝堂,不便出麵,因此才由了我胡鬧,借我之手揪出真凶。”

    徐辭愕然,定定望著清熒。

    清熒抬頭,同他對視,眸底有光:

    “我總隱約覺得,桃笛兒之死絕不像如今麵上顯露的這樣簡單。她的死,很可能是為引出兄長之死。換言之,隻要最終能要兄長的命,前麵死掉的這個人是誰,並不重要。”

    徐辭完全愣住,良久才在清熒執著眼神中找回聲音,嗓音微啞:“那你……預備如何?”

    “不如何。”

    清熒坦坦蕩蕩,徐辭又是一驚。

    不再看他,清熒轉過頭去,遙望西城城門:“人命關天,本不會因是否有陰謀詭計便分輕重緩急。三條人命,仍然需要一個說法。我的想法不變,隻是為尋求真相。隻是如今明麵上兄長是因桃笛兒之死離世,那麽便先查清桃笛兒死亡經過。待為兄長撇清這一幹殺人嫌疑後,祖父或許才能出麵出手,為我之不能為,替兄長討一個公道。”

    “你放心,我自知自身份量能力,做不來,也不會做力所不能及之事。”

    清熒轉眸看著徐辭,片刻淺笑:“我是因不信兄長殺人而出走賀府,祖父也是因此逐我離開。那麽,若我能夠證明兄長清白,則後續種種,自有祖父安排——或者說,祖父要我做得,便是前麵這一步。”

    許久,徐辭輕輕籲氣。他望著衣衫被風吹起,連帶著整個人仿若都要隨風而去的清熒,緩緩攢起一個笑:“是我淺薄,竟看輕二女公子。離府前,我還自以為是,同賀老將軍說好,暫時不將真正考慮告知你,隻怕你執拗,一定要親手查到最後,弄清一切原委。有些事,賀老將軍不得已而為之,卻更有些事,是‘不得為之’。二女公子聰慧如此,豁達如此……實令徐辭感懷欽佩。”

    清熒搖頭,捋回風吹起的發絲:“我並非不執拗於來龍去脈,隻是我大概猜到,這來龍去脈不是我有能力窺探與解決的。真相之所以為真相,原本也不因是被何人查出而變化。何況,世間事,又有多少一定要‘親手’為之呢?有的事,若我做不到,而旁人能夠做到,得我想得的結果,也便不必糾纏煩惱。”

    徐辭卻比此前愣了更久,默了更久。

    清熒瞧著他看不出心情的麵容,良久內心忐忑,擔心自己無意間說了什麽,戳中他心事之類,方要說話,便見徐辭衝自己極為莊重的一拜。

    清熒嚇了一大跳,趕忙回身避開。

    徐辭抬起頭,麵上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嚴肅:“所謂茅塞頓開,一語驚醒夢中人,不外如是。二女公子所言,態度新奇,卻字字有理。執著於得不到的,反而囿於困境,裹足不前。有時若想舉步,便得拋卻過往,方能一往無前。”

    他語氣既輕鬆又沉重,顯然不隻是因她此番話而簡單生出的感慨。

    清熒心知肚明,也不多問,隻是感同身受,輕快點頭:“如是,與君共勉。”

    徐辭當日下午便赤手空拳前往淳於府拜訪。

    淳於府的門房見徐辭一副世家公子模樣,倒並不似尋常淳於崖相交的那些酒場朋友;又聽他語氣毫不客氣,仿佛不是要“請”淳於崖出來一敘,而是要架著人出來似的,心中便暗暗有了計較:此人十有八九是家中顯赫之輩,且大概家底深厚,不是富甲一方,便是朝中達官;想必官高一階壓死人,為官者品位階等俱在自家主子老爺之上。

    門房腦中飛快閃過一串念頭,再與徐辭對上眼,便是點頭哈腰,隻恨不得將淳於崖叫出來之後自己也跟著走了。

    徐辭並不理睬他麵上豐富神色,一直不耐煩的在淳於府門口轉悠。

    片刻,淳於崖姍姍來遲,徐辭便幾乎立時換了表情,健步衝上前去,同淳於崖笑道:“淳於兄!今日冒昧來此,不算叨擾吧?”

    門房一怔,淳於崖一怔,但很快便搖頭:“怎會?隻是不知徐兄有何要事?”

    “那確實是十分要緊之事啊。”徐辭義正言辭,肅穆神色瞧得淳於崖心下一慌。

    “昨日同裴公子在西城陲邊酒肆飲酒,喝到極佳的一品,名為白墮春酒!初見在下便自覺同淳於兄一見如故,因此今日醒酒後,立時來尋淳於公子,邀你一同前往陲邊酒肆痛飲!”

    徐辭這幾句話可謂鏗鏘有力,字字斬釘截鐵,不容置喙。

    淳於崖張了張口,還未說出個一二三,徐辭已一把將人拉過,拽著人往外走:“相識一場,今日我做東!淳於兄千萬別客氣,在下除了有錢一無是處,千萬別客氣……”

    淳於府門房目瞪口呆的看著徐辭與淳於崖步步走遠,好久回過神兒來,半是無語半是不屑的回到門庭中坐下。

    徐辭與淳於崖走出一段路去,頗有默契的分開一段距離。

    淳於崖隻是不語,一味跟著徐辭走,直到入了人聲鼎沸處一抬頭,才見進得竟是懷聲樓。

    小二將兩人帶進房間後闔門離開。

    淳於崖一邊打量室內,一邊慢悠悠開口,全然不似初見時那般紈絝:“徐公子信口開河的本事,絕對是當世翹楚。我以為最多嘴上奉承是假,誰料步行去處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