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月夜(一)
  第一章 暗月夜(一)

    漾著層層墨色的天穹之下,夜深死寂,森森如鬼域。一切屋舍都隱匿在黑暗中,輪廓綽約縹緲,間忽的疾風吹蕩著忽明忽暗的燈火,蜿蜒出斷裂不續的彎折。

    更聲一慢兩快,好似前一瞬還在天際,這一刻已至眼前。沉悶的梆子聲糅著喑啞的破鑼嗓,日複一日的,如常的刺破了凝固的夜幕。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防賊防盜,閉門關窗——”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無事咯——”

    話到此止,更夫老開的嗓子眼兒裏仿佛卡了一團棉絮。狠不留情地捶了捶前胸,喉嚨變本加厲的和突起的疾風一並嗚咽成爐火邊兒的風箱。

    “老開,喉疾又犯了?”

    道旁一所房舍的側窗吱呀著開啟,一名老嫗先顯出一張蒼白的臉來,借著屋內未熄的燭光,隱約可見桌上擱著幾碗清水——

    卻叫紅光照得如同血水一般。

    老開勉強應了一聲,且置下梆子不管顧了,先到了窗前討了碗水,一氣兒囫圇著吞下,長長的打了個響嗝。

    “隻這一遭偷懶未攜水囊,不成想便不中用了。”一抹嘴挾去水漬,老開嗬嗬一笑:“嗓子眼兒竟似冒了火似的,從東城走到西城,好歹撐到你這裏來。”

    “這倒萬幸,你這火尚在嗓子裏頭。你若再不穩妥些,當心疾火也躥了出,隻把你也燃了做那照路的明燈……”

    畢家大嬸正露著半口牙往回收碗,嘴角卻驀然一僵,一雙眼先瞪後眯再瞪,直至瞪的那對兒眼珠兒都似要掉出來了,才顫顫巍巍的想起說話來:“火,火……”

    “我又非燭芯兒,哪能真著起來?你倒一顧著編排我。”老開渾不在意,樂嗬嗬的要轉了身告辭行路:“今兒多謝妹子了啊……”

    “哐當”一聲,老開腰間別的一根兒用作替換的木棒脫了鬆活的活結繩砸到了地上。似乎借著這一聲明曉過來,老開一揚嗓,未清幹淨的痰刺刺拉拉的磨著喉管兒,那叫聲如同溺了水的烏鴉,紮得人心驚膽戰,好似真見了排坐的鬼怪:

    “著火了!著火了——救火啊——”

    雲端上,似悶悶的轟隆起雷聲。

    陳國國都建康的這個秋夜裏,西城漸而蘇醒喧鬧起來,東城卻猶是一片祥和靜謐。偶有晚行的旅人自街巷穿過,借由通明燈火看清前路,轉眼瞧著是座高大府邸,試探著叫了門,兩名門房果還未歇。

    旅人謝了門房相請,略顯拘謹的坐於凳上,兜頭罩著的鬥篷也不取下,口舌略笨,客套幾分:“今夜風狂,實在難行,遠望見貴府光輝,竟於夜晚也不吝嗇,便厚顏打攪了。貴府高牆大院,氣派繁華至此……想來皇宮也不過隻得堪勝幾籌啊。”

    “您過譽了。瞧模樣兒,您是外鄉人?”賀府管家薑垂笑嗬嗬的,另一名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門房白景卻不說話,隻遞了碗陳茶過去,由得薑垂自去客套:“——茶水粗陋,您權當解解渴——這是要往何處去?”

    “勞駕。”旅人接過茶來忙不迭道謝,淺抿一口,唇齒留香,不禁暗道一聲闊氣:“此番至建康,乃與家人相約。隻是人生地不熟,故而多繞了幾步路。恕我多問一句——府上大人必在朝中高就吧?”

    “是,我家老太爺乃譙州刺史、當朝安西將軍。”薑垂與有榮焉,卻驚得旅人舉杯的手都顫了顫:“安西將軍?尊府是……賀府?您家老太爺是賀固大人?”

    “正是。”麵前此人激動十分,便是方才未見著額匾也理應不至如此才是。薑垂暗暗思忖,麵上怪道:“閣下何以如此?”

    “我此行便是前來投奔賀老將軍的啊!”一把掀下鬥篷,男人右臉一道長疤,自眼角延伸至下頜:“我名叫王恒,乃是自新安郡一路趕來!”

    新安郡三字甫一出口,薑垂心中便有了數,留白景自己守著門,忙將人招呼著往府內走,途遇小廝阿傳,隻道老太爺已歇下,大女公子在旁伺候,隻不知二女公子是否歇了。薑垂點頭示意,阿傳忙碎步往大門去暫守門房,薑垂便領著王恒走過長廊回彎。

    行了約半炷香,總算到了一間清雅小院前。薑垂隻請人稍候,自上前問門:“女公子,我乃薑垂,您可睡下了嗎?”

    東廂房隱約可見燭火明滅,不多時便是一名丫鬟舉著燭台走出:“薑管事,可有何事麽?”

    “老太爺的舊部尋了來,天兒又晚了,得在咱這兒宿上一宿,趕明兒再同老太爺會麵。”薑垂往王恒那兒一瞅,王恒忙點了點頭,薑垂收回目光來,再看向丫鬟:“丹兒姑娘,女公子可是已經歇下了?”

    “若是再晚到半刻,我便已會周公去了。”

    柔俏宛山澗小溪,清麗如淩波仙子,雅意若皚雪皎月。一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推了門走出來,清淩淩的一笑,竟不知與月色相較孰為上風:“薑管事慣會掐時候的。”

    “女公子就別笑話咱個了。”俯俯身向賀清熒問過好,為兩邊各自引見過,薑垂頭前帶路,且向正廳去。

    清熒攏攏外衫,溫婉關切:“王將軍一路而來,可還算順利?”

    “托大人的福,謝女公子掛念,一切都好。”王恒卻突然一哽,沉了聲苦笑:“原本非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來尋將軍添這重麻煩。隻是這日子實在難熬……不得已隻好叨擾。”

    “王將軍眉目之間結有鬱色,可是憂思煩怨,糾結不解之狀。想來已是幾日未得安眠了吧?”清熒望了望王恒臉色,回眸對丹兒道:“一會兒到了客廂,記得命人取支安神香來,為王將軍焚上。”

    丹兒順從應過,王恒卻是一訝:“我這病症,尋常大夫把脈尚且診不出,此番天暗,女公子卻如何一見便知?”

    “王將軍可知一人?”丹兒噙著笑接過話去,卻也不賣關子,隻笑著瞅了眼清熒:“先祖被稱作東海徐氏,五歲誦《孝經》,十三歲被召為太學生,官至尚書令,爵至西陽王的——徐之才?”

    “徐六?”這回可確是一驚,王恒望著清熒含笑麵容,漸漸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久聞將軍曾與北齊西陽王徐之才有交,更曾聽人論,道是徐之才雖有二子,卻均於醫術上毫無建樹,故而便常趁外出當差空隙,尋有天分之人傳授醫道。前些年,曾在酒肆中聽人說徐之才已覓到徒弟,將渾身本事傾囊相授,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隻是那徒弟是何人,卻一直撲朔迷離,無人知曉……莫不成真如傳言猜度,是傳給了女公子?”

    “因國屬不同,我又是女兒家,此事並未大肆宣揚。”清熒略有無奈的瞥了眼丹兒:“夫子醫術精湛,經驗豐富,我不過學到皮毛,怎敢比肩。本有意絕口不提此事,奈何往年義診時,竟叫眼尖兒的瞧出我所施針法與夫子相同。我雖未承認,到底也無法否認,隻得任由風聲愈大。也不知夫子泉下有知,會否怪罪。”

    “西陽王若知女公子義診之舉,欣慰尚且不及,更不會怪罪。”王恒出言寬慰,見清熒三人腳步漸緩,再抬眼一瞧,才知說話間已至客廂。

    清熒暫且按下心中煩擾,對王恒笑道:“今次時分稍晚,有招待不周之處,萬望王將軍諒解。使喚的丫頭、小廝就候在門外,您若有何事,隻喚一聲便可。”

    “深夜打攪,本是不該。”王恒抱拳謝過,真情實感道:“二女公子處事穩重,王恒在此多謝了。王恒官職本不至將軍,不敢當這一聲。您若不嫌,稱我一聲老伯,就算賀老將軍仍念昔年的一份情誼了。”

    “您客氣了,本是應當的。”入內收拾停當的小廝已躬著身退出來,清熒又吩咐了他們幾句照料仔細王恒之類的話,便道了寢安,同丹兒和薑垂往回處走。

    “薑垂擾了女公子安眠,實在不該。”見清熒沒什麽精神,薑垂愧疚道:“隻是老太爺叮囑過,凡聞‘新安郡’三字,必得將來客奉為上座。隻是薑垂是奴,生怕辱了貴客,這才不得不驚擾女公子,請您示下。”

    “祖父與叔祖父,從前正是在新安郡海寧縣保衛家鄉,後因朝堂安排,不得已將舊部割舍大半,獨自前來建康。祖父心中歉疚,自是想著盡力彌補。此事確是我出麵較為合適,你做得很好。”

    把手縮在袖裏頭,清熒輕輕嗬了嗬氣:“祖父那邊,今晚一切都好吧?”

    “是,有大女公子在,自然是妥帖的。”薑垂略微回身,腳步卻不停,語氣稍有遲疑:“隻是……長公子那邊,還是沒有消息。”

    淺淺一歎,清熒如何不知薑垂因何語頓,隻垂眸看著自己的指尖:“兄長素來行事有度,恭敬祖父,從不曾有絲毫逾越。這一回……確是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揉了揉眉心,愁容不減:“不瞞薑管事,今夜難眠,我正是在想兄長之事。”

    “長公子……向來知曉禮數,誰知卻正拗在這二字上。”丹兒忍不住似的開口:“建康多少大家閨秀對長公子有意,他都婉言相拒。若說一心願為功名倒也罷了,卻偏偏瞧上了適瑕苑的花魁媚窗兒,又掰扯上一個桃笛兒。瞧上也就罷了……偏偏還……”

    “姱容修態,矊洞房些。靡顏膩理,遺視綿些。原是豔麗之所,駘蕩也難免。”清熒低低喟歎:“不好之處隻是媚窗兒是名動建康的第一名姬,前些年桃笛兒與淳於家二公子之事又鬧得滿城風雨。祖父自是斷不容她進門的。”

    “其實老太爺心疼長公子,口風已漸鬆動了。長公子倘能稍微放低些姿態,軟言軟語的說上幾句,沒準兒,老太爺便允了也未可知。”薑垂遲疑開口,又歎了一聲:“可惜……長公子終究走了最不該的一步。”

    “要我說,還是媚窗兒在長公子耳邊挑唆,長公子才會不顧一切的和她私奔。”丹兒憤憤,小心翼翼的看了眼清熒:“煙花之地的女子……到底是自私自利,隻顧自己。老太爺本就在病中,愈加雪上加霜了。”

    “真說起來,也是可憐人。”在小院前站定,清熒輕聲,帶著絲迷茫,又懷著難言的忐忑:“尤其她們身處煙塵,抓住真情二字自當不會放手。同為女子,我倒真是恨不起她來。然這天下事……又何曾是一個‘情’字便能理清的呢?”

    沉默中,薑垂肚子裏也溜過一圈兒話,終是悶悶的憋住,啟了口欲要告退。橫刺裏卻跌跌撞撞奔來一人,踉蹌著險些撞上薑垂,猛地跌到地上,把清熒三人驚得俱向後退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