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珠穆朗瑪峰 5
  第二十二章 珠穆朗瑪峰 5

    古三兒跟龔虎二人來到審訊室時,常元慶坐在輪椅上已經等候他們多時了。

    “常老師,我是您的粉絲。”古三兒開誠布公的說。

    “謝謝。”

    “我很小就聽您的相聲了,您的《報菜名》是我聽過所有版本裏,最棒的。”

    “我的《報菜名》都是回民菜,自小天津長大的孩子都能從中聽出苦辣酸甜來,所以你們會覺得有味道。”

    “您說的對,確實如此。”古三兒點點頭說。

    “我的包袱都有魂兒,沒有那沒根沒葉兒,橫衝直撞的包袱。”常元慶說話時不抬眼皮,藝之大成者對自己的作品都有一種近乎於偏執的自信。

    “您的魂兒在哪兒?”古三兒突然問。

    聽古三兒說這話,常元慶抬頭看了看古三兒:“我的魂兒?我的魂兒。”常元慶又低下頭。

    “您的生涯後期鮮有新作,您覺得是什麽讓您止步了?”古三兒的問話根本不像是審訊倒更像是在做采訪,龔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明白他在幹什麽。

    “古警官,你真的對這件事感興趣嗎?還是你真正想問的是其他事情,你可以直接問的。”

    “這就是我想問的。”

    “好吧,如果你真想聽,我可以告訴你。是世俗,相聲的本質是用自己做為工具讓人笑的技術,其實並不拘泥於說學逗唱,但有公序良俗之分。說相聲的為什麽少見小孩和女人?就是因為同樣的段子,裝他們進去違反了公序良俗。老年同理,我說了我的段子都有魂兒,我跟我的捧哏,上了台加在一起快 200 歲,怎麽使《黃鶴樓》《大保鏢》《反七口》?兩老頭在台上誰是誰爸爸,怎麽會有人愛聽呢?我那段《買橋票》都愛聽,我現在再說,不是不能說,可人們就不信了,歲數對不上了,我這歲數應該上台說養老院的事了。我再像以前那麽演,就是違反了公序良俗,所以我說是世俗。”

    “世俗?世俗跟地位有關嗎?您覺得您在相聲界是什麽地位?”

    “別提我,我算是濡沫門楣了!我常家三代家裏有幾口算幾口,都是說相聲的,指著相聲吃,指著相聲喝。我爺爺常甄給慈禧演過,我爸爸指著說相聲,攢下三進的院子,門生遍地,從南到北都是我常家的人。哪輩都是這個!”他挑了個大指,接著說:“到我這……我對不起祖宗!”

    “您言重了,我覺得藝術上您的造詣已經很高了。門第,家族這些東西真有那麽重要嗎?”

    “當然!你還年輕,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就會想到怎麽見祖宗這事了!”常元慶輕輕的笑一笑。

    “可是好壞不還都是的基於相聲本身嗎?馬榮祿,馬榮祿的相聲您覺得怎麽樣?”

    “老派,有魂兒!老派是在我的園子裏熏的,有魂兒是我教的!”

    “那您兒子常青呢?”

    “常青最大的問題就是中途換了行當,錯過了磨練本事的黃金時期,更錯過了網絡這波機會,當然誰也沒有那前後眼。馬榮祿如果沒有趕上這時代,一樣紅不起來。常青剛會說話就會說段子,老人兒見了都說他’靈’,不是聰明,是說相聲“靈”,自己又會寫,台上身梁也好,我看好常青的相聲,尤其以後要能跟明府合作了,一定大放異彩!”

    “您兒子常青已經準備和黃明府合作了嗎?”

    “是,馬榮祿沒了,相聲是倆人一場買賣,他們倆湊一對兒正好。”

    “已經說好了嗎?”

    “嗯,說好了。”

    “馬榮祿剛出事,不會有點快嗎?”

    “快?我們行當裏有句話叫戲比天大,親爹死了演出也不能耽誤,台上該唱唱該跳跳!他們倆都在一行裏,認識快半輩子了,湊場買賣而已,有什麽快的。”

    “黃明府已經同意了和常青搭夥說相聲?”

    “中國獨一份的大捧,我們要是不抓緊,馬上就得讓別人請去,算是我們常青撿個便宜吧。”

    “馬榮祿的死在客觀上對常家是有利的。”古三兒說。

    常老先生看了看古三兒,沒說話。麵色深沉,那表情像是被這句話折辱了一般。

    “2006 年前後,您曾經有段時間經常動用自己的關係,壓製馬榮祿的對外演出,有這事嗎?”

    “沒有!”

    “可是我們得到的信息不是這樣。”

    “那都是謠言。”

    “如果沒有,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謠言呢?”

    “我沒有壓製過馬榮祿的演出。”常元慶隻是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

    看常元慶麵露不悅,古三兒正正身,說“我來問一問案情相關的話題吧,您老隨洋人茶館去日本演出期間,去見了馬庭信吧?”

    “嗯,去了。”常元慶承認得如此坦然,讓古三兒頗感意外,古三兒其實不知道他去見了馬庭信,這樣問隻是投石問路,沒想到這麽輕易的得到了答案。

    “為什麽?”

    “沒為什麽,那孩子叫我去的。”常元慶表情淡然。

    古三兒卻陷入了迷茫,馬庭信已死,死無對證。常元慶說是他邀請的就是他邀請的。所以那麽從容,是這樣嗎?

    “叫您去做什麽,您腿腳如此不便的情況下,從大阪到九州,這可不是一段近路。”

    “我叫了輛當地的陪同商務車,坐車去的。”

    “您一個人嗎?常青沒有陪著去?”

    “沒有。”

    “常老先生,我提醒您,現在這樣的說法對您是不利的。90 歲高齡的一個老人,到日本專門去見了小幾輩的徒孫。不要兒子陪同,並且對所有同行的人都隱瞞這次行程。您去見的,可是殺人犯。”

    龔虎又補充說道:“如果隻是敘舊,不是應該馬庭信來拜見您嗎?”

    “馬庭信口疾,不願別知道人他是馬榮祿的徒弟,他們爺倆十幾年不走動了,他不方便到這來。我自己去隱瞞行程,是因為馬庭信拜托我這樣做的。”

    “馬庭信找您是什麽事?”

    “沒什麽事,十幾年沒見我,見我就抱著我哭了,說了他師傅很多不是,他在日本過得不好,那孩子挺可憐的。”

    “沒什麽事,這個說法我們恐怕很難相信,他和您見麵之後一個月就在洋人茶館殺人了,您覺得這個說法我們能接受嗎?”

    “這是事實。”常元慶往後一倚:“我告訴你們的是實話。”

    “事實恐怕與你說的完全相反吧?”古三兒站起身來:“您看看,事實是不是這樣的:其實不是馬庭信找的您,而是您約的馬庭信。您策劃殺死馬榮祿,您知道馬庭信與馬榮祿的恩怨,您是想找馬庭信幫您下手的吧?90 高齡,六百公裏長途奔襲,找到馬榮祿多年前拋棄的徒弟,利用他對他師傅的怨恨,教唆他殺人!並且利誘幫他回歸到相聲界,進入您的門下。然而您並不會是真心的去幫助一個結巴出人頭地,您隻是利用他,您真正的目的是讓您的兒子常青拿到黃明府這張王牌。中國第一的相聲大師死了,黃明府給誰捧誰就是下一個形勢上的中國相聲第一人,隻要被這種光輝微微照耀,常青很快就會得到巨大的熱度,您就可以光複常家了!當然也可以順帶著對得起祖宗了!然而您沒想到,馬庭信對馬榮祿藏有如此深重的感情,或者說您根本沒想到這師徒倆感情能到這份上!他隻是表麵答應了您!您失算了!馬庭信不僅不幫您殺馬榮祿,還暗中保護他。您沒辦法了,隻好自己下手,您製作腸溶膠囊毒藥,放在您的藥瓶裏,您把毒藥放進馬榮祿表演用的茶杯裏,您知道馬榮祿的表演一定會延續馬家門的表演習慣,必須把杯裏水一口喝淨!所以提前放進茶杯裏,這是完全沒問題的!”

    常元慶眼睛瞪的鬥大,嗚嗚的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說:“我沒有殺馬榮祿!”

    “而且這一切,您從半年前就已經開始計劃了!半年前,您開始慢慢融入洋人茶館的演出,這之前十幾年,您都不曾參與過!要參與早參與了,偏偏這案發前半年多才開始參與,這不奇怪嗎?而且半年前開始,您和黃明府走得很近,行業內的人都說就是黃明府把您帶進洋人茶館的,您不著力拉攏,他黃明府為什麽帶您進洋人茶館?您從半年前就計劃好殺死馬榮祿了,對嗎?好讓黃明府變成您兒子常青的捧哏,讓您兒子變成中國相聲第一人。”

    “我……我……”常元慶眼神變得開始接受現實。

    “別掙紮了,您做的很棒,這一切都是為了給您的老婆小安報仇吧?90 歲了,您想要九泉之下安心見到老婆,所以您選了這個特殊的日子!”

    “這……這日子……你知道?”

    “我知道!1966 年 12 月 16 日馬連良先生逝世!您的夫人安小敏因此受到了嚴重的精神刺激,在之後的第三天,1966 年 12 月 19 日自殺!而馬榮祿被害當天,紀念秋心誕辰 100 年演出,正是 12 月 19 日,這一切難道如此巧合嗎?”

    語閉,房間裏一片寂靜,一旁的龔虎都被古三兒說得振聾發聵,說不出話來。

    常元慶摘下眼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此時的他已經涕泗滂沱。

    “古警官,謝謝你!”常元慶撫著眼淚說。

    “在 12 月 19 日當天,解決這幾十年的愁怨,不負安小敏的在天之靈。殺人這一招險棋,您不僅給老婆報了仇,還把兒子扶上了眾山之巔的山頂!就算計劃落空,搭上的無非就是您一條命,而您已經 90 歲了。”此時的古三兒已經走到了常元慶的身後:“對嗎?常老先生。”

    “沒錯,你看得沒錯,我早就不在乎生死了!現在發生的一切就是我想要的結果。我一生都是個懦夫,可是現在這一刻,我終於不再是了!”常元慶半淚半笑。

    “您不帶常青去見馬庭信,就是為了不把他牽扯進來吧?”

    “是的,是的!你說的沒錯。這就是我要的,我終於可以安心的去見小安了,而我的兒子常青,一定可以光大我們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