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青溪裏, 梁王府。

    梁王桓翰一身戎裝,匆匆返回府內, 進屋取了那柄皇兄留下來的尚方劍, 又著急欲出。

    梁王妃何氏在屋內看見,不由得出聲喚他:“殿下這是要去哪?”

    聽見她的聲音,他腳步頓住, 回過身來:“我得入朝一趟。”

    “方才底下人來報,陸升那一幫人入宮去了。萬年阿姊還在宮中, 皇兄臨走之前也叮囑過我要看著陸家,我擔心, 他們另有陰謀。”

    因著北府軍入京勤王, 執掌禁軍的他幾日都沒有離開鍾山駐地,這方是第一回 回城, 想要入宮尋找萬年公主商議對策,不想卻接到陸升等人入宮的消息。

    為防不測, 當日叛軍消息傳來時他們便下令全城戒嚴, 封鎖各個宮門以及城門,除卻當日在宮中的官員, 其餘官員都在家中待命, 陸升這個時候卻能率人入宮,明顯是有所圖謀。

    而禁軍之中, 也一定有他們的內應。

    “我和殿下一起去。”

    何令菀匆匆拿過一件披風,冷靜地自內室中走出來:“謝將軍不會無緣無故地反,叛軍既打著陛下病逝勤王的口號,在朝中沒有內應是不可能的, 也必須取得姑母的支持, 我想, 我知道他們想做什麽了。 ”

    “不行。”桓翰想也不想地拒絕了,“這太危險了,他們既能叩開崇憲宮的宮門,手裏一定有兵馬。你就留在家中,哪兒也不許去。”

    “殿下就放我去吧。”何令菀卻催他,“國事當前,我個人的安危又算得了什麽。況且,有姑母在,他們也不敢對我怎麽樣。”

    梁王最終無奈同意。

    他帶著何令菀及一小隊禁軍入宮,果不其然,幾百名禁軍已經包圍了崇憲宮,為首之人正是本應看守東城門的王遜。

    “王九!”

    梁王拔|出劍來,厲聲呼喊王遜排行,“這是太後的宮殿,你們想造反嗎?”

    “造反的人應該是您才對。”王遜亦絲毫不懼,赫然直視著他,“眼下局勢未明,我們趕來此處護佑太後安全,又何錯之有?殿下又焉知這沒有經過太後的授意呢?”

    “你……”

    一番話將桓翰堵了個嚴嚴實實,不由得氣結。何令菀卻於此時開口:“王郎君。”

    “我雖不知你們究竟想作何行事,你們想做什麽,我也管不著。但太後她老人家身體不好,經不得這樣驚嚇。”

    “請你放我進去,讓我去陪伴太後。我隻是一介女流,礙不了你們什麽事……”

    “不行,你不能去!”

    她話音還未落,梁王便焦急地打斷她:“誰知道他們在打什麽主意,阿菀,你不許去!”

    他緊緊拉著她一隻胳膊,擔憂之情溢於言表,何令菀回眸,眼中情意溫軟,如水中月光浮動,卻最終什麽也沒說,仍舊看向王遜。

    她畢竟是個女子,毫無用處,還可作為人質,王遜略一思索便笑著同意下來:“這是自然。”

    “若梁王妃想進,便請便吧。”

    “阿菀……”梁王還要再勸,緊拉著她不放。不妨何令菀勃然變色,一把甩開了他:

    “誰是你的阿菀!”

    “我本可以做皇後,卻被桓羨愚弄,不得已嫁給你這紈絝!”

    “這樣的日子我已受夠了,正好趁著今日,做個了斷!”

    她怒氣衝衝地,拂袖直入崇憲宮。桓翰不及躲閃,待再要伸手去抓,她衣袖已如清風一縷自指間流走,他著急地去攔,卻被身後親衛死死攔住。

    王遜放了她進去,兩波人馬就這般在崇憲宮前對峙著,如隔楚河漢界。

    崇憲宮中,主殿大門緊閉,守在門外的宮人見是她,倒也會意地入殿通稟。

    殿內,何太後還不聞方才殿外的爭執,正在一眾大臣的簇擁之下,草擬著皇帝去世、彭城王登基的詔書。

    陸升等人近乎屏息而待,看著那朱筆落定,被架在了白玉鸞形的筆洗上,仿佛懸在喉口的心也隨之落下。

    何太後麵上如覆冰霜,漠然檢查了一遍,方對身側的女官常氏道:“去拿朱印吧。”

    她也是名門之女,自通筆墨,何況認賊作子這麽多年,血海深仇,這封詔書自是要她自己來寫。

    卻是此時,宮人來報梁王妃來了。太後命人將其帶進來,冷漠問道:“你來做什麽。”

    何令菀跪下行禮,徑直無視了殿中等候的一眾公卿們:“令菀有幾句話想稟報太後,是有關當年的一件舊事。”

    陸升等人心知是來做說客,不由臉色一變,催促她:“太後,國事要緊啊。”

    何太後已大致猜到,麵現哀戚,想了想,卻點頭:“隨我進來吧。”

    二人遂進入內殿,徒留一眾公卿麵麵相覷。何令菀進殿後便跪下了:“請姑母收回成命。”

    “你是來做說客的?”太後的語調陡然轉冷,“你怎麽會為桓羨做說客?你忘了他是怎麽對你的?你可又知道他殺了我的珹兒嗎?”

    “我的珹兒才十七歲,被人發現的時候,身子都凍僵了。那是冬天啊,是冬天!昔年我也不曾虧待過他,他怎能如此狠心。”

    太後嚎啕大哭起來,捶胸頓足,既傷心兒子的死,也痛恨自己,快十年了,竟然認賊作子。偏生人家也還半點不領情……

    何令菀卻道:“這是陸家人說的吧,姑母又為什麽相信這是真的呢?”

    “當年陛下還隻是冷宮裏一個剛失了生母的皇子,根本沒與陸家搭上線。就算先太子真的死於陛下之手,陸家又為什麽會知道呢?姑母既然相信是陛下,又為什麽不懷疑是陸家呢?”

    何太後被這話問住,眼中凝淚,哭聲一噎。何令菀又歎息一聲,道:“況且,我知道不是他。”

    “因為那天,我也在。”

    她似是下定決心才說出這句話。何太後眼中凝結的淚水卻一瞬落下,近乎癲狂地握住了她的手:“你也在?”

    “你既然在,你為什麽不救他?為什麽不救我的珹兒?你說啊!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何令菀搖頭:“我看到的時候,先太子就已經失足落水了,然後,陛下才經過那個地方。他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先太子。這些年之所以不說,也是因為怕被懷疑是害死先太子的凶手。”

    太後一瞬愣住,悲傷地闔目之後,淚水長流。何令菀見她似是信了幾分,又言辭懇切地補充:

    “我沒有騙姑母的必要,我本來可以做皇後,卻被桓羨害得名聲掃地,隻能嫁給桓翰這種爛人!我比你們誰都恨他,我為什麽要給他說話?”

    “但太後卻不可以聽信佞臣,眼下桓羨還在西北剿滅叛軍,咱們自己卻在窩裏鬥了起來,若是延誤戰事,害得萬千百姓流離失所,豈不是這天下的罪人?況且就算立了彭城王又怎麽樣呢,待到桓羨帶兵歸來,周圍各個郡縣見其沒死,是會支持一個新被架上去的幼主,還是沒有大錯、盡得民心的成年君主,姑母有想過嗎?”

    “就算你們立了彭城王,這件事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京城大亂,自相殘殺,屆時勝負也未可知。”

    她急切地勸諫著,想要何太後收回成命。甚至,是說了謊。

    桓羨並非是完全無辜,他分明看見了,卻見死不救,立在草木裏冷眼看著桓珹向他呼救,直至完全沉下去,自始至終都沒有挪動半分。

    她那時嚇得半死,匿在山石後,用手緊緊捂著嘴,直至他走後許久也沒回過神。

    所以,客觀來說,先太子的死,他理應負一定責任。但事急從權,為了顧全大局,她也管不了這些了。

    太後長歎數聲,已然冷靜下來:“你說的對。”

    “可是已經晚了,我同不同意又有什麽用呢,他們既要作亂,是一定會以我名義下達這封詔書的,我有沒有同意都不重要。”

    何令菀放柔聲音:“但至少保全了姑母自己與廬江何氏。”

    “無論如何,我廬江何氏不能與亂黨同流。將來陛下回鑾,才不會怪罪姑母。”

    何令菀最終說服了太後。

    何太後當著陸升等人的麵兒撕毀了那封詔書,表示自己並不同意。來來去去浪費了這麽多時間,陸升等人惱羞成怒,以太後名義強擬了一封,並以太後性命相挾,逼迫女官常氏取來了印璽。

    一封迎立彭城王的詔書就此完成,何太後與何令菀被軟禁起來,以二人性命為挾,逼迫守在外麵的由梁王帶領的禁軍退兵。

    何太後與妻子皆在對方手裏,礙於孝道,梁王隻得退兵,旋即去了中書台找萬年公主商議。

    陸升等人畢竟人手有限,便是加上與其勾結的王遜所率領的東城門禁軍,也不過數千之眾,遠遠不及掌握在他們手裏的。

    相反,真正的心頭大患乃是城外的北府軍,天子親征之前已再三囑咐過二人盯緊陸家,他們也是這樣做的,但卻也不會想到,陸家居然獲得了謝璟的支持。

    畢竟事發之前,衛國公夫婦都還好好地待在陳郡,未被轉移,一點兒也瞧不出他要叛變的樣子。

    但眼下糾結這些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二人當機立斷,一個回到鍾山繼續組織禁軍與北府兵對峙,一個留守宮內,與叛軍劃宮而治,牢牢占據著三省六部與太皇太後所在的宣訓宮。

    一時之間,一宮之中同時出現了兩套朝廷班子,一套是以陸升為代表的老牌士族,堅稱天子親征已死,以太後之名,迎立新君;

    另一麵則是萬年公主與梁王,手握禁軍大部,並牢牢占據著京中武庫。

    兩套班子互斥對方為偽,各出詔告,將自己的合法與正統性公之於眾。然而占據宮城與內城的大部分禁軍還在梁王手中,因而新君“即位”的消息並未大規模傳出,陸升等人計劃推行不利,隻得寄希望於陸續渡江抵達鍾山腳下的北府軍。

    事情的發展正如叛黨的預料,京中禁軍不過十五萬,大都分散在各個城門,又要麵對城外北府軍的進攻,壓力不可謂不小。萬年公主與梁王隻得一麵指揮大軍,一麵發書給北府兵請求議和拖延時間,同時,也在焦急等待著西北的回訊。

    ……

    八百裏快馬加急,京中大亂的消息傳到秦州隻用了三天。

    桓羨眼疾仍未痊愈,聽妹妹念罷戰報,當即將此次跟隨出征的文武大臣召來清暉院,宣布了此事。

    相較於陸氏的作亂,更令眾人吃驚的似乎卻是謝璟所率北府軍的叛變,薛稚身在屏風之後,亦是憂心忡忡。

    她不相信謝郎會反,但這封由萬年阿姊親手所寫的急報卻不容她幻想。

    難道,是因為自己嗎?可若他知道了她還活著,卻已向命運妥協,是會責怪她,還是就此收手?

    滿座之中,唯獨桓羨絲毫不信。

    “謝璟不會反。”

    他眼蒙紗綢,毫不猶豫地斷定:“他若要反,早就反了。何苦等到今日。”

    “這必定是叛軍的陰謀,隻怕他已被控製了起來,被部下以他名義作亂。茲事體大,朕須得率部回京去,涼州之事,就由沈卿主持。”

    “可陛下的眼疾……”兵部尚書沈弁矢口道。

    “朕沒事。”

    桓羨解下眼前的白綢來,淡淡地道。

    事實上,他視力雖已好轉,卻也隻是恢複到病情惡化之前的狀態,白日與強光下視物無礙,但於夜晚及光線昏暗處,仍是隱隱約約朦朦朧朧。

    也好在如今涼州局勢明朗,吐穀渾已徹底退回其國境,涼州叛軍元氣大傷,短時間內無力東下,讓他得以率軍南返。隻可惜是不能一舉將桓詔殲滅了。

    君臣商議之後,決定天子率領三萬大軍先行南返,若京中處置得當,待他們趕回淮北之時,內亂應已平定。

    這尚是最好的打算。如若屆時京城已被叛軍攻破,王軍可據守淮北,以洛陽為後勤補給,號令周遭郡縣勤王,隻是這樣一來,京畿一帶戰亂必起,也必然死傷無數。

    但願,桓瑾與桓翰不要叫他失望……

    桓羨回到內室之時,薛稚已經簡要收拾好了行裝,見他推門進來,忙端著燈迎上去:

    “你怎麽把綢帶摘下來了,快戴上,太醫正說還是要少視物……”

    眼下是深秋季節,即使是白日也難免有光線陰暗的時候,因而清暉院中無時無刻都點著燈。

    “已經能看見一些了。”桓羨道。

    看一眼已然收拾完畢的她,心中也已明了,故意似為難地說道:“梔梔……”

    “我答應你的事,自然會做到,但若他真的叛變,國法,卻不能容情。”

    “我知道。”薛稚的聲音染上幾分哽咽,“但我要和哥哥一起回去。”

    話一出口,也覺自己的目的未免太過明顯,遂生硬地改口:“哥哥的眼睛還沒好全呢,我,我不放心……”

    桓羨輕笑一聲,並未拆穿她。反倒是點了點頭:“好。”

    ——

    江北,廣陵。

    北府軍幽暗的地牢內,謝璟雙手雙足皆困鎖在四個鐵環裏,蓬頭垢麵,衣衫破碎,被鐵鏈懸於牆上。一名夥夫打扮的男子正跪在他麵前,一麵替他喂飯一麵痛哭流涕地道:“謝將軍,你可別怪小的啊。”

    “小的實在是迫不得已,鍾、鍾將軍他們威脅我,若不給您下藥便要殺掉我全家老小,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他原是軍中廚師,正是鍾彥威逼他在謝璟的飯菜中每日下藥,使其患病,再對外宣稱他已病倒,實則將其控製起來,盜取兵符,以他名義執掌北府。

    謝璟怒目而視,掙得捆住他的鐵環也叮當亂響,似一頭發怒的瑞獸。男子喂飯的手嚇得一哆嗦,筷中的飯菜便掉在了地上。

    他實在害怕,也實在於心不忍,把心一橫,將飯菜端了下去:“我,我再重新給您做一碗去。”

    如今謝將軍每日的飲食皆是被下了毒的,為穩定軍中,他們不會讓他立刻死去,故而每日隻會下取微量的毒。但長期吃下去,又能有什麽好?

    反正鍾將軍也不在軍中,他偶爾少放一次,是發現不了的。

    夥夫如此想著,端著案盤朝牢門快步走去。恰是出門之時,一記手刀狠狠砸在頸後,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

    牢門口守著的鍾彥親信已全數倒地,謝璟的親衛伊仞跳進牢中來,見了主人飽受折磨的一張臉,幾乎淚下:“少郎主!”

    “屬下來遲了,還請少郎主恕罪。”

    事發之時,伊仞恰被派去陳郡給衛國公夫婦送節禮,也因此才逃過一劫。

    雖是如此,回來的路上便被追殺,又聽說了北府軍叛亂的事,知道事情有變,一路喬裝打扮,於今日才摸回軍中來。

    他用盜來的鑰匙給謝璟解了鎖,將他扛在肩上,扶他出去。

    謝璟氣若遊絲地睜眼:“快,送我去建康。”

    “再晚就來不及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