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薛稚抱著嬰孩在草原裏奔跑。

    柔嫩的雙足如何抵得過訓練有素的大宛良馬, 很快,他便策馬攔在她前麵, 薛稚畏懼撞上, 隻好抱著孩子往後退了兩步。

    懷中不過幾個月大小的嬰孩受了驚,在廣袤的蒼穹下哇哇大哭起來,情知逃不過, 她隻得一邊安撫著小嬰兒一邊恐懼地朝後退著,始終也不肯看他。

    “你跑什麽啊?”桓羨翻身下馬, 不覺竟踉蹌了一下,一深一淺走在草地裏, 他卻渾然不覺。

    他隻是怔怔地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一邊靠近一邊忍不住質問: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多擔心你?你為什麽要亂跑?這些年,你到底跑到哪裏去了啊?”

    雖是質問, 他語中唯聞深沉的擔心,薛稚心髒處狠狠一顫, 眼眶微澀, 卻固執地撇過臉向後退著,不肯相見。

    她是個拒絕的意思, 桓羨隻好在她身前停駐, 因激動而急促起來的呼吸尚響在喉嚨裏,一邊平複著, 一雙冷峻的眼一邊擔憂地在她身上逡巡。

    這是活生生的,完整的,臉上沒有血的薛稚。

    不是懷朔城下被砂石磨平了臉、他怎麽擦也擦不幹淨臉上血的女屍,也不是棲鸞殿中、那口金絲楠木棺裏, 幾成枯骨的遺骸。

    即雖早有預料, 可真正見到她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麵前時, 他還是有種恍若隔世的恍惚。

    她還活著,就站在自己眼前,穿著遊牧民族的衣服,梳著遊牧民族的發式,戴著遊牧民族的額飾。

    整個人如同草原上紅丹丹的格桑花一般鮮豔美麗,有如脫胎換骨了一般,麵色紅潤,健美活潑。如非看到她眼中熟悉的柔弱與害怕,便幾乎不敢相信,這會是她。

    他原本是憤怒的,可當看到那雙永生也不會忘記的眼睛,終究還是心軟下來,走過去,不自覺緩和了聲音:

    “這孩子是誰的?”

    沒有回應,她低著眼睫手忙腳亂地安慰著懷中的嬰兒,唯餘雙肩輕微顫抖。桓羨隻好尷尬地自己找話:

    “是我們的孩子?”

    她憤恨地抬眸瞪他,臉上的神情已然說明答案,也無異於承認了她是薛稚的事實。

    不是他的。

    桓羨臉上溢出一絲怒氣,聲音也不由拔高些許:“那是賀蘭霆的?”

    薛稚終忍不住,開口嗆他:“你在胡說八道什麽!我根本不知道這是誰的孩子!”

    桓羨徹底地愣住。

    “你……”

    他震驚地看著眼前明顯成熟美豔許多的妹妹,心髒處漫開的一絲疼痛使得他連疑問也不敢宣之於口。

    隻是在心中想,他把她弄丟的這些年,這些年,她都經曆了什麽?竟然連孩子的生父也不知道是誰?

    他問也不敢問,看她的眼神充滿了自責與愧疚。道:“和我回去,我會好好撫養這個孩子的,把她當作我們的孩子。”

    薛稚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被他誤會成了什麽,卻也沒解釋,於心內冷笑一聲,語氣冷漠地道:“她是我的女兒,和陛下沒什麽關係。這是我們娘倆的事,就不牢陛下操心了。”

    又在心裏怨他。

    她是多恨他呀!好容易她才在歲月流轉裏漸漸淡忘他做的那些混賬事,偶爾也會沒出息地想起小時候的和軟時光,他卻偏偏要再一次出現在她麵前,提醒著她他做過的事,將那些美好的、虛幻的記憶,再一次打碎。

    他為什麽要這樣啊!

    從頭到尾,這個人,就沒有變過。還是一如既往地討厭。

    而她方才那話也不算作假。

    這孩子是她們逃難途中一位婦女塞給她的,才生下來不到三個月。那婦女似乎產子後身子一直將很差,又中了箭,小腿血流不止,不想做隊伍的拖累就把孩子托付給了她,自己留在原地聽天由命。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名婦女的名字。

    想到這裏,她忙又催促他:“你現在派人去救救她們。人,我們還有很多人,在後麵沒能跟上來!”

    “再不派人過去,她們會死的!”她焦急地說。王女的責任感於這一刻壓過了和他的齟齬。

    桓羨震愕半晌,終咽下那些湧到喉口的疑問,解下披風俯身籠在了她身上。

    他叫來伏胤,吩咐了命一小隊騎兵去尋賀蘭部百姓的事,正是這時,草原上已傳來噠噠的馬蹄聲,二人同時回過頭去。

    遠處的高坡上,賀蘭霆已單騎匹馬行駛了來,身後更遠處則是遠至柔然而來的援軍。

    桓羨麵色微變,扶著薛稚起身,賀蘭霆很快便逼近了來,麵色有如祁連山上終年不化的雪,極冷。

    “梔梔,和阿幹回去。”

    他身上隻背了一副弓箭,手裏擒著馬鞭。俊眼秀眉,在陰暗天色下如鷹的銳利陰沉。

    薛稚有些猶豫,還不及做出選擇,身側的桓羨亦道:“梔梔,和哥哥走。你的謝郎他們,可還在京城等你呢。離家這麽久,也不想著回去看一看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以一種極其親密的姿勢攥住了薛稚的手,五指親密地探入她指縫,同她十指相握,微笑看向賀蘭霆。

    他覺得,薛稚會作何選擇,簡直不言而喻。

    賀蘭霆卻是看也未看他,仍舊對薛稚道:“梔梔,你知道,阿幹從不逼迫於你。一切僅憑你自己選擇。”

    “你自己選,是和我回賀蘭部做你的王女,造福和庇佑你的子民,還是和他回去,做一隻永生也逃不出男人掌控的籠中鳥?”

    薛稚已經愣在了原地,連被兄長攥住手也未發覺,此時卻因表兄這一句狠狠一顫,眼中漸漸盈滿了淚水。

    她是真的很想回賀蘭部,哪怕餘生都不能回故土,也不能再和親友相見。可,她有選擇的權利嗎?

    從頭到尾,都是為桓羨所逼迫。

    他用謝郎逼她,用賀蘭部的子民逼她,比之從前,隻不過是表麵態度的和緩罷了,實質上並沒有什麽改變。

    “梔梔,你自己想好,你知道的,阿幹從不會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賀蘭霆依舊靜靜看著她,等著她作出選擇,沒有怒氣也沒有威逼。

    薛稚雙淚交流。

    不遠處的賀蘭族人們已被楚軍圍了起來,正席地而坐,由楚軍分發著幹糧。

    他們之中的絕大部分人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俱都捧著食物、好奇地朝他們張望而來,望著她們美麗的王女,不知為什麽,從來堅強溫柔的王女,會流下眼淚。

    薛稚也回望著她們,一滴淚滑下臉頰。

    她是真的很想留下來,留在她的子民身邊。她在賀蘭部待的時間還不到一年,卻是她此生最有成就感、最覺得自己像個人的一段日子。

    她喜歡這種為人需要的感覺,而不是像隻鳥一樣被人為地圈在牢籠中,一輩子隻能仰人鼻息,色衰而愛弛。

    這時,原本跟隨在桓羨身後的大部隊也已到了。懷抱中的嬰兒還在哇哇大哭,似與她下著最後的通牒。

    薛稚回過頭,以一種哀戚的眼神看向賀蘭霆。他於瞬間讀懂那雙相似的眸子裏未宣之於口的言語,右手緊緊攥緊了馬鞭。

    麵上卻是雲淡風輕:“好,阿幹尊重你的決定,不管是出於什麽樣的原因。”

    “桓羨!”他揚聲直呼大楚天子的名諱,“你聽著,今日我把我賀蘭族的王女聘與你為後,倘若此生你再敢讓她受到半點委屈,我賀蘭部的鐵騎必將踏破涼州,為她報仇!”

    桓羨的臉色難看至極:“她是我的妻子,我必然不會傷害她,但你最好弄清楚,她是我大楚的公主,非是爾等蠻夷可以肖想的!”

    “閉嘴!”

    這回開口的卻是薛稚。

    當著兩國軍民的麵,她半分麵子也沒給他留,桓羨心頭微惱,才要開口,她已冷冰冰地道:“我可以跟你回去。”

    “但是,作為交換,我要你此生不得踏入賀蘭部的領地半步!如違此誓,便困窮早逝,江山不永!”

    她是楚國的公主,未來的皇後,眼下竟如此偏向這些蠻夷,感情上也是全然偏向了賀蘭霆一方。桓羨心底已有隱隱的火氣,卻終是抑下:

    “這是自然,賀蘭部與我朝世代交好,互有聯姻。朕此次前來,也是為了救援在戰亂中無辜受難的賀蘭百姓。”

    他亦揚聲向賀蘭霆喚道:“賀蘭兄,既然你們來了,妹婿就把他們還給兄長,我們退出賀蘭領地。”

    “至於你我之間先前的那些齟齬,看在兄長替我照顧拙荊和小女的份上,妹婿就暫不追究了”

    芳枝已經喜極而泣地從賀蘭部的隊伍裏跑了過來,桓羨示意她抱過孩子,自己則抱過妹妹翻身上馬,調轉馬頭離開。

    層層疊疊的楚軍已經簇擁上來,以防對方在背後放冷箭,賀蘭霆臉色煞青地望著二人離去的方向,直至身後的大軍趕來、接手了那邊席地而坐的子民們,忽然狠狠一勒韁繩,跟了上去。

    楚軍已經退出了很遠,無邊無垠的草野上,有如一條肅穆玄黑的長龍,向著邊塞上的長城行去。

    薛稚被兄長擁在懷中,一直低著頭,淚水模糊了眼簾裏倒映著的情景,明顯的怏怏不樂。

    桓羨睨她一眼,心中縱有千般不滿萬般疑惑也隻得暫且不發,唯獨攬在她腰間的臂膀愈發如鐵一般,將她摟得更緊,可饒是如此,她也沒有半分反應。

    “別以為賀蘭霆就是什麽好人了。”他忍不住開口,“你是不是覺得,他沒有逼你,就是對你好?”

    “那隻不過是因為你人已在我手中,他賀蘭部的子民也在我手中,他不得已才想在你心目中留個好印象,以退為進。且不說他已有妻有子,你還不知道吧,當日他為使你金蟬脫殼,於懷朔城頭活生生推下個女人,致使我們以為你已死去。如此殘忍之輩,會是良配?”

    縱使佳人在懷,想起被一具無名女屍整整欺騙了一年半,桓羨仍是一陣氣窒。

    天知道那會是誰的屍體!他竟讓它在自己的寢殿裏整整停了三個月!

    聞說表兄將人從城上推下,薛稚亦是震驚和自咎,但又很快意識到這或許是他的離間之法,道:“那又怎麽樣。”

    “至少他還肯給我選擇,哥哥呢?從頭到尾有顧過我的意願嗎?我同不同意,有用嗎?”

    “桓羨,你從來都是這樣,把人當作你的提線木偶!卻要人甘心做這樣的木偶!”

    她語氣漸漸激動,直呼其名。眼看二人就要爭吵起來,伏胤忽然上前稟道:“陛下,您瞧。”

    二人應聲回望,隊伍左側的不遠處,賀蘭霆忽然打馬追了過來,就這麽隔著茫茫數裏,一直與他們並行驅馳。

    薛稚眼眶突兀地一酸,目紅若泣血。耳畔適時響起桓羨微醋的話音:“你很喜歡那蠻子?”

    不待她回答,又冷笑一聲:“也是,表哥表妹,天生一對嘛。”

    他自語說著,勒著馬韁,走到隊伍的更裏側命人擋住賀蘭霆的視線。

    很快,回程的楚軍就到了邊境線上。

    賀蘭霆沒有再追,勒馬停在邊塞上,看著越過長城、消失在視野裏的人影。

    他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也是這般,一個人在草原上奔襲百裏,將遠嫁楚國和親的姑姑送出了賀蘭境內。

    二十年過去了,又是如此。縱使他已是柔然的左賢王,卻依然無法改變心愛之人遠走的結局。

    七年前,姑母慘死於建康。

    七年後,她的女兒再一次違背心願地被楚人帶走。吐穀渾揮師北上,殺他族人,也全拜桓楚的內亂所賜。

    新仇舊恨,公仇私仇,殺姑奪妹,他必報之!

    作者有話說:

    媳婦兒有孩子了卻不知道是誰的怎麽辦?

    吐血的桓狗:當然是原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