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床榻上, 薛稚仍在沉睡,絲毫不曾察覺危險的靠近。

    那人已經停在了榻前, 帳中燭火幽微, 看什麽都朦朦朧朧的,穹頂漏下的月光打在少女玉軟花柔的臉上,照得她臉上肌膚有若透明一般, 櫻唇瓊鼻,在月光下閃爍著瑩瑩的光輝。

    床畔男人呼吸漸重, 伸手解著腰間褲帶,嘴裏發出興奮的咕嚕聲。卻是此時, 另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掀了帳幕進來, 一記手刀狠狠砸在男人頸上。

    男人一個趔趄,連聲聲音都沒發出來, 就此栽在了地上。

    月光自穹頂照下,映出賀蘭霆喜怒難辨的臉, 他目光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她睡得並不安穩,秀氣的柳眉緊緊顰著, 似乎夢見了什麽不開心的事。

    忽地側轉過身, 露出半邊曲線優美的肩頸,一條胳膊也就此滑出錦被, 冰肌玉骨,於薄紗下影影綽綽。

    賀蘭霆才平複下來的呼吸忽而稍稍緊促,目光銳利如矢,落在熟睡的少女身上。

    他臉上神情終溫和下來, 上前幾步, 替她把那隻手放回去, 旋即拖著男人出去。

    次日,薛稚醒來時,帳中打鬥的痕跡已被清理幹淨了。

    服侍她的並非圖雅,而是換了個陌生的侍女與半夜被城中叫來的芳枝。她有些疑惑:“圖雅呢?”

    新來的侍女回道:“她做錯了事,被大人送去思過了。”

    做錯了事?

    圖雅自到她身邊來一直待她很好,也沒有做錯什麽事啊。

    薛稚微微納罕,起床洗漱,左思右想仍是放心不下,便決定去找表兄問一問。

    等到了他的王帳,問及侍女,侍女卻回:“回王女,大人一早就回城去了,奴不知道呢。”

    薛稚越發困惑。

    柔然王庭,停雲宮。

    賀蘭霆在宮門處下馬,一手按劍,一手提著個黑色的布包裹,快速步入宮門。

    見他腰間挎劍,左右兩邊的侍衛都未阻攔——左賢王大人深受可汗和紇奚太後的倚重,也學漢人那般搞了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讚拜不名”的待遇,能自由出入可汗寢殿,眼下這般根本算不了什麽。

    太後的寢殿裏正響著靡靡之聲,年輕的紇奚氏正倚在那效仿漢家打造的美人榻上,輕紗掩體,香肩呈露。幾名年輕的男子嬉笑著湊在榻邊。

    太後玉手纖纖,正拿著銀簽挑了瓜果喂男寵。

    忽聽得殿外響起宮人們整齊劃一的問安聲,她臉色微變,還來不及屏退一眾男子,賀蘭霆便提著那黑色的布裹進來了,撞得珠簾有如雨絲飛濺,劈裏啪啦一陣作響。

    太後心頭有如麋鹿亂撞,忙提著衣領坐起身來,尚不及問什麽,但見他麵色陰沉,徑直將布裹向她身前一拋,一顆帶血的頭顱與男人軟透的某處器官齊齊滾落在她懷裏。

    紇奚氏嚇得尖叫,如芙蓉飽滿的雪白麵上因憤怒綻出深紅:“放肆!”

    屋中的侍女男寵已經抱頭鼠竄,仿佛對這位攝政王的突然闖入熟視無睹。紇奚氏嫌惡地將那捧東西拂下去,有如瘋婦般叫起來:

    “賀蘭霆!你想造反是嗎?!”

    頭顱如西瓜似的,咕嚕咕嚕又滾到賀蘭霆腳下。他以馬靴擋住,將那死不瞑目的大漢頭顱踩在腳下,麵上卻是帶笑的:“臣還不曾當著您的麵將他頭顱割下來,一刀刀剁碎,算什麽造反。”

    “臣說過,她姓賀蘭,礙不了太後什麽,太後既要出此毒計,就別怪臣翻臉不認人。”

    想起昨夜的那一幕幕賀蘭霆還有些壓不住的憤怒。柔然本就風俗奔放,這樣的盛會守在外麵的侍衛多半是會去同女子鑽帳篷的,便是那人進了梔梔的帳篷,也不會惹人注意。若不是他趕到的及時,隻怕……

    他幼時保護不了姑母,眼睜睜看著她遠嫁和親,策馬送了她幾百裏也換不回她。

    如今,他已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難道還護不住她的女兒嗎?

    賀蘭霆俊逸的麵龐微微透出青氣。

    眼前的男人如同發狂前的雄獅,渾身散發著危險之氣。紇奚氏理智重回顱中:“母後不過是為燕國公主感到不值而已,以為你得了這個漢女,又要喜新厭舊。”

    “既然你說那是你的王妹,那好,母後命皇兒正式冊封她,就算是昨夜之事的補償,如何?”

    賀蘭部如今歸附柔然,既尋回王女,按例,是要由柔然朝廷冊封的。這一點,紇奚氏不說,賀蘭霆也打算向小可汗討要。

    他終究不欲同紇奚氏徹底撕破臉,冷笑一聲:“那臣就多謝太後恩賜了。”

    三日後,柔然宮中特意頒布旨意,冊封薛稚為賀蘭氏王女。

    而賀蘭霆亦找到她,開門見山地道:“賀蘭部在金山之後,涼州以北,還有許多的族人生活在那兒,過陣子,我想送你過去,去你母親生長的地方住上一陣。”

    “別忘了,先前懷朔城中,你是怎麽遊說我的。”

    先前懷朔鎮裏、薛稚初落入他手中時,為活下來,曾試圖遊說他,說自己可以為他的族人帶去中原的禮節與文化,幫助他們改變落後的茹毛飲血的生活。

    當時賀蘭霆拒絕了她,至於後來將她打暈從懷朔城中帶走,則是後話。

    而賀蘭部遠在金山之後,地處柔然與大楚的涼州交界的地方,距離柔然王庭較遠,也可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她微笑頷首:“好,我都聽阿幹的。”

    賀蘭霆看著她純美的笑,一時之間,仿佛又看到那個妖豔明麗的女子,身披紅衣在純淨的鹽湖冰麵上起舞,身後夕陽飛雲,落鴻聲斷,都做了這支舞蹈的伴演,天地之間,仿佛再也沒有比這更自由的精靈。

    她笑著問他:“阿霆,姑姑跳得好看嗎?”

    賀蘭霆臉色微顯恍然,薛稚還當他是不喜,又忐忑地問:“那圖雅和我一起去嗎?”

    她不知那日帳中發生了什麽,但三天過去,圖雅也沒被送回她身邊。

    她鮮少有朋友,從前在會稽謝家,相熟的不過族中的姐妹,入京後就淡了。

    後來被桓羨關在籠子裏,更是鮮少被放出去見人。圖雅雖是侍女,卻也是她在柔然結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賀蘭霆回過神來,睨她一眼:“你要是想她在你身邊伺候,我就叫她回來。”

    七月流火,賀蘭霆率領人馬,親自送薛稚前往賀蘭部。

    沿途七八百裏的路程,眾人輕車從簡,走了五天四夜才到。

    賀蘭霆將她介紹給了當地管轄族人的部落首領賀蘭烏格圖,一位上了年紀、胡子花白的老人,並召集族人舉行了王女加冕儀式,將那條曾屬於她母親的紅寶石額飾予她戴上,當眾宣布:“以後此地就由王女代管,見王女如見孤。”

    一眾族人都跪伏下去,向著他們的王女宣誓效忠。震天撼地的宣誓聲下,薛稚眼中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輝,以漢話同賀蘭霆道:

    “我會在這裏好好生活的,阿幹既給了我王女的身份,我就一定會肩負起王女的責任。”

    薛稚從此在賀蘭部生活了下來。

    族中的一應事務仍是由烏格圖主管,但諸如分馬分草地這等重要的事,也會來找她商議。

    這裏離大楚的西北邊境已經很近,天氣好的時候,登高遠望,便能瞧見祁連山的巍巍雪頂,薛稚知道,那個方向,就是大楚的涼州。

    但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傷春悲秋。

    從前她隻是桓楚一個不上玉牒、不領食邑的嬌滴滴的公主,沒有人要求她對萬民負什麽責任。但現在,她繼承了母親的王女身份,自然就要擔起王女的責任。

    她開始編纂醫書。賀蘭部遠離中原,醫術遠遠落後於中原,婦女生產、患病多是尋求巫醫,治不好便是聽天由命。她雖並沒有係統學習過醫術,但從前被關得太久太無聊,多多少少看過桓羨留下來的幾本婦產醫書,遂將自己記下來的方子一一默下來,編纂成冊,分發給族中的婦女。

    甚至族中缺少書寫的紙,她也循著記憶默寫出半卷製紙之方,帶著芳枝和圖雅幾乎尋遍了賀蘭草原上所有的植物,曆經幾百次的失敗後,才勉強造出了可以書寫的草紙,或多或少地為族中子民帶去了便捷。

    這些畢竟非她所長,至於農耕放牧,更是一竅不通。她所做的最多的事,還是在教族中婦女刺繡,在她們原有的刺繡技藝上,引進了蘇繡的直針、盤針、套針、平針等技藝。若不是草原上實在沒有養蠶的桑樹,她便要帶領族中婦女養起蠶桑來。

    於是半載過去,族中子民無有不稱讚這位王女的。誇讚她平易近人,還為她們帶來了中原的醫書、刺繡。

    期間賀蘭霆也過來了兩次,見她在賀蘭部生活得不錯,且在族中深受愛戴。頗感欣慰。

    薛稚卻是後悔起自己從前的十指不沾陽春水來。如果她是一名農女,她還可以教她們耕種、紡織,如果她從前肯多看一些書,她還可以教她們製造工具,無論哪種,比起刺繡這種錦上添花的東西來得實際。

    ……

    半載時光飛逝而過,轉眼就到了建始七年的春天,距離懷朔鎮一事,已整整過去了一年三個月。

    春分過後的第五日,草原上罕見地下了場雷雨。春雷陣陣,催促著萬物複蘇。

    是夜雷雨大作,紫電於雲層間若隱若現。薛稚躺在床幃裏,忽地叫住了服侍她睡下、欲要離開的芳枝:

    “芳枝。”

    “你想家嗎?”她問。

    芳枝低垂的眉目被黑暗掩去惆悵:“有些想。”

    “我也有些想,可是我不想回去。”薛稚怏怏地道。

    “我覺得這裏挺好的,有人需要我,我也有責任肩負在身,不能離開。”

    又是一陣無言的沉默。

    良久之後,芳枝才輕輕開口:“公主,陛下也需要您。”

    帷帳間,薛稚的眉目一瞬黯淡無比。

    “他隻是需要我的身體而已。”她道,“需要我陪他睡覺,需要我發泄他的欲望,總之,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像對待娼女一樣……”

    她和陛下之間誤會頗深,芳枝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相勸。隻好道:“公主,陛下心間是有您的。”

    “或許吧。”

    薛稚不欲在這個話題上浪費太多時間,含混應了句。她聽著窗外轟隆作響的雷聲,喃喃念出一句民謠來:“一候玄鳥至,二候雷乃發聲,三候始電……”

    她語聲一顫,雙目驀地流下淚來,於突然之間,泣不成聲。

    這句歌謠是她小時候害怕雷雨、偎進哥哥懷裏和他一起睡時他教她的。

    他告訴她,打雷閃電隻是天地間的一種自然變化,春天的第一聲雷自春分後第五日始,然後,就會下雨,田地裏的莊稼就都會長起來。

    方才芳枝說她想家,她又何嚐不想家呢。

    可是她已經沒有家了啊……夫家,娘家,都被他毀的一幹二淨,再也回不去了。

    芳枝始終在旁細聲安慰,薛稚哭了一會兒,倒也平靜下來,屏退了她:“你去睡吧。”

    她是不會後悔的。

    她的確很想念千裏之外的建康,想念謝郎,想念伯母,想念青黛她們……但她也是不會回去的,因為比起想念,她更無法忍受的是失去自由。

    從前那籠中鳥一樣的生活,她是再也不想過了。

    ——

    桓楚的建始七年過得並不算太平。

    驚蟄過後沒多久,鎮守涼州的先帝第五子、天子異母弟雍王桓詔起兵謀反,於封地涼州自立為帝,欲割據一方,脫離朝廷管製。

    消息傳至遠在江南的建康已是春分之日,叛軍勢如破竹,已然逼近關中地區。戰報送至玉燭殿,桓羨大怒,當即召集文武重臣,宣布親征。

    他這樣做自然有一定的考量。桓詔遠據西北,平素裏就與西域諸國與南邊的吐穀渾及北邊的柔然賀蘭部眉來眼去,他不親自走一趟,彰顯朝廷軍威,那些個虎視眈眈的鄰居又怎能服氣。

    戰事就此布置下去,朝廷下令,緊急調動洛陽、長安周邊大軍及輜重糧草,天子將於二月初率軍北上,趕赴金城與叛軍作戰。

    臨行的前一日,桓羨罕見地去了漱玉宮。

    自從妹妹走後,他已有許久不曾踏足這裏,宮殿又恢複了往日的廢棄之狀,連侍女也被遣散,進入宮中,一盆巨大的梔子花正擺放在庭院中央,花枝幾近枯萎,一名小宮人正抱抱怨怨地修剪著枯枝。

    桓羨目光微顫,負手走了過去:“這花怎麽了?”

    他認出這是何令菀當年送她的那盆能在冬日開放的梔子花,早先碧華宮失火,便被搬到了這裏來。

    說來奇怪,他宮中那盆被幼年的薛稚稱作是她本體的梔子花還好好活著,眼前的這盆卻已枯萎得不成形狀,宮人的剪子輕輕一碰上,便能刷地掉下大片花枝來。

    實在有些離奇。

    見是他,宮人忙跪下來回話:

    “回陛下,這是當年公主生辰時梁王妃送給公主的生辰禮,不知道為什麽,近來枯萎得厲害,奴等怎麽澆水施肥都無濟於事。”

    “這怕是要換土才行。”桓羨道,“你去叫幾個人來,把這盆裏的土換一換。若實在種不活,也就算了吧。”

    總歸,這是何令菀送的,不是她所謂的“本體”。

    他今日極有耐心,吩咐了宮人後,又進入屋中。看見眼前熟悉的一花一草一器一物,恍惚間,似又看見那個明媚溫柔的少女坐在窗下,向他微笑:

    “哥哥。”

    桓羨眼睫微顫,抑下了那股攀上眼眶的酸澀。

    “陛、陛下。”

    方才的那名小童卻跑了進來,神色慌張地呈上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這是從花中挖到的,不知是什麽東西,還請您過目!”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