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搬出那位素未謀麵的表兄隻是一時急智, 實際上,話一出口薛稚便後悔了。

    且不說她根本不知道那位表兄對她態度如何, 若是眼前這一位, 與表兄有過節呢?自己這話,又會不會被視為搬出表兄來要挾他?

    然,雖是心中害怕, 她也一步不離地擋在堂姊身前,身體微微顫抖著, 眼神恐懼而堅定。

    薛嬙怔愕地看著她,目中浮現出一絲感動。

    鬱久閭宗望卻是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晌。

    明明自己害怕的要死, 卻要強逞英雄不自量力地救人, 這漢人女子,倒真有些意思。

    他鳳眸微微一闔, 笑得邪氣。

    “行,既然你是姐夫的表妹, 本王就暫且放過她。”

    “但你最好說的是實話, 若等見到了姐夫他卻不認你,到時候, 本王就先嚐嚐你的滋味, 再把你們丟去喂狼。”

    烏金馬靴一轉,他人已走了出去:“給她們換個幹淨些的帳篷, 沒有本王的允許,不許染指。”

    是柔然話,薛稚聽得不甚明白,但見幾名柔然軍士點頭哈腰地將人送走後回頭對她們露出凶神惡煞的神情, 便也明了暫時是安全的, 一時心頭都鬆了口氣。

    薛嬙更是從中敏銳地捕捉到一點訊息——柔然怕是要退兵了。

    也是, 他們長途奔襲而來,糧草輜重供應不上,若不能在一月之間拿下朔州,就隻能退兵。

    次日,三人果然被押赴懷朔,幾百裏的路程,皆擠在一輛馬車上,朔風順著馬車的縫隙呼嘯而入,徹骨寒冷。三人便抱在一起取暖,好在沒過多久柔然人便送來了冬衣,不至於凍死。

    沿途道路坑窪不平,一路顛簸得薛稚嘔吐不止。薛嬙便同芳枝一起,一直耐心地照顧她、安慰她。

    她從前總以強者自居,將這位嬌弱的公主堂妹視為弱者,打心眼裏其實是有些瞧不起她的,認為她太過嬌弱,實在有墮薛氏的門風。

    可那日目睹了那樣柔柔弱弱的堂妹以身翼蔽在自己身前,才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從朔州到懷朔,沿途七百多裏裏路程,隊伍走了五天四夜才到。

    懷朔鎮易守難攻,雙方對峙近一月有餘,楚軍仍舊未能攻下。她們被徑直帶往城中,押赴進官驛,還不及從眩暈中清醒,那數日不曾謀麵的柔然宗王便到了。

    “去把澡洗了,然後,跟著本王去見姐夫。”

    薛稚被幾名侍女帶進浴室清洗,給她換上柔然服飾,一頭濃密的好青絲洗淨絞幹後也梳作了若幹小辮與兩股大辮,垂在肩後,額上綴以狼牙與紅寶石編織的額飾妝飾。

    身上原本破舊的棉服也被扔掉,換上了柔然族冬日時興的夾襖胡裙。

    這樣一打扮,替她梳頭的幾名柔然侍女皆看呆了眼。

    果然男人們喜歡漢人女子不是沒有原因的。她們柔然女子大多皮膚黝黑、身材健碩,而這南邊的漢女卻生得肌膚細嫩,白得就像陰山上經年不化的雪一樣,兼又胸大腰細,連說話的聲音也是軟軟糯糯,像極了草原上勾人魂魄的豔鬼。

    不過她漂亮也沒有用,大王身邊已經有阿其若了,雖說這一位比阿其若更漂亮,和她也有幾分相似,可大王那樣寵愛她,連打仗也帶在身邊,又哪裏是隻看漂不漂亮呢。

    因了楚軍連攻不下,這幾日,雙方都各自偃旗息鼓,暫時休戰。宗望走進臨時被開辟做帥府的懷朔郡府時,柔然主帥賀蘭霆方揮退侍寢的妾室,正於書案前氣定神閑地看著前線發回的戰報。

    “姐夫。”

    宗望跨過門檻,先喚了他一聲:“猜猜我從朔州給你帶了什麽回來?”

    案前男子輕嗤,頭也未抬:“朔州久攻不下、阿爾愕打算退兵的消息?連個女子也比不過,被人耍得團團轉,他也真有臉遣你來。”

    “錯。”宗望輕笑,神色認真地豎起三根手指,“三隻母狐狸,還是三隻姿色不錯的母狐狸。”

    “其中一隻,是那朔州薛承的二女兒,另一隻可就有趣了,她自稱是你的表妹呢……”

    他還未說完,案前相貌清俊的男子忽然抬起眸來。宗望佯作不見,繼續說道:“可我打聽過了,你的那位表妹不是桓楚的公主麽?聽說已經死在了大火裏,那一位,分明是薛承家新找回的第三女……”

    “聽聞,桓楚的那位天子尤其喜愛薛家第三女,曾於鬧市與其共乘一騎。你說,要是我們把這兩個人掛在牆頭上,那桓楚小兒可還敢來攻麽?”他笑晏晏地提議。

    賀蘭霆不置可否:“你說的不錯,這的確是個好法子,就按你說的去做吧。”

    “現在,去把那女子帶上來我瞧瞧,看看讓桓楚天子神魂顛倒的女人,究竟是什麽模樣。”

    ——

    半個時辰後,薛稚被帶往帥府。

    青牆黛瓦,古樹森森,即使地處塞上,這裏的建築也依舊保留了漢人的樣式,然而院中戍衛的軍士五一不是交領左衽、胡服夾襖,令薛稚畏懼的同時,心頭又忍不住湧上幾分鳩占鵲巢的酸澀。

    皇兄還是沒能打下懷朔麽?

    聽說,他前些日子出征便是為了收複此城,可柔然人還好好地駐紮在這裏。現在,他又在哪裏呢?他會知道她已經落入他們手裏了嗎?

    她愣怔得太久,冷不防被身後的軍士狠狠一推才回過神來,踉蹌跌入房中。

    室內已經坐了兩個男子,一個是宗望,另一人,烏發雪裘,豐神俊朗,她隻來得及望了一眼便倉促低下頭去。

    賀蘭霆卻是自她進來始便一錯不錯地看著那張花容月貌的臉,眼中透出幾分恍如隔世的怔然。

    這一雙宜喜宜嗔、清波流漾的眼……還真是……像極了她啊……

    宗望將他的恍惚看在眼裏,適時告退:“那小弟便不打擾姐夫認親了。”

    說著,便笑著走了走去,甚至細心地替二人將門帶上。

    他原先便注意到了,這漢女長得與姐夫最寵愛的小妾阿其若有幾分相似,是以就算不相信薛氏的話,也一樣把她送了來。

    門扉吱呀一聲,隔斷原先投射入屋的天光,室內一瞬幽暗許多。賀蘭霆起身走近幾步,高大的身影遮蔽她身前光影,她下意識地一顫,倉促抬起頭來,就此與他對上了視線。

    “你是誰?”他問。

    “妾,妾名薛稚……”察覺到那一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熾烈而幽深,她的頭埋得更低,“妾的母親,是出身賀蘭氏的王女,賀蘭語,是大王的族人。”

    “賀蘭語?”

    這倒的確是她的名字,不過,僅憑這一張有五分相似的臉和這個名字,他也不能全然相信她。

    “你說你是孤的表妹,可有何證據?”

    “我……”薛稚輕輕一噎。她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對於母親的過往,一無所知。

    母親,也沒有留給她任何可以作為憑證的東西。

    她隻能囁嚅著唇出聲:“我會唱《賀蘭雪》算嗎?我小時候,母親常常唱這首歌哄我入睡……我還知道,她最愛的花是梔子,因為這是她同我父親的定情之物……”

    說著,當真尋著記憶裏的曲調輕輕哼唱起來。未出幾句卻被賀蘭霆疾言打斷:“行了。”

    他麵色微有不善,再度考究地在她臉上巡視幾圈後,掠在她身上的視線變得溫軟,又一霎有如鷹隼銳利:

    “孤的那個表妹,可是死在了建康城的大火裏,你是不是她,孤不知道,隻能請你的那位皇兄替孤代為相看了。”

    頓一頓,卻輕笑起來:“表妹,你可是想好了再回答啊。”

    薛稚身子一震。

    他,他竟是要用她去威脅皇兄麽?

    可她又豈可做大楚的罪人?!如若他真的要用她逼皇兄退軍,她定會自裁!

    賀蘭霆卻無暇顧及她的反應,伸手在她背上輕怕了拍:“走吧,隨孤,一道去會會你那皇兄。”

    ——

    與此同時,懷朔鎮十餘裏外的桓楚軍營裏。桓羨鎧甲未除,正焦急地在營中踱步。

    “這到底怎麽回事?朔州城,不是還沒被攻破嗎?人又怎會不見?!”

    事情過去七日,兩軍聯絡的渠道重被打通,天子終究得知了柔然圍困朔州、妹妹失蹤之事,龍顏大怒。

    隨軍出戰的薛承羞愧欲死,以治家無方、自奉刀劍請求治罪。桓羨發泄過後,卻迅速冷靜了下來:“此事必有隱情,又豈能怪罪愛卿。眼下大敵當前,還是先商討破城之事,國事之前,個人之安危,終究是小事。”

    他雖是如此說著,腦中揮之不去的卻全是妹妹恐慌含淚的臉,一顆心有如放置於油鍋中煎熬。

    這樣兵荒馬亂的,她若是落在了柔然人手裏可怎麽好?如若見到了賀蘭霆,他或許還會念幾分同她母親同族的情意,若不念呢?若沒能見到呢?她那樣剛烈的性子,會不會已經做了傻事?

    “陛下——”

    正值此時,伏胤的聲音卻傳了進來,他捧著一封書信急入賬:“……柔然遣使送來的信。”

    桓羨去接書信的手帶了些輕微的顫抖,待觸到那封牛皮做的信封,才驚覺它的分量——

    信封裏並無書信,隻放了個黃金打造的腳環,上麵串著顆豔紅的瑪瑙,正是當日因絲線被她剪破、由他重新以黃金打造、套在她腳踝的“赤繩子”。

    他一顆心忽然疾跳起來,似是感知到什麽:“朕去營外看看。”

    帳外已經下起了雪,突然湧入眼眶的鵝毛大雪似掀開一幅碩大的畫卷,將與群山同隱的巍巍孤城都送入他眼簾。

    他策馬向懷朔城走去,隔河而望,飄雪的城門之上,已然懸著兩道人影,在漫天純白的色彩裏縮為兩粒小小的黑影,又被飄落於眼前的雪花拂去。

    “陛下……”斥候已經急急忙忙地捧著新至的戰書奔來,“陛下,柔然來信,邀我軍明日辰時渡河決戰——”

    作者有話說:

    明天開始放假,我盡力雙更,單更也一定會在12點前,但是說實話現在也沒啥人看,我想雙更,但是寫起來真的沒啥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