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次日, 教坊司枕月樓花魁娘子師蓮央被秘密送入宮中,前往玉燭殿麵聖。

    “不管用什麽辦法, 你口訴也好, 編造也好,將那些不聽話的人的下場告訴她,讓她服軟。”

    “三日之後, 我要看到一個百依百順的女人。屆時自然不會少了你的賞賜,甚至你想脫籍, 尋一安身立命之所,那也可以。”

    窗邊, 高大挺拔的青年帝王負手而立, 背對於她,聲平無瀾。

    師蓮央大約是沒有想到此生竟會有單獨麵聖的機會, 默了片刻才應道:“妾是官妓,妾的一切都是官家給的, 妾不要什麽, 願意為陛下效力。能為陛下效力,是妾的榮幸。”

    “隻是……”

    和這些說話彎彎繞繞的妓子說話就是麻煩, 桓羨不耐煩地皺眉:“說。”

    “妾樓中有個姐妹, 今年才十四歲,她不是罪臣之女, 是被人拐了賣了好幾遭賣進來的。妾鬥膽想向請陛下一個恩典,替她脫籍,放她回去和姊妹團聚。”

    她不為自己求,卻是為旁人求。

    這點倒令桓羨高看了一眼, 回身睨著她:

    “看不出, 你倒還有情有義。”

    師蓮央微微一笑, 若名花傾國:“蓮央卑賤,愧受陛下讚許。”

    桓羨微微頷首:“下去吧。”

    “事情辦好,自不會虧待你。但若事情走漏半點風聲,就誅殺你滿樓的姐妹,如何?”

    看起來,天子並不想她知曉這個女子是誰,她也沒有九族可以給他誅了,這才會用樓中姐妹來威脅她。

    盡管內心已經猜到,蓮央默不作聲,她深深跪伏在地:“是。”

    自玉燭殿出來後,她被宮人帶著走了很遠,才在一座久不住人的宮殿前停下。宮人們正在庭前階下清理著雜草,宮殿本身倒是有被清理過。

    進入內殿,大殿空蕩蕩的,隻簡單擺著幾樣陳設,藏不住人,也藏不住聲音。

    中間則設置著一張巨大的素紗屏風,其後坐了個女子。

    蓮央微微一笑,在屏風前坐下:“妾拜見貴人。”

    屏風之後,正坐著眉目失神的薛稚。

    她未有梳洗,是剛從漱玉宮的榻上被人送到了這裏,掩體的衣袍之下還有滿身的紅痕,小腹中甚至還含著清晨喂進去的龍恩。

    麵色蒼白,眼尾甚至浮著淡淡的青,是連著幾日被他按著尋歡所致。

    “是你啊。”聞見聲音,她喃喃應了一聲。

    “你們都下去。”她命身在廊柱後的宮人。

    大殿空曠,隔了一會兒才響起宮人的回話:“貴人,陛下吩咐過,奴必須在此處守著您。”

    薛稚冷笑。

    “我是要和師姑娘學私密之事,桓羨難道連這點自由也不給我嗎?”

    “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問馮整,去問芳枝,去問桓羨本人!總之現在,你給我出去!”

    那宮人大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發脾氣的公主,猶豫了下,果真動身離去。

    門扉重啟合上,也一並擋住了殿外炫白的天光。師蓮央這才開口道:“公主,我們又見麵了。”

    “你想說什麽。”薛稚木然道,“你也覺得暢快嗎?上一次見麵,我的宮人瞧不起你,眼下,我是比你還要不堪的存在,對嗎?”

    她對師蓮央沒有好感,更因了前事認定她是來嘲笑奚落她的,原本溫溫柔柔的人此刻也如刺蝟渾身帶刺。

    師蓮央輕輕歎息一聲:“蓮央從未這樣想過。”

    “陛下叫來蓮央,勸公主服軟,我想,陛下大約是想我給公主講一些教坊司裏不服軟的人的下場吧。”

    “公主一定看不起我們這行吧。可生而為人,又有誰天生就想做入樂籍呢?”

    “我們這一行裏,十之三四是獲罪的官家女眷,十之三四是被賣來的,極少數是像我這樣自願入籍的。雖然明麵上隻說是演練樂舞,實則諸位公卿們興致上來了,又哪裏可以拒絕呢?剛遭遇這種事的時候,皆是不肯的。便被鴇母和教坊使們抓著毒打一頓,或是用剪刀戳嘴,多打幾次,也就認命了。”

    薛稚眸中浮現一層悲天憫人的傷懷,但不過轉瞬,又被漠然所替代:“所以呢,他讓你來告訴我這些,是威脅我不肯服軟就把我送進教坊嗎?”

    不等蓮央解釋,又自嘲地笑了幾聲:“我也不是沒有服軟過,還不是一樣被抓回來,變本加厲地強|奸。”

    “我以為你是來看笑話的,結果卻是來做說客。”

    “因為依我們外人來看,陛下對公主是有感情的。我聽說,陛下為了公主連大婚也可以延期,隻因為南下找尋公主。他對您一定是有感情的,公主為什麽不試著接受陛下呢。”師蓮央勸道。

    “你會接受嗎?”薛稚忽然拔高聲音反問。

    “從小視若神明的兄長,在你大婚的時候把你的公婆夫婿下獄,將你強占,如今又要把你關在內室裏,不分晝夜的奸|淫!還想你給他生孩子!一輩子關著你!他還殺了我哥哥!他不是我哥哥!”

    大約是被關得太久,心中積怨也無處發泄,她竟對著師蓮央這個並不相熟的官妓說起了心事。

    更因激動,猛烈地咳嗽起來,肩胛也跟著顫抖,心裏也攀升出強烈的恨意與悔意。

    她恨他,恨他親手殺了她的哥哥,讓她記憶裏那個疼愛她的哥哥再也回不來了。

    更後悔,後悔她當初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要苦心積慮地討好他修補和他的兄妹關係,引狼入室。

    如果能回到今年年初,她一定不要回建康……

    屏風之後,薛稚淚水漣漣,以手撐地眼淚若驟雨滴落在榻上。

    “可公主這樣硬碰硬下去,吃虧的隻會是你。”師蓮央冷靜地道。

    “那又如何?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難道還要他好過嗎?”薛稚的情緒有些失控。

    “公主,為什麽,不學著拿捏陛下呢?”

    薛稚屏風後的臉木然如死灰。

    又遲疑抬目:“你……”

    師蓮央這番話,可絕不是依著桓羨的意思來勸她。她究竟想做什麽?

    蓮央嫵媚一笑,繼續說了下去:“是男人,就一定有軟肋,男人都是賤骨頭,你對他越好,他越不珍惜,你越不理他,他對你越起勁。公主現在不就處在這個階段吧?又與陛下有青梅之誼,為什麽,不試著拿捏他呢……”

    “可他不是人,是怪物……”薛稚垂著秋水似的眸子,喃喃地說。

    “但陛下喜歡您,在意您,他貪圖您的愛,您的依戀,您就可以憑此拿捏他啊。”蓮央道,微一停頓後又補充,“這些,可是您母親當初教給我的。”

    他真的喜歡她麽?薛稚眉目怏怏,聞及末句,又怔愕看她:

    “你……你認識我母親?”

    師蓮央神色微斂,點點頭,輕聲吟唱起一首明顯異於中原曲調的歌曲來。歌聲輕柔,卻聽得薛稚淚流滿麵。

    這是……她幼時母親哄她入睡時慣常哼起的歌曲,但自後來母親不要她了之後,她就再沒有聽人唱過了。

    但這些並不足以打動她,薛稚冷靜下來,問:“你告訴我這些,是想做什麽。”

    “蓮央若說隻是想幫公主,報答賀蘭夫人的救命之恩,公主信麽?”師蓮央反問。

    “我信。”薛稚眉目間冷靜至極,“所以,我不想懷孕,你能幫我嗎?倘若你能幫我這個忙,你要我幫你做什麽都可以。”

    她其實並沒有相信師蓮央,但她知道,教坊間為了不讓官妓耽誤接客會備下大量涼藥。師蓮央手裏一定有這樣的藥。

    桓羨讓師蓮央來教她,約莫是想她認命,但她絕不屈服,也絕不會讓他好過。

    他昨夜倒是提醒她了,距離上次鏡湖之畔已經一個多月了,他如此密集地同她行房,就是為了讓她有孕……若是將來已有卻先被他發現,她就真的沒有退路了!

    所以她又一次問:“你會把脈嗎?”

    師蓮央麵露難色,微微點頭。

    ——

    師蓮央其實並不怎麽會把脈,但因生計,對女子懷孕的脈息尚算熟悉,故而連同女子初孕之症狀細細地說與了她。

    薛稚原先就在醫書看過,得她點撥,記憶愈發深刻,將她所授全部記在了心間。

    分別時,蓮央又囑咐她:

    “打一巴掌,得給一顆甜棗。公主這樣冷冰冰的,不施以些小甜頭,又怎麽騙得過陛下呢。”

    她有些難為情:“我……我做不來那些事……”

    師蓮央是奉命而來的,自然也教了她一些床幃之事。她性子潑辣大膽,甚至教與薛稚怎樣可以省力、又怎樣事半功倍地享受,讓男人來服務她,聽得薛稚麵紅耳赤。

    她是清白女兒家,之前委曲求全和他演那些深情款款的戲碼就已是極限,實在做不來她口中那些勾欄作派。

    “慢慢來吧。”蓮央淺笑,“公主現在要做的,應是解除自身的困境。不能再這樣一味地硬碰硬下去了。”

    “陛下畢竟是陛下,對待旁人,他的耐心可沒這麽好的。”

    桓羨是怎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過的,薛稚沉默點頭。半晌又問:“你不是濟陽江氏之女麽?”

    她有隱隱約約銥誮聽過這位名噪京師的花魁的身世,但方才她自報家門時卻說自己是自願入籍。

    “不是。”師蓮央搖頭,將自己的身世說與她,“我隻是個,不折不扣的冒牌貨罷了。”

    “公主一定很瞧不起我吧。像我這樣的人,為了吃飽飯,連身體都可以出賣。”

    “不。”薛稚輕聲否決,默了默又道,“你,很好。”

    次日,蓮央再進宮時,如約替她帶來了可以延緩脈象的藥丸。

    藥丸是藏在簪子裏帶進來的——她畢竟是個外人,天子不可能有多信任她,進出宮殿皆會被搜身。

    師蓮央走後,日落黃昏。薛稚端坐在屏風後,看著那粒黃豆大小的褐色藥丸出神。

    她不知道這藥是什麽,也尚不足以真正相信師蓮央。但她已經毫無退路了,一旦將來有孕卻被他先一步發現,那個孩子就由不得她做主了。

    她必須相信她。

    也一定——會報複他。

    ——

    “你把那些監視撤了吧,也不要半夜偷偷摸摸地把脈了。”

    “我可以和哥哥在一起,也可以給哥哥生孩子。但哥哥不能這樣對我,我不是你的犯人,也不是奴隸。”

    又一日,師蓮央回去複命後、桓羨蒞臨漱玉宮時,薛稚極突兀地說。

    她已經被放回了漱玉宮,正背對著他坐在妝台前,如墨青絲垂至腰間,長長的石榴宮裙鋪在地上裙拖八幅。

    桓羨微微一愕,又快步走過去,自身後輕擁著她肩:“梔梔怎麽這麽快就想通了?”

    妝鏡中的容顏如雪清冷:“怕被你送去教坊司接客,不行嗎?”

    桓羨被她這句話嗆住,神色已是不自然:“梔梔……”

    她又轉目過來,極突然地落了淚:“哥哥總是這樣,從來不把我當人看。待我就像一個物件,一隻鳥,想怎樣折辱就怎樣折辱。”

    “難道哥哥當真是沒有心的麽?謝郎待我那樣好,哥哥卻如此待我,又要我如何能安心待在哥哥身邊呢?分明從前,分明從前不是這樣的……”

    她咬唇泣淚,眼兒紅紅的模樣像極了白兔,楚楚可憐。看得桓羨心間也軟下來,麵上仍是不悅:“你就一定要提他來刺我麽?”

    可和她置氣了這些日子,為的不就是讓她服軟嗎?因而他又生硬地軟下語氣,替她拭淚:“好了,以後不會了。”

    “我說過,你乖一些,我就會對你很好的。”

    “那可不見得,從前,也沒覺哥哥對我有多好。”她輕輕地嘟噥。

    此情此景竟有幾分打情罵俏的意味。桓羨微咳兩聲,極力掩飾著忍不住上揚的唇角。伸手將她抱過來,改說起了旁事:“下個月你生日,想怎麽過。”

    他沒有過多去想她為何突然轉變,也沒有再提那些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愉快的事。他想的很清楚了,自己那日的確做的有些過分,但究其本意,也是為了讓她服軟。

    眼下她肯低頭,那件事情就暫且翻篇。

    薛稚也順著他,把頭靠在他懷中:“我說了,哥哥會生氣。”

    “哦?”他微笑反問,“難不成你想把謝璟召回來給你過生日?”

    薛稚從前不覺,如今受師蓮央一點撥,才覺這話裏處處皆浸著醋意。也隻在心間冷笑,麵上道:“我想去拜拜我阿娘的墳。”

    那日聽師蓮央提起,她忽然有些想母親了。盡管她對母親其實並沒有多深的感情。

    意料之中的,他神情微僵,鳳目微微眯起。

    然聯想到伏胤所報的、師蓮央早年在宮中曾受過賀蘭氏恩惠之事,猜想她可能是聽師氏提起賀蘭氏產生思戀,倒也同意下來:“知道了。到時候叫芳枝送你去。”

    ——

    他信守承諾,是日,果真撤了宮殿裏四處對她的監視看管,又命青黛木藍回到了她的身邊。

    夜間安寢,薛稚沐浴後回到寢殿,那一道狼似的目光又攫至自己身上,霎時明了。

    她歪著頭在榻邊坐下:“我累得很。”是個冷冰冰拒絕的意思。

    桓羨本有些不悅,但念及這已是二人連日來的和軟時光,皺皺眉沒說什麽。偏是這時,那姣好秀婉的少女忽又抬起春光明媚似的眸來,問他:“我想要哥哥伺候我,哥哥肯嗎?”

    他微微一愕,回望於她,視線正落在她鮮豔的紅唇上:“那妹妹,打算怎麽回報哥哥?”

    薛稚瞬然變臉,冷哼一聲,扭頭就靠向了床榻裏側。

    這種別別扭扭的小情侶間的置氣非但沒有激怒他,反而令桓羨心情大好。低低笑罵了一聲“矯情”將人抱過來、拖進了懷中。

    一夜鴛鴦交頸而眠。

    他沒發現的是,整整一夜,她兩隻手都緊緊反扣於胸前,不肯露出手腕。

    次日,桓羨極早便起身上朝。薛稚在床上又躺了一個多時辰後才悠悠醒轉,正起身穿衣時,一陣強烈的惡心感忽然漫上喉嚨,扶床幹嘔起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