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這話雖是嘲諷奚落, 薛稚卻有種劫後重生般的慶幸,眼睫輕顫兩下, 低頭不語。

    桓羨卻是越想越氣。

    他已是在殫精竭慮地為她考慮, 小心翼翼照顧她的感受,結果廢了那麽大的勁,她非但不領情, 反而罵他是不是瘋了。哪裏有半分做妹妹的樣子。

    “明日繼續,我會派人看著你。”

    他破天荒地頭一回來了沒過夜, 丟下一句便冷著臉走了。

    次日,女官再一次而至。

    課程與前一日一樣, 除算術文學外還有宮規與典禮禮儀。薛稚耐著性子學完, 沒有為難派過來的女官,而是在夜裏他如期而至的時候極認真地告訴他:

    “哥哥, 我不想學。”

    桓羨進殿在矮榻邊坐下,陰沉俊美的麵龐在燭光下陰翳如水。

    “為什麽?”他問。

    “有些東西, 不是我應該學的, 我不想學。”

    她不想與他陷入無謂的爭吵,話音裏已是克製至極的冷靜。桓羨卻似聞見了可笑之語, 嗤笑著反問:“不是你應該學的?”

    “捫心自問, 我把你放在衛國公府四年,整整四年, 你都學了些什麽呢?文學算術隻是尚可,該有的,婦人管理內宅的本事、心機手段,你都學了嗎?你屬實是被謝家養廢了啊。”

    他字裏行間對衛國公府多有貶低蔑視, 薛稚心底微微生出火:“我為什麽要學那些, 哥哥又為什麽要如此貶低衛國公府。”

    “我又不需管理內宅, 就算做了宗婦,婚後婆母自會教我。是哥哥毀了我的婚姻,把我們一家人的安寧生活都毀了,如今卻還要來責怪阮伯母不曾教我。”

    一家人。

    他在心底冷笑。麵上則嘲諷:“看來你也不是什麽都沒學,至少,還學會了頂嘴。”

    這一句浸著濃濃的寒意。薛稚有些害怕他會拿伯母他們威脅她,理智最終戰勝了心底的怒。語氣軟下來:“不管怎麽樣,我隻記得,當初誰也不願要我,連哥哥也不曾管過我……是阮伯母將我帶去謝家,讓我得以過了幾年安生日子。哥哥不可以這樣說她。”

    “哦?”桓羨挑眉冷笑,“所以你是在怪我,當初不肯留下你?”

    “我……”她微微語塞。因為她的確傷心過為什麽哥哥不要她了,但不是現在。

    桓羨微笑,眼中的笑意淡薄得好似冬日枝頭覆蓋的薄霜。

    “梔梔,你不會忘了自己做過的那些事吧?”他似歎息地道,“當初為什麽不要你,你心裏真的一點數也沒有嗎?”

    “別忘了,以你和你母親做過的那些事,我怎麽對你都是應該的。”

    她和母親做過的事……

    薛稚心跳微微加快,半是征詢半是質問地看著他:“所以你之前那般對我,關著我,也是因為那位薑太妃的事嗎?”

    “原來你知道啊?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桓羨眼中冷意更深,“隻可惜,你並不如你母親識時務啊。知道你娘是怎麽服侍那個老東西的嗎?那些檔案簿冊如今還在宮中存著,說出來,都叫人惡心。”

    “梔梔要學嗎?”他笑得意味深長,微微俯身過來以指挑起她下巴。

    他眼裏陰冷的笑意令薛稚汗毛倒豎,驚恐地退後半步,幾乎從矮榻上站了起來。

    桓羨臉上的笑意又淡下來,冷冷拂袖起身:“明天繼續。”

    語罷,再一次離開了。徒留薛稚一人愣愣地坐著,看著那消失於殿外月下挺拔筆直的身影,若有所思。

    她知道他在生氣,但不明白為什麽。

    而相較於那些虛幻的柔情脈脈,他的嘲諷他的報複於她反而是種解脫。她實在沒有辦法想象,從小相處的兄長會對她生出那種心思,就算是報複,也比這個容易接受得多。

    ——

    接連兩日都被她氣得不輕,自漱玉宮出來,桓羨看了眼尚且亮著的天色,叫來馮整:“去請萬年公主過來。”

    他不在京的這段日子桓瑾把朝政料理得不錯,他也是時候叫她去做那件事了。

    他最終在玉燭殿接見了對方。開口即是:“何氏女貶為梁王妃的事,皇姊怎麽看?”

    “朕聽說朝內隱隱有人為此不平,認為朕刻薄寡恩,皇姊也是這麽認為的麽?”

    如此開門見山,萬年公主猶豫了一刻才道:“這是陛下的家事,妾不敢妄言。”

    “無妨,既是家事,皇姊也是朕的家人,但說便是。”天子語氣閑適,似乎並不在意。

    “那妾就鬥膽開口了。”萬年公主最終硬著頭皮說,“妾並不認為陛下對何家的處置有何問題,讓何氏女成為梁王妃,還算為她保留了一份臉麵,已是龍恩浩蕩。”

    “隻是……”略微的猶豫後,她還是說了下去,“陛下自今年七月以來,短短三月間,謝氏退隱,王氏流放,如今又打壓了何氏……國家的統治正賴以士族,妾鬥膽認為,過剛易折,欲速不達,也許陛下可以換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

    自然,這些皆是表麵的,那一樣被暗中打壓的陸氏,萬年公主並沒有說。

    桓羨挑眉:“皇姊也覺得朕是操之過急?”

    “可江東士族盤桓建康已曆三百年,連謝氏這樣的北來士族也已徹底融入。眼下朝廷之中,三分之二皆是他們的人,若朕不加以打壓,隻怕過不了多久,這桓楚朝廷又會變成前朝那般‘王與馬共天下’的局麵了。屆時皇權旁落,宗室的威望也會下降,皇姊難道願意看見這樣的局麵嗎?”

    說他刻薄寡恩也好,眼高於頂也好,他的確是沒怎麽把那些士族放在眼裏。陸氏手裏並無兵權,有的隻是在朝中原本龐大如今已被拆分過半的關係網。謝氏有兵權,但他們門風清正,自己不想反也不會反。

    至於廬江何氏,一個早就淪落為依附女人裙帶的外戚士族,更是不足為懼。

    就算江東士族都怨恨他,北方也還有大量世家門閥可用。

    眼下要做的,一是從內部瓦解這些根深蒂固的士族,二則是為朝廷引入新鮮血液,去稀釋他們。

    他早留心過朝中官員的構成,除江泊舟這類極少數出身寒門的官員之外,多數出自世家大族。這並不是朝廷選人在意出身,而是這些大族占據了太多的人脈與財富,培養出的人才自非寒門可比。

    那就隻有……人為地從寒門中取士了。

    他看向萬年公主,這才說了今夜請她過來的真實用意:

    “朕欲命中書台擬一封旨意,以朕之名義,頒布《求賢令》,組織考試廣納天下英才,唯九品之外的士人可參加。皇姊以為如何?”

    萬年公主於瞬間領悟他的用意:“陛下是想啟用寒人?”

    “這……也不是不可。可那些士族怎可能甘心放出手中的權柄。”

    “所以事情就得迂回著辦啊。”桓羨淡淡地笑了,“他們不是想要高位麽,都給他們,但可另設一二品階中等卻握有實權的職位,就由寒人或是清直之臣擔任。”

    萬年公主會意:“妾這就去辦。”

    他滿意地點頭,命其退下,又回身看向了殿中擺放的繪著山川形勢圖的素紗屏風,目光匯聚於天下之中。

    早年所構想的武將執兵柄、皇子鎮要藩的局麵皆已實現,如今趁著打壓士族的東風,正好可以發布求賢令廣求寒人。

    隻是寒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倒是北方還有大批士族等著他啟用。或許過段時間,他得去洛陽看看——建康離北方各州各郡太遠,既不利於籠絡北方士族,也不利於朝廷對北方邊境的控製。為子孫後代計,遷都的事也必須提上議程了。

    ——

    長幹裏,陸氏宅院。

    一名少年正赤著上身地躺在長凳上,雙手雙足被縛,身後則有健仆手持沾過鹽水的長鞭,用力抽打其背。

    長鞭揮舞的弧度有似銀龍亂灑,少年一聲不吭地受完了二十餘鞭,隨後健仆退下,他亦自長凳上翻身而起,進到內室,沉默地躺在了鋪著翡翠褥、珊瑚枕的女子繡床,上。

    榻邊早已坐了個美人,風鬟霧鬢,娥眉翠目,正是教坊司頭牌花魁娘子師蓮央。

    她輕輕歎息一聲,自案上取過個白瓷藥瓶,近乎熟練地替他上起藥來。

    “還有幾日?”她問的是刑罰剩餘的期限。

    自十日前江瀾從吳興回來便是如此了,任務失敗,陸韶雖未殺他,卻命人每日鞭笞四十鞭。於是數日下來,即便是再好的創傷藥也無濟於事。往往是舊傷還未愈合,又疊加出新的傷口。少年鞭痕斑斑的背上,已然能瞧見白骨。

    “三日。”江瀾低低地道,聲音微弱得像隻奄奄一息的幼犬。

    “他是把對陛下的怒氣全轉到你頭上了。”師蓮央道。天子一連串的動作分明是在打壓士族,謝氏如此,王氏如此,何氏亦如此。身為陸氏宗子的他又怎可能不懸心。

    所以才會想出刺殺謝璟的法子,想利用樂安公主來對付陛下……

    樂安公主……

    蓮央上藥的動作微微一滯,問他:“你那日去吳興執行任務可見過公主了吧?她怎麽樣?”

    “我又不曾刺殺公主,能怎麽樣。”江瀾悶悶地道。

    不是因為她提醒了謝璟的親衛,他還不至於受這樣久的鞭刑呢!

    頓了頓,又不解地問:“對了……她是阿姊什麽人啊,阿姊這般關心她。不是……才見了一麵嗎。”

    “什麽人?”師蓮央也似被問住,微微迷惘了一瞬,隨後一笑,“故人之女罷了,就當是報恩吧。”

    “我和她,很快就會再見麵的。”她喃喃地說。

    作者有話說:

    因為改了設定所以比較卡,今天捋了大半天後麵的劇情線,更的短小!

    先走一章劇情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