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皇嫂, 這可怎麽辦?”

    詔書是在鑾駕離京十餘裏的行宮中頒出的,召二人前往行宮見駕。梁王火急火燎地入宮, 找到已住進徽音殿的何令菀商議。

    何令菀已經起身了, 正坐在嵌螺鈿榻上,拈帕的手微微顫抖。

    見她也是個惶然無措的模樣,梁王不禁催促:“皇嫂, 當日可是您做的主啊,現在怎麽辦。”

    當日, 大典進行到途中,皇兄突然離開, 傳命於他叫他穩住何令菀。

    他當時便覺得皇兄不可理喻, 想要奉旨行事,亦被皇嫂堵了回去。隨後, 不得已按照她和太後的要求,扮做皇兄與她完成了儀式。

    他知道皇兄會生氣, 也想著等皇兄回來後再負荊請罪, 哪裏能想到,皇兄竟直接將皇嫂賜給了他!更要他去行宮見駕, 顯然是龍顏大怒!

    久也沒有回應, 梁王急得在殿中來回踱步:“您說句話呀,小王當日可是全部聽從皇嫂的, 現在又怎麽辦呢?”

    何令菀恍惚搖頭,仍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當日她便想到過了,以桓羨的自負,必然不會同意她擅作主張將儀式完成。

    她也的確是在賭, 賭他會在意皇室的臉麵, 會有一丁點的自責。畢竟當日是他堂而皇之地逃婚出走, 棄群臣與她的臉麵而不顧,是他有錯在先。她甚至,因此以皇後名義接回了尚在寺中修行的堂妹。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桓羨竟然真的一點臉麵也不要!

    貴女的自尊最終戰勝了那股對君權本能的懼怕,何令菀霍地站起身來:“不,我不接旨!”

    “我是他向全天下昭告過要立的皇後,三書六禮隻差親迎,他豈可這般辱我?”

    當日,梁王快馬加鞭,獨自來到去京十餘裏的行宮中請罪。

    “何令菀呢?”

    桓羨坐在上首,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中碧玉杯盞。

    梁王戰戰兢兢跪在地上:

    “一切都是臣弟的錯,是臣弟當日一時糊塗,惻隱心切,害怕皇嫂有失顏麵,才鬥膽代替您完成了儀式……”

    “什麽皇嫂。”桓羨蔑然否決了,“當日是你與她拜的堂成的婚,當然是你娶婦啊。朕把她賜給你,難道不是全她顏麵嗎?”

    “至於說你可憐她,桓翰啊桓翰,在秦樓楚館裝瘋賣傻這麽多年,你還真把自己裝成個情種了?”

    他笑出聲來,目如碧波泛月,聲如琳琅脆響。卻自有一股不寒而栗的意味,迫得梁王頭頂發涼。

    皇兄他……果然什麽都知道。

    “就這樣辦吧。”他站起身來,淡笑譏諷,“之前的事你辦得不錯,功過相抵,這次就不追究你的失職。但人是你娶的,你不是情種嗎,你得負責啊。”

    梁王頸後皆漫上一層寒氣,有如毒蛇在背吐信。他語聲顫抖地接旨:“是……臣弟接旨。”

    桓羨走出大帳,又看著宮城的方向。

    之前覺得何菁英撫養了他一場,是該報答她。所以才默認了立何氏女為後。

    但何令菀竟敢在他不在京中時抗旨,就別怪他不講情麵了。

    次日,車駕入城。

    桓羨將群臣都召至太極殿來,直接當眾宣讀了兩道旨意。

    其一,建武將軍、廣陵郡守謝璟誘拐公主出逃,製造墜江身亡之假象,意圖欺君,罪無可赦。念在陳郡謝氏往日功勳,貶為江州團練副使,前往江州屯田。

    其二,何氏十三女抗旨不遵,勾結宗室王完成大典,欺君罔上,愚弄群臣,遷為梁王妃。其父侍中何鈺罰俸三月,左遷給事中一職。

    群臣嘩然。一則是沒能想到,先前的公主墜江案隻是一場私奔的鬧劇,而陛下竟對那位樂安公主疼愛至此,不惜大婚當天延期也要南下尋人,倒真是皇室之中難得一見的棠棣情深。

    二則是,那位曾經的準皇後竟如此大膽,竟敢抗旨不遵。畢竟,陛下臨到大婚典禮離開,是陛下理虧,但何氏女自作主張完成典禮,這件事情的性質就全然變了,變成了他何家抗旨!

    抗旨之罪,可大可小,若是陛下不計較也就罷了,可若往大了說,誅了他的九族都頂不住!

    如今何氏女由皇後變為梁王妃,已是獨一份的恩德。可憐那何氏女,約莫是想借此事逼宮,可惜陛下生來便是個薄情寡性的性子,竟也絲毫不肯退步……

    當著眾臣的麵,何鈺羞憤難當,恨不能當庭觸柱身亡。

    他泣涕接旨:“老臣管教無方,愧對陛下,實乃罪該萬死。”

    “今後一定勤勉治家,公忠報國,不負陛下隆恩。”

    ……

    朝中的反應尚處於可控之狀態,回到玉燭殿,何太後又找上門來。

    “你一定要把我們逼死才如願嗎?”她急切地迫問道,“令菀是你向全天下宣告過要立的皇後,如今你把她貶為梁王妃,你讓我何氏顏麵何存!”

    桓羨淡漠地掃了這位向來穩重的嫡母一眼。

    “不是我要貶她。”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為清晰,“是她自己要抗旨不遵。”

    “兒子說過皇後之位會在何氏,隻是事出緊急不得已延後而已,她偏要如此,母親又讓兒子的臉麵往哪兒擱呢?”

    “那還不是因為你!”何太後哭哭啼啼地道,“你要去尋樂安,母親沒有意見,她還活著,母親也很高興。可你為什麽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大婚的時候走?令菀也是為著皇家的臉麵著想啊!”

    “臉麵。”他似聞見了什麽笑話,嗤笑出聲,“自那老東西登基,桓楚皇室還有什麽臉麵可言!母親竟還擔心天下人議論,經曆了酒池肉林、截脛剖心,天下人應早已習慣了才是。相較之下,兒子僅僅隻是讓大婚延期,又算得了什麽呢?”

    “再說了,這就是她抗旨不遵的理由麽?如今隻是大婚典禮她便敢不遵,若真讓她成了皇後,日後,又能做出什麽事來?隻怕要連江山社稷都要拱手何氏吧!兒子讓她做梁王妃已是寬容至極!”

    何太後被說得一哽,原本有心要爭個勝負的執念都化作煙雲消散。她頹然道:

    “說一千道一萬,還不是因為樂安嗎?她一回來,你就昏了頭要十三娘給她讓位,對嗎。”

    也許她是命裏和賀蘭氏母女犯衝。做娘的,搶走了她的丈夫,尊嚴,臉麵,這做女兒的,也搶走了她的兒子,何氏的榮耀。

    “薛稚?”桓羨挑眉,“她還夠不著那個位置。”

    這倒並非是應付太後的虛言。直至現在他都覺得,她算是被謝家養廢了。

    分明也算是貴女,卻滿腦子的風花雪月,滿腦子的謝璟謝蘭卿。論起為人處世,心眼手腕,更是差何令菀遠矣。

    就說典禮這件事,換作是她,是絕想不出要梁王李代桃僵完成典禮向他逼宮的。

    皇後這個位置,現在的薛稚還不合適。

    “你知道就好。”何太後神情悵然,“母親還以為你被美色衝昏了頭腦,不僅忘了人倫,連理智也沒了。”

    “你記著,就算是為天下人所憎恨的先帝,也還沒有廢了母親我,去立強占來的人|妻為後!”

    可你這個皇後當得又有什麽意思呢。桓羨想。

    他並不在意嫡母話裏的嘲諷:“天色不早,母親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兒子初回京中政務繁忙,恕不遠送了。”

    當夜,何令菀被遷往梁王府。

    桓翰不得已將府邸布置一新,扯了紅綢裝點,派遣樂班吹吹打打,搞的很是喜慶。

    甚至自己也身著喜服策馬駕車前往宮中迎人,雖然時間緊迫,也算是給了一場像樣的親迎之禮,全其臉麵。

    淡月微朦,紅燭搖曳。桓翰走進喜房來,有些窘迫地看著喜床上漠然坐著的新婦。

    她未以團扇掩麵,一隻手虛虛扣著團扇掩在膝上,眼中倒映著紅燭光,對他的進來置若未聞。

    “嫂嫂……”桓翰心虛地喚道。

    “你出去睡。”何令菀眼也不抬地說。

    桓翰應聲便要出去,卻被叫住:“對了,這些被子可是新的麽?”

    知她是嫌棄自己,桓翰有些尷尬,嘴上倒應得很麻利:“當然。臣弟不敢冒犯嫂嫂……”

    自己都已被貶作了他的王妃,還喚什麽嫂嫂。何令菀心頭微惱,轉念一想,這人對她有愧才會如此,因而也沒阻止,隻道:

    “你出去吧,以後你我各自相安即可。沒事不必來見我。”

    “還有,我不喜人多,你後院那些姬妾你自己看著辦。”

    她本意本是叫他不用叫那些姬妾過來見麵,不想桓翰乖乖應了聲“哦”,道:“那我明日就把她們都遣散了,不讓她們打擾嫂嫂。”

    “隨你。”何令菀被那一疊聲的嫂嫂喚得有些煩,想想以後還得和他接觸,聞見那一身的脂粉味也是惡心的,故而也沒作解釋,隻道:“我困了,你走吧。”

    桓翰不敢有違,人模人樣地行了禮離開。張貼著囍字的門扉在眼前合上,何令菀心間忍了許久的酸澀才攀上鼻峰。

    後悔嗎?

    她在心裏問自己。

    還是有一點點後悔的。

    後悔與虎謀皮,後悔信了那人會有良心,也後悔冒險行事,人生中唯一一次的豪賭,竟以滿盤皆輸為結局。

    但她並不氣餒,桓楚的天子不會隻有他一個,不管天子是誰,她是一定要做皇後的。

    ——

    盡管天子對何氏女的處置尚算妥當,但朝中尚且傳了些風言風語出去。認為天子貶何氏女為宗室妃,並不僅僅隻是因其抗旨。陛下在大婚時徑直消失,南下去尋那毫無血緣關係的樂安公主,回來後就貶斥了曾經的準皇後,也不得不說有些惹人遐想。

    對此,薛稚本人卻是尚不知曉的。她又被帶回了漱玉宮,看見通紅著眼迎上來的青黛木藍,心頭愧疚難當。

    “真是難為你們了。”薛稚道,“我走後,皇……他沒為難你們吧?”

    木藍搖頭,啜泣著說:“公主平安回來就好,我和青黛都很想念您……”

    她點點頭,抬眼掃過因入冬而蕭瑟許多的宮殿庭院,牆上的紫藤花已盡掉落,簷下金籠裏幾隻雀鳥無精打采地立在棲杆上,心頭頓時湧上悲戚之感。

    她又要被關在這裏了。

    也許是一輩子。

    她向芳枝打聽了兄長對於丈夫的處置,聽聞是被送往了江州,說是團練副使,實際不過是州郡軍隊裏負責組織軍士屯田的官兒,與他的抱負相比自然相去甚遠。但好在沒有性命之憂……

    那麽,此生,他們還會有再見的機會嗎?

    心間酸澀如秋風湧動,薛稚噙淚垂首,忍住了即將漫下眼眶的淚水。

    次日,宮中有女官過來,要教授她宮規。

    “皇兄要我學這些?”薛稚不解。

    她又不是掌管宮中法紀的女官,更不會替他打理後宮。他讓人教她這個做什麽!

    奉命而來的女官古板而嚴厲:“下官不知,下官隻是奉命。還請公主配合些。”

    薛稚無奈,隻好雲裏霧裏地學了一個時辰。略休息了一刻鍾後,又有女官前來,說是奉命前來教授她禮儀。

    然後是文學,然後是算術,然後是四書。甚至還有親蠶禮一類的禮節……一整個白日薛稚都被迫在殿中學習課程。

    “芳枝姑娘,皇兄他讓我學這些,到底是想做什麽啊。”

    女官們悉數走後已是日暮黃昏,薛稚身在內室,忍不住問芳枝。

    芳枝將晚膳擺上案來,猶豫了片刻道:“聽說……陛下將何……將何家十三娘貶作了梁王妃,宮中沒有皇後了,興許是想請您來代管呢。”

    沒有皇後了?

    由她來代管?

    短短的兩句話不啻於驚雷,薛稚腦後一陣陣發涼。

    “皇兄在哪裏,我要去找他。”她驚慌失措地道。

    “你嚷嚷什麽。”身後卻有聲音傳了來,桓羨一身便服走進來,伸手將她耳畔一絲亂發別至耳後,“找哥哥何事?”

    芳枝會意地退下,薛稚不及在意他手上動作,急切地追問:“芳枝說你把何家姐姐貶成了梁王妃,是不是真的?”

    你來你去,真是無禮。

    這又是謝蘭卿帶的。

    桓羨心頭微惱,礙於是她倒也沒發作:“是啊,怎麽了?”

    “你怎能如此做呢?她不是你的妻子嗎?她是個女孩子,你這樣做,讓她把顏麵往哪兒擱啊。”

    一連串的質問,桓羨越發不悅,卻還蘊出了一絲微笑,攬過她在腿上坐下,柔情脈脈地說:“這不都是因為梔梔嗎?”

    “你不是說,有了她,你算什麽?那好,現在沒有她了,隻有你我。”

    你總該滿意了吧。語罷,他微微側目注意著她的神情,等著她的反應。

    但她有如蘭瓣溫柔的臉上隻有驚愕,雙目愕然盯著他,好半晌,柔唇才喃喃吐出一句話:“哥哥是瘋了嗎?”

    立後之事豈可如此兒戲,當夜看見他身上穿著的喜服之時她還沒怎麽反應過來,直至入京後才聽了些風風雨雨,他,他竟是在他大婚的時候跑來捉拿她和謝郎……

    這,這哪裏又是人君所為。

    況且,她說那句話分明是當時迫不得已為自己開脫,現在他卻以此為由將何家姐姐也貶走。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她可真是不知要如何麵對何家和太後了……

    她看他的目光驚愕中甚至有幾分憐憫。加之短短幾句話便被她嗆了兩回,桓羨臉色鐵青。

    但想到那些個她決絕投江的幻夢,他還是生硬地軟下語氣:“何以見得?”

    “遂你的願,梔梔也不滿嗎?”

    她輕輕搖頭:“這怎能是遂我的願呢?我說我不想待在哥哥身邊,的確有這層顧慮,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啊。”

    “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歡哥哥啊,哥哥也不喜歡我,又為什麽要裝出這個樣子、傷害別的女孩子呢。”

    她不解地看著他,眉目間有恍惚刹那間浮光掠影般閃過。

    一直以來她想不通的便是這件事了。

    若說是報複她,為什麽現在要裝出這些虛情假意。若說是喜歡她,又為什麽要那樣折辱她?

    何況,她是他的妹妹啊,是他一手帶大的,他怎麽能真的對她有情呢……

    可現在,他驅逐了何家姐姐,又讓她來學著管理宮闈,她實在不明白他到底要做什麽了。

    難道,難道說……

    薛稚心念微動,仿佛意識到什麽,她怔愕地看著眼前黑眸沉靜、強抑怒氣的男人,身子劇烈一顫,自他腿上站了起來。

    神情無異於見了神鬼凶獸。

    桓羨將她臉上的驚恐收入眼中,心中有如蜂蟄。

    他臉色陰沉下來:“你說得對。”

    “哥哥怎麽可能喜歡梔梔呢。說著逗梔梔玩而已,難道梔梔當真了?”他似笑非笑地說。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