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薛稚隨那宮人冒雨跑至了大通門。

    此刻正是戍衛換班的時候, 加之大雨,此時隻有一名戍衛在此看守, 旁餘的侍衛都去換衣裳了。那宮人上前, 和看守城門的城門郎說了一通之後,對方探頭看了看她,竟指了一處前些日坍塌還未及補上的牆洞予她, 放她們過去了。

    二人沿著宮牆沒走出多遠,便有仆役駕著馬車等候在外。薛稚認出那正是烏衣巷衛國公府的老仆秦伯, 幾乎喜極而泣。

    小宮人將她送過去,道:“公主, 奴不能再送你了。”

    “這位老人家會帶你走的。放心吧, 都是安排好了的。祝您此後一路順風,事事順心。”

    “可,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薛稚失聲道。

    宮人笑了笑,笑容模糊在雨絲風片之後:“這不重要, 我隻是個小宮人, 偶然受過賀蘭夫人的恩惠,有恩報恩, 您也不必放在心上。”

    “我母親?”薛稚疑惑極了, 母親……她還做過好事的嗎?

    小宮人隻一笑,轉身走向雨中宮牆。夜雨如瀑, 大雨將朱紅宮牆裏透出的一點燈光與她身影都隔絕在雨幕裏,秦伯催促道:

    “公主,咱們走吧。”

    馬車在暗黑雨夜裏直行。

    雷車轟轟,紫電青霜陰慘慘炸裂在漆黑蒼穹之上, 在天揮舞出漫天銀白藤蔓, 照得風雨中的建康城忽明忽暗。

    道旁樹木婆娑, 雲低風回,猶似鬼魅。

    今夜暴雨,金吾不夜行,二人駕車順利地趕赴朱雀航。當薛稚撩開車幕瞧見立在牌坊下的那道熟悉的身影時,裹在蓑衣裏的身子狠狠一顫。

    他對她一笑。

    萬千風雨,不足為隔。

    “謝郎!”她欣呼一聲,直接從車上跳入雨中,撲進他懷。

    謝璟手疾眼快,忙將她扶住。語聲響在漸小的雨幕中,又是寵溺又是無奈:“小心一些。”

    她沒有鬆手,隔著彼此濕透的蓑衣用力擁住他,像是抱著什麽失而複得的寶物,淚水順著雨水而下。

    天空雨勢漸小,橋下航中早已停了兩艘一模一樣的烏篷船,謝璟的親衛伊仞正站在南邊的那艘上。見二人正緊緊相擁在一起,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咳一聲:“世子,我們該走了。”

    謝璟微微一笑:“走吧。”

    去南邊?

    她有些懵。

    廣陵在長江之北,長江在建康之北。不是應該上北邊的那艘船嗎?

    謝璟沒有解釋,扶了她上船,將蓑衣箬笠都扔下水,又扶她進入船艙:

    “我給你準備了衣裳,你先把外頭的濕衣服換下來,我拿到那艘船上去。”

    “這個也給我。”他道。

    薛稚這才發現那掛流蘇瓔珞還墜在脖子上,因外衣飽吸了雨水,正緊緊墜在兩痕幽深溝壑之間,縱使船艙裏燭光昏暗,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背過身將項圈取下。

    謝璟看出她的不自在,臉上一燙:“你先換吧,我出去等。不過得快些。”

    外麵還下著雨,她忙道:“不用!”

    燭光裏對上他溫熱目光,雙頰亦微微燙起來:“……我們,不是已經是夫妻了嗎?”

    “夫妻”二字令謝璟心中一暖,四目相視,情意脈脈,他心中搖漾著如水流般的甜。點點頭語意溫軟:“好。”

    他們並沒有在朱雀航耽誤多久。

    薛稚脫了外衣,連同那串流蘇瓔珞交給秦伯,拿到另一艘船上,二船駛離,各自南北。

    船隻悠悠地行進在秦淮水間,暗風斜雨都被隔絕在船艙之外。

    船艙裏,二人都已換上了幹淨衣服,依偎著坐在那僅有的一張小床上。

    隻是頭發還濕著,也被他用毛巾一縷一縷地絞幹,散在肩頭,待它自然晾幹。

    做好這一切事情後,船隻已經順利出了水門,往秦淮下遊去。

    秋日雨夜漸冷,船艙裏生了火,氤氳一室暖意。兩人相擁而坐著,薛稚靜靜地靠在丈夫暖熱的胸膛上,聽著船艙外漸漸小了的雨聲,雖然困累,心中卻很是寧靜。

    “郎君……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她問。

    “先往南走吧。”謝璟道,“陛下應是以為我們渡江北去了,這樣才能爭取一點時間。”

    聽他提起兄長,薛稚眼中微黯,火盆中的火漸在眼前虛無。

    皇兄現在應該很生氣吧?

    她不會想到他會冒雨回來,僅僅隻是因為自己隨意扯的個謊而已。可若他真那麽在意她,又為何要那樣待她?將她視為他的籠中鳥和最下賤的娼,肆意折辱的時候,還記得他是她的兄長嗎?

    他對她又是怎樣的感情呢?是憎恨嗎,是厭惡嗎,還是也還保留有一點點的兄妹之情呢……

    但,這些都不重要,她隻希望,他不要遷怒到青黛她們身上……就此放過她,就已很好了……

    她想得累了,反在丈夫堅實有力的心跳聲中平穩睡去,又不知夢見了什麽,於睡夢中發出極輕的一聲:

    “哥哥……”

    謝璟替她擦拭濕發的手一頓。

    薄唇微牽,扯出個又是苦澀又是無奈的笑。他烏睫微顫,將滑下她肩頭的薄毯往上提了提,與她相擁著睡去了。

    ——

    台城,漱玉宮。

    殿外驟雨仍不知疲倦地下著,殿內落針可聞,宮娥宦監烏泱泱跪了滿地,氣氛沉如凝冰。

    樂安公主不見了。

    這是宮中所有人俱未想到之事。

    今夜這樣大的雷雨,伸手不見五指,寸步難行。誰都不會想到她竟會在此時離開。

    起先天子還當她是鬧脾氣躲起來之故,後來,在窗邊書台前看到濕淋淋的雨跡才明了公主竟是真的趁此出逃,當即雷霆震怒,叫來羽林衛對服侍的宮人嚴厲審問,一麵又派了人冒雨尋找。

    可惜半個時辰過去,仍是杳無音信。

    沉香嫋嫋,燭火通明。正殿的那張主位上,桓羨已經換過了衣服,一張俊美的臉沉得有如殿外濃黑的天色。

    “問出什麽了嗎?”

    他問剛剛審問完青黛木藍二人、進來複命的伏胤。

    伏胤搖頭:“回陛下,她二人好似是真的不知情,彼此的證詞與芳枝的也能對上。”

    桓羨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知道,她想要她那兩個宮女活命,自然不會告訴她們什麽,以免連累。

    可若不是內殿間有人與她同謀,那便是借助外力了。會是誰呢?太皇太後,還是桓瑾?

    對妹妹的擔心終究壓下了遭受欺騙與背叛的忿怒,他問:“派出去的羽林衛也沒找到人嗎?”

    “不曾。”

    他歎口氣,壓下心中有如刀紮般密密麻麻的擔心:“先去各個宮門問問今夜是否有人出宮,再在宮中各處仔細找找,華林園樹木眾多,極易藏匿,又有圈養的野獸,可別出了事。”

    “另,現在就派人到各個城門去,吩咐各個城門,待到明晨啟門,嚴查過往行人,尤其是南北的兩道水門。”

    “是。”伏胤領命而去。

    一夜都沒有消息。

    待到後半夜雨勢漸小,羽林衛們手持火把將華林園翻了個底朝天也無任何線索,又因下雨,足跡被大雨掩埋,待到次日清晨雨停,更是沒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桓羨在漱玉宮中枯坐了半夜,勉強休息了一個時辰,便去上朝,直至下朝時分,才終於等到有人通過大通門附近毀壞的宮牆出逃的消息。

    桓羨嚴厲懲治了看守不力的城門侯,又派人順著線索去查,一路查到了朱雀航上——據居住在附近的百姓說,當夜,曾看見有船隻沿秦淮北上,往東籬水門去了。

    秦淮水向東北注入長江,必經這道水門。加之此時,在廣陵秘密監視謝璟的斥候也傳了消息來,言建武將軍自昨日入山狩獵後便一直未歸,至此,一條完整的竄逃路線已然呈現眼前。

    桓羨怒不可遏,一麵派人緊急前往陳郡謝氏老宅尋人,一麵派人往長江邊上趕,試圖將極有可能已然渡江的二人攔截在長江北岸。

    然而緊接著傳來的一則消息卻令所有人都震愕萬分——

    原來當日清晨,長江邊上剛放了航便有船隻迫不及待地駛出,然因昨夜暴雨之故,長江河水暴漲,一個浪頭打上來,船隻失去平衡,將船上的人齊齊拋入水中。

    那撐船的是個男子,箬笠蓑衣,也看不清相貌。一同被拋入水中的船艙裏的客人卻是個女子,一襲紅衣,在江風中烈烈如火。

    見有人落水,周遭漁民紛紛跳入水中救人,然而江濤甚大,竟是連那件紅衣也沒能救上來,隻尋到了掛在船艙上的一件瓔珞。

    飾品珍貴,幾個救人的漁民險些為此打破了頭,爭得不可開交。後來,是有人認出那並非民間製品,上報至了管理長江渡口的官衙處,才一路輾轉送進宮來。

    看見那串流蘇瓔珞時,桓羨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原本還心存僥幸,民間著紅衣之女子何其多,未必是她。她那樣柔弱的一個人,即便是有謝蘭卿,夤夜雷雨,又能跑得了多遠呢,必定是還好好地躲藏在城裏。

    然而所有的妄念都在這串當日親手所挑的流蘇瓔珞前化為了泡影。

    馮整試圖勸他:“公主曾在會稽居住,澤國水鄉,興許會水……老奴這就叫人再去江中打撈,一定會沒事的。”

    桓羨耳邊卻是一片嗡嗡之聲,劇痛在心髒處蔓延開,五髒如裂。

    他看著馮整的嘴在自己眼前一張一合,下意識頷首,想要開口應個“好”字,喉嚨處卻漫上一陣猩甜,一口鮮血應聲噴在珠簾之上。

    當日,漱玉宮中傳出消息來,天子患病,不能參加原定於未時的華林園聽訟,改請萬年長公主主持。

    白日裏羽林衛各處搜查已鬧出了些風風雨雨,薛稚葬身江中、皇帝病倒一事,自然也傳進了宣訓宮中。

    得知皇帝咳血,太皇太後隻冷冷一笑:

    “他誣陷忠臣、強搶臣妻的時候,人家都沒咳血,他又咳什麽血呢?”

    又嘲諷地道:“少年咳血非福壽之輩,以我之見,陛下還是早些找些宮人留個後吧。省得我這把上了年紀快要入土的老骨頭,到時候還得替他操心國家承繼之事。”

    何太後卻是心疼得紅了眼,親自入漱玉宮探望照料,又勸他:“你這又是何苦呢。”

    “強扭的瓜本是不甜的。何況你也把她逼得忒緊了些,她終究是你妹妹,待你也是如兄長般的崇敬,哪有才發落了妹夫就要妹妹跟你的……”

    “逝者不能複生,既然她冒死也要逃離你,就一切向前看吧……你還有阿菀呢……”何太後歎著氣道。

    嫡母還在耳邊喋喋不休,桓羨卻是目光空洞地望著帳頂,臉色青白,一雙眼爬滿血絲。

    是他把她逼得太緊了嗎?

    好像是啊。她明明已經很乖順了不是嗎?是他偏要以那些下流法子折辱她,企圖讓她徹底死心,安於做他的籠中鳥。

    他以為,隻要再逼她一點點,她就能徹底臣服,死心塌地地留在他身邊,如果早知會是這個結局,他一定不會再這般逼她。

    可惜,已經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次日,天子如常參加朝會,一點兒也看不出昨日的“病重”之貌。

    何鈺與何太後都長鬆了一口氣,畢竟,天子與十三娘的婚期將至,他們可不願看見再因薛稚生出什麽岔子。

    漱玉宮的掌事宮人與看守大通門的城門侯俱被嚴懲,朝廷又恢複了往日秩序,太常寺與禮部依舊忙忙碌碌,全力為即將到來的帝後大婚做準備。

    樂安公主與建武將軍先後離奇消失、或許葬身魚腹的事就如栗沉大海,朝臣們討論了一陣後,便再擊不起什麽風浪。

    雖則派去陳郡訊問衛國公夫婦的羽林衛還未歸來,但當日長江水麵眾目睽睽,又有證物,想來是作不得假的。於是頗為二人可惜。

    陸韶卻不這般想。

    下朝之後,他沒有回府,而是去到長幹裏的那處宅院。

    師蓮央已經等候在室中了。進入門中,她正在撫琴,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

    他在旁坐下,耐心地聽完,慢條斯理地飲下侍女剛奉上的茶湯,問:“昨日樂安公主墜江之事,你怎麽看?”

    暗衛江瀾安靜地侍立於側。

    師蓮央美目倩盼,麵上並無傷懷。嫵媚一笑:“不過是處障眼法罷了。”

    “哦?”陸韶眉目微挑,似乎來了些興趣。

    師蓮央停下演奏:“聲東實為擊西。昨日長江水麵上公主墜水之事隻不過是出障眼法,陛下是被傷心蒙蔽了頭腦,眼下或許不知,但很快,就能順路查到南邊去。”

    所以她才覺得薛稚可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是逃,總會留下蹤跡,一旦等到陛下醒悟過來,下令搜捕,他二人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不過是螻蟻無濟於事的掙紮罷了。

    她也太不知變通了,應該學學她的母親才是。如果終究逃不掉被囚的命運,就學著享受它。

    男人征服天下。而女人,卻可征服這個男人。

    陸韶笑了笑,沒對她的猜測點評什麽。隻問:“所以你覺得,他們會去哪兒?”

    “總歸是南方吧。”師蓮央道,“大隱隱於市,興許,會去會稽。”

    畢竟衛國公曾在會稽為官,謝家在此尚有勢力。會稽本身也是個繁華的大郡,郡內河流水係眾多,便於隱藏與逃匿。

    陸韶亦以為然,點點頭,喚江瀾:“既如此,你便去會稽等著謝使君吧。”

    “若是刺殺失敗或者讓他瞧見你的臉,我就殺了她。”陸韶冷冷地說。

    他之所指正是師蓮央。江瀾震愕抬眸,對上蓮央亦是震驚投來的視線,臉上一紅,飛快地垂下眸去。

    ——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