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三日後, 由中書台草擬的立後詔書送進玉燭殿經聖上過目後,立刻頒下:

    惟爾始安郡公侍中何鈺第三女, 門襲峻閥, 幽閑表質,法度有章,言容克備。宜膺盛典, 正位六宮,可冊為皇後。

    何鈺不期玉燭殿裏自己那一番進言竟如此湊效, 喜出望外之下,連大典時間的緊迫也不計較了, 那幾日逢人便笑嗬嗬的, 原先的刻薄古板去了大半。

    而何太後雖不滿留給準備立後典禮的時間不多,但也猜測是養子刻意打壓自己之故, 雖有不滿,肯成婚便是差強人意, 便也全心全意地替侄女準備起婚事來。

    整個何府上下都喜氣洋洋, 隻有何令菀自己知道她與聖上達成了如何的協議。

    隻做君臣,不做夫妻, 這對一個女子來說未免有些傷人, 但於她而言,卻剛剛好。

    至少, 比起不受寵的皇後,一個忠實可靠的臣子,更不易為家族帶來災難。

    ……

    中秋轉眼即至,八月十四的時候, 何太後以家宴之名, 宴請了何鈺夫婦, 以及,尚留在京中的親王、公主。

    先帝子嗣不豐,長子桓陵因妖妃賀蘭氏讒言被殺,嫡子桓珹十四死於溺水,其他的,第五子第六子等諸子都鎮守在藩地,如今還留在京中的親王也不過梁王與?婲還未成年的彭城王。

    至於女兒,倒也有過三位公主,俱已嫁人,也被請了回來,祝賀皇帝即將到來的新婚。

    反倒是何令菀本人因未與陛下完婚,並不在宴請之列。

    宴會依舊選在了華林園舉行。良辰既至,座無虛席,一眾親王公主們都向皇帝祝賀著即將到來的新婚,祝賀他和何氏女琴瑟和鳴比翼和合。連人小鬼大的彭城王也敬了他一杯把酒喝了,呼嚕呼嚕躺在四哥懷中睡著了。

    “這孩子,叫他別喝還逞強。”梁王笑道,“皇兄,臣弟這就將小十一帶下去休息了,先行告退。”

    桓羨手撫酒盞,淡淡“嗯”了一聲,明顯的興致不高。

    席間氣氛烏雲密布似的沉,何太後瞄了眼坐在萬年公主身邊的薛稚,又笑著喚:“樂安,你也去給你皇兄敬一杯吧。”

    “就剩你了。”見她魂不守舍,何太後笑著提醒。

    薛稚抬目四望,果然包括萬年公主在內,一圈賓客都看著她。而主位上的兄長滿臉陰雲,冷冷移目過來。

    他在外人之前一向是這樣待她的,就好似他們並不相熟、反倒是因為謝家的事惱了她了。盡管薛稚知道,宮中知曉他們事情的人不少,那些宮人,都在背後議論是她勾引了兄長……

    她眼睫微微一顫,在眾人如炬的目光中站起身來,遙遙敬他:“皇兄,樂安敬您。”

    “願您此後,能與皇後殿下長相廝守,瓜瓞綿綿……”

    說著,仰頭將那杯酒一飲而盡,並沒有瞧見他抬眸望來的時候、眼裏一瞬的怔愕。

    她酒力不佳,飲過這一杯頭便暈暈的,扶了扶額請辭:“臣妹不勝酒力,想向太後和皇兄告退。出去走走,散散酒意。”

    她對獻酒這種事有陰影。

    上一次,便是她給皇兄敬酒,醒來後稀裏糊塗地就在他床,上。

    這一次又是祝賀他與和何娘子即將到來的新婚,薛稚想,她有什麽資格去祝賀他呢?

    何娘子,又知道她日日都和她未來的夫婿睡在一張榻上麽?

    她隻覺得可悲可笑,一刻也不想在這宴會上待下去。

    席間一時有些沉默。

    座中幾位公主大多是不知道她和皇帝的糾葛的,猶當是她為與謝家絕婚而傷神,然而終究彼此不熟,又因賀蘭氏生前之事多有齟齬,俱都沒有開口。

    好在何太後是個通情達理的,和藹一笑:“也好,你先下去吧。”

    又喚隨侍在側的青黛芳枝:“扶你們公主在華林園多走走吧,散散酒意。”

    薛稚於是離席,清瘦窈窕的身影在充盈碧色間尤顯落寞。桓羨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一顆心不知因何,也空落落的,仿佛隨她離去。

    萬年公主本有心去陪,看了眼主位上同樣魂不守舍的天子,沒有開口。

    果然,薛稚走後,天子耐著性子略坐了一刻,便向太後請辭:“兒子政務繁忙,就先失陪一下,就有勞母親替兒子招待侍中夫婦了。”

    何太後如何不知他是牽掛薛稚,眼內一沉,也隻得陪笑:“去吧,政事要緊。”

    桓羨便起身離開。禦駕遠去後,座間的何夫人方訕訕笑著說:“皇帝像是不高興。”

    她對宮中的事還一無所知,隻擔心陛下是否對女兒不喜。何鈺心裏不忿,礙於眾人皆在,唯有訓斥:“喝你的酒吧,多什麽嘴!”

    ——

    華林園中,薛稚並沒有走得太遠。

    她走了一會兒,便覺頭腦一陣陣發昏,是酒意上來了,便尋了塊山石坐於一叢修篁前緩酒。

    這是在外麵,知曉她心情不佳,青黛和芳枝也不敢隨意相勸,隻靜靜立在身後陪著她。

    已是秋天了,習習的風吹過來,吹得萬鬥修篁也跟著搖曳婆娑。

    薛稚一身淡青衣裙在微風中輕揚,秋陽在發尾上躍動金色的光澤。她輕輕地哼起曲調,聲音清越婉轉,青黛辨出,這是笛曲《梅花三弄》的前奏。

    公主,是在想世子了……青黛想。

    “你今天不高興?”

    冷不防身後傳來聖上的聲音,哼曲聲戛然而止,二人忙回身行禮。

    他揮手示意二人退下,快步走過來,坐到妹妹身邊極自然地環住她纖細的腰:“……方才在席上,也胡言亂語的。”

    “沒有胡言亂語啊……”

    薛稚回過神,知道逃不過,順勢把頭擱在他肩上,神情微醺,“哥哥要成婚了,我很高興。”

    “可若我不高興呢?”桓羨反問。

    這一句裏已有顯而易見的不悅,薛稚酒意醒了大半。

    她迷蒙地抬起頭來,一雙瑩白手臂還軟軟攀著他肩。

    何令菀不是他自己同意娶的嗎,他為什麽不喜。

    兄長的眼中若晴空湛明,一絲酒意也沒有,看著她神情極為冷靜認真:“皇後是為國家立的皇後,不是朕的妻子。”

    “她是我的臣,不是我的妻。我想要長相廝守、瓜瓞綿綿的女子,不是何令菀。”

    他鮮少有這般神情鄭重的時候,以至於薛稚愣了一瞬,眼裏的清明為酒意掩去,被秋風泛起片片的漣漪。

    他又和她說這些做什麽呢?她想。

    他娶誰,都不會改變她有如禁|臠一般的事實。

    如果他喜歡的人不是何令菀而是另有其人。那不過是,會讓因她之存在而難堪的女子,又多了一名而已。

    什麽反應也沒有。桓羨在心裏冷笑。想了想,卻把她額前亂發微理了理,半是調笑半是認真地道:“所以梔梔,要不要試著和哥哥在一起?”

    “這可是你小時候自己說的,要永遠和哥哥在一起……永遠,陪在哥哥身邊……”

    “這話怎麽能當真呢……”她雪白惘然的臉上終於現出別的神情,卻似有些慌亂,辯解道,“小時候的話……童言無忌,哥哥不是說過嗎……況且哥哥明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

    “怎麽不能當真呢。”他捏捏她下巴,又是一貫的假笑,“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妹妹,自然就該是和哥哥在一起的,就像緊緊簇擁在一起的棠棣花那樣……”

    這兩個在一起,怎麽能是一回事呢?

    薛稚微惱。

    彼此皆飲過酒,因為酒意,她也生出幾分膽子,氣性兒上來,沉著臉兒不語。

    桓羨又把她下巴抬起來,笑問:“真不和我在一起啊?”

    “可你不和我在一起,那咱們倆這樣,可就叫偷|情或者通|奸了。”

    難道不是?

    薛稚一陣失語。

    但他似乎心情不錯,並未計較她的沉默,繼續道:“按照民間之法,這可是要坐牢的,還會浸豬籠……”

    “浸就浸,把哥哥拉去浸……”她賭氣說著,氣性上來,一時也沒個忌諱。

    桓羨嗤的笑出來,清越的笑聲,有如水波陣陣四散漣漪,秋風拂過,落竹簌簌。

    等候在外的芳枝微微紅了眼。

    她從未見陛下如此開心過。

    對於衛國公府來說,他固然薄情寡義、手段狠戾,但對公主卻是終究存留了一絲溫柔的。這世上,大抵也就隻有公主能讓他這般開心了……

    修篁之下的白石上,薛稚卻是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嗔他:“你笑什麽呀……”

    他眼中笑意稍減,屈指刮了刮她雪白的鼻梁:“哥哥隻是在想,原來梔梔會生氣啊。”

    這可比往日在他麵前故作矯情地裝柔順有趣多了。

    薛稚卻是一愣。

    是啊,原來她是會生氣的啊。

    她多可笑啊。被他打斷婚事的時候她沒有生氣,被他逼迫著和謝郎絕婚的時候她沒有生氣,被他像娼|妓一樣在床,上肆意折騰的時候她沒有生氣……怎麽如今隻是一句玩笑話就生氣了呢?

    她有很多次本該生氣的境遇,卻因為怯懦一直選擇了順從於他。現在,卻為了一句玩笑話生氣了嗎?

    眼眶頃刻便被緋色占據,她奮力掙開他,賭氣起身朝竹林間走。

    桓羨臉色一沉,亦起身快步跟了進去。

    她步子很輕,走在落葉沙沙聲也拂動無聲。沒走多久,茂林修竹之後,卻有宮人竊竊私語的議論聲傳來:“哎,你瞧見了嗎,方才宴會上,陛下今日興致不高呢。”

    二人應聲止住了腳步。

    “好像是呢……”另一名宮人答,又疑惑地問,“可為什麽呢,是不喜歡咱們未來的皇後麽。”

    “可能吧。我可聽說了,陛下早就和那個樂安公主好上了。衛國公府出事之後,公主的棲鸞殿可是日夜燈火通明,嘖嘖……”

    “那她可真是夠不要臉的。”另一名宮人憤懣說道,“衛國公府前腳才出事,她後腳就搭上陛下了。勾引自己的兄長,可真是個蕩|婦啊。”

    “可不是嗎。咱們陛下禦極四年都未有過妃嬪,怎麽會是陛下的錯呢,一定是她刻意勾引……這女人啊,可真不簡單。”

    “呀,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快回去吧……”

    二人似乎是在宴上服侍的侍女,偷空摸出來,並不知二人在此。互相催促著,很快跑走。踩斷落葉的清脆聲在靜謐的秋風中十分清晰。

    薛稚卻是遍體皆生寒氣,搖搖欲墜立著,踉蹌向後退了一步。。

    桓羨快步走上前來,將妹妹扶住。

    “妄議貴人,妖言惑眾。朕這叫人把人抓來。”他難抑火氣地道。

    薛稚卻搖搖頭,蒼白無一絲血色的臉上潸然落下淚來:“何必呢,她們說的不對麽?”

    “在外人眼中,一切都是我刻意勾引哥哥的。可事實上,我也不過是,哥哥的娼|妓罷了……”

    娼|妓兩個字令桓羨心如蜂蟄,疼得狠狠一抽。他皺眉道:“妄自菲薄什麽?這兩字很好聽?”

    然而以他做過的事,這句話似乎也沒多少說服力。他隻得道:

    “不許這樣說自己。哥哥從未這樣想過,倘若你是,那哥哥又成了什麽?你願意這般輕賤你自己,哥哥可不願被你一道輕賤。”

    “再且,哥哥不會對別的女人這樣,你乖一些,哥哥就不會再那般對你。”

    她還是沒有反應,烏濃的長睫在雪白的臉頰上映下兩道淡淡的鴉青色剪影。

    桓羨在心間暗斥了聲矯情,卻掌著她肩將她抵在了一旁的山石上:

    “讓你沒了丈夫,再賠你一個,怎麽樣?”

    “哥哥給你做夫君,如何?”他下頜抵在她衣衫輕薄的半邊肩上,半真半假地笑問。

    是那日笫榻間問過的話,彼時她還沒有回答,便被他嘲諷是在做夢。薛稚扭身躲著那越湊越近的唇,嘴上卻道:“臣妹可不敢癡心妄想……皇兄,不是說我做夢麽。”

    “那是騙梔梔的。”他看著她黯然如星月無光的眼睛,眸中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柔情,“梔梔乖一些,聽話,哥哥就會對梔梔好的,我們還像,還像小時候那樣……”

    小時候……

    隻覺渾身浸上寒氣,薛稚不由自主地退後半步,薄背隔著一層薄薄的秋衣觸到被日光曬得微燙的山石。

    桓羨心間卻忽然軟得無以複加,他伸手將她額前一縷長發拂至耳後,呢喃喚道:“梔梔……”

    他也不知他今天是怎麽了。從在宴會上聽見別人祝福他和何令菀琴瑟和鳴始心裏便不痛快,尤其是,在聽到她那番“長相廝守,瓜瓞綿綿”的言辭之後。

    也許是因為他不喜歡何令菀,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男女之情。

    又也許,是因為盡管他不願承認,也無法否認薛稚在他心間的分量的確不一樣。

    在他心間,那個陪在他身邊的女子,隻該是她。

    妹妹也好,妃嬪也好,無論以何種身份。她隻該待在他身邊,替他生兒育女,為她和她母親做過的事贖罪。

    可惜,她太不聽話了……

    他耐心哄了她許久,她也這般心不在焉的,方才哼起《梅花三弄》來,明顯是在想著謝蘭卿。

    桓羨心間一寒,眼裏頃刻又迫出風刀霜劍來,不等薛稚反應,捏著她下頜覆唇咬了下去。

    薛稚被迫抵在身後的堅硬山石,柔,嫩唇瓣亦被他吮得一陣陣發麻,牙關快要堅守不住。

    她怕他在這外頭胡來,伸手死命地推著他。亦被他單手攥住,拇指指腹徐徐地在她手背上畫圈。

    眼看得腦中凜繃的弦就要斷掉,身前突然傳來石破天驚的一聲:“陛下!您在做什麽!”

    是禦史江泊舟。

    桓羨身體一僵,震愕地回過身去。

    薛稚便是趁著這個時候盡全力將他推開,羞憤地掩麵逃走。那位青年禦史仍舊處在極度的驚愕之中,玉顏染赤,吃驚到幾乎口吃:

    “陛下,您……您……”

    他身側還立著同樣一身紅色官服的陸韶,公子如玉,溫文爾雅,麵無表情地施過一禮便知趣地退下。

    唯獨江泊舟,仍舊一副震驚之態,看向君主的目光中刹那流轉過數種情緒。極致的震驚,失望,憤怒,還有不願麵對現實的難以置信……

    桓羨被他看得心火大盛,厲聲斥責:“你嚷嚷什麽?嚷出聲來,很好聽?”

    江泊舟終回過神,俊逸眉目間掠過幾許畏懼之意,卻是很快調整了情緒,正氣凜然地迫問:“臣想問陛下,方才可是在強迫公主?”

    “強迫?”桓羨艴然不悅,“你哪隻眼睛看見朕在強迫於她?”

    “臣兩隻眼睛都看見了。”江泊舟目中掩不住的失望,“陛下莫非要說公主是自願?可公主之於您,就如螻蟻之於泰山,天生就是不對等的,就算是她自願,也一定非是她本意。不是陛下強迫又是什麽呢?”

    “公主乃陛下手足,手足至親,世上焉有逼迫手足行男女之事哉?”

    桓羨簡直要被氣笑:“所以呢?就算如此,這也是朕的私事,又與江卿你有何關係?”

    “江泊舟啊江泊舟,不會朕誇耀了你幾句,就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了吧?是誰允許你對朕大呼小叫,眼裏毫無君臣尊卑!”

    江泊舟依舊不卑不亢:“陛下身為天子,一舉一動都關乎朝政,關乎天下百姓,沒有私事一說。而臣身為言官,以言諫君,匡扶正道,乃是臣之職責。”

    “況且,公主住在棲鸞殿本就惹人非議,先前陛下又差一點就冤枉了謝氏,更令公主與謝氏絕婚,引人遐想。臣原本以為,陛下是另有緣由,非關私情。結果陛下卻與公主糾纏不清,在這華林園中也要強來。您如此耽於女色,歡樂失節,難道不怕旁人與後世史書責罵您色令智昏嗎?強占皇妹,令忠臣寒心,這又怎能僅僅是陛下之私事?”

    “陛下!為了公主和您的名聲考慮,為了不令眾臣寒心,您必須將公主送出宮去!”

    作者有話說:

    詔書係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