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那燈柱後匿身的正是薛稚,她與人相約要將信件帶給遠在宮外的情郎,故而與侍女在此等候,卻萬想不到會在此處遇見皇兄。

    當夜的記憶蜂擁而至,她臉色蒼白,慌亂間,信件便從袖間掉落在草地上、染上金黃暮色。

    薛稚噗通一聲跪下:“見過皇兄!”

    桓羨居高臨下地睨著她:“這是什麽?”

    薛稚低頭,掩過了發紅的眼尾:“是,是我寫給謝郎的信,想托人帶出宮去、帶給他……”

    私相授受本是大忌,她情知這話掩不過去,隻能寄希望於他不再問。

    桓羨心間更添一絲怒。

    他沒叫她起來,也沒質問,陰惻惻盯著她並未懸掛瓔珞的、天鵝似的脖頸,半晌,卻問出一句毫不相關的話來:“你來這裏,隻為了托人送信?”

    不然呢?

    薛稚覺得這話奇怪,眉間掠過一絲迷蒙,仍舊喃喃求:“皇兄,可以不看嗎?這,這是我的私人信件……”

    “叔伯都遠在彭城,大,大婚在即,我,我想請謝郎請他們過來……喝我們的喜酒……”

    說至尾聲,她臉上已一片火辣,掩在輕羅宮衣下的雙肩有如鬆枝落雪,嬌顫簌簌。

    她不善說謊,遑論是在皇兄麵前,這情急之下道出的謊言也就不算高明。

    她生父薛況出身彭城薛氏,但當年母親不為家中所喜,父親去後,以伯父為首的一幹親人便將懷著她的母親趕出薛家。後來母親帶著她入宮,利用厲帝之手,將她的叔叔伯伯們全部流放。因此多年來,她與薛家從無聯係。

    自然,這些陳年往事,皆是阮伯母告訴她的。其中對錯,她也無力辨清。

    如今,她嫡親的叔伯們早已去世,唯有關係較遠的從伯薛承擔任朔、恒二州刺史,也無往來。

    主仆三人都垂著頭,因而無人知曉,在她們看不到的陰影裏、天子眉間染上的陰翳沉凝。

    桓羨在心底無聲冷笑,卻道:“既是你的私人信件,我不看,但宮中不允私相授受,你先回去,明日,我叫蘭卿入宮來見你。”

    “你先起來。”

    他語調冷然,並無喜怒。薛稚鼻間卻忍不住一酸,看著垂在袖間的那隻還係著自己所贈赤繩子的手,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

    皇兄他……應該還不知道那晚的事吧?

    皇兄待她多好啊……可是,可是為什麽要發生那樣的事……

    她知道他也是被人算計,無法怪他,卻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永遠不知道便好了……

    見她沒有反應,桓羨還當她是在為那日的事害怕,於心底冷漠一嗤,徑直喚青黛木藍:“送你們公主回去。”

    “那臣妹就先告退了。”薛稚趕緊道,自始至終也未敢和他視線對上。

    天影已暮,草迷煙渚。少女窈窕身影漸溶於燦燦暮色,釵光鬢影,夕下滉漾。桓羨冷眼看著她身影消失不見,忽而出聲,問已然跟上來的內侍監:

    “她自入宮以來,有沒有來過此處?”

    “這……”馮整隻覺額上好像又滲出了汗,顫顫巍巍地應道,“回陛下,似乎是不曾……”

    桓羨麵無表情,心底卻不受控製地蕩開了無盡的厭惡。

    還真是……忘恩負義的東西……

    原以為她來此處是懺悔是贖罪,原以為她前時幾番討好有意接近也是心懷愧恨,如今看來,卻全然不是。

    這些年,謝家人當真將她養護得極好,她已全然忘了當年的事,分明自己就是那個幫凶,卻沒有一絲悔恨。

    那麽,他又憑什麽,要她好過?

    和謝蘭卿成婚?

    做夢!

    怒與恨都在心間熊熊如火,焚盡理智,這時尚書台的小黃門卻急急上前,捧了羽書來:

    “陛下。”

    “太原急報,幽州刺史常術、別駕周摯勾結柔然,恐有異動!”

    ——

    這廂,薛稚攥了書信踏著悄然染上的夜色回到殿中,坐於窗下,愣愣地看著手中攥出白色勒痕的銀光箋。

    月光柔柔灑下,為女郎纖薄肩背披上銀色光輝。

    她目光流轉於箋上,心思實則無一刻落於信中內容。叫人帶信給謝郎,不過是催促他留於京中奏請完婚,然而皇兄卻擔心她私下傳遞信件有損清譽,主動讓謝郎入宮……

    皇兄待她如此好,如果他知道了那晚的人是自己,會怎樣想她呢?會覺得她是個心機深沉的女人嗎?會恨她嗎?

    她好容易才一點點修複了和他的關係,到頭來,卻成了比陌生人還尷尬的境地。

    次日晌午,本該離京赴任的謝璟果然被帶入棲鸞殿中,猶然不知發生了什麽,焦急問她:“可是出什麽事了?陛……陛下他……怎麽會突然叫我入宮……”

    薛稚搖頭,將昨日的事說了,又問:“我隻是想問問婚禮的事準備得如何了……你,會不會嫌棄我失了清白,所以抓你抓得像救命稻草一般,催得那樣緊?”

    眸中蘭露瑩瑩,她緊張又期待地看著情郎。

    “怎會。”謝璟道,“我是你的郎君,遇見這種事,你不該找我嗎?別胡思亂想了,我說過,此事非你之錯,我真的不介意。我謝璟又豈是心口不一之人。”

    “我知道的……我不是不信你,可是……可是……”薛稚眼尾通紅,仍是稚兔般不安的模樣。

    她也不知道她在害怕什麽,但總覺得有事要發生,那對未知的恐懼宛如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上,壓得她神思渙散,近乎喘不過氣。

    見未婚妻如此傷懷,謝璟也並不好受。

    他握住她的手柔聲勸慰:“夜長夢多,我也不是不想盡快完婚。可即便是一切從簡,三書六禮的流程走下來,也要一個多月……我又怎舍得委屈了你?”

    “何況事情奏上去,首先就是要陛下應許,若催促過急,隻怕不但父親母親疑心不說,陛下也……”

    謝璟躊躇起來,時至如今陛下的反應都太過平靜,他實在拿不準他究竟知道與否。

    “不,你別急……”

    桓羨果然是她的死穴,薛稚忙打斷他,“我不急了,你別讓他知道了,我不想讓他知道……”

    謝璟心裏一陣酸楚,輕歎一聲,將她攬進懷中:“梔梔。”

    “我知你擔心我會嫌棄你,可於我,最為擔心和在意的,卻是你不信我。”

    “放心吧,謝璟待你之心,有如皎日,永不會變。且耐心等我,我一定會鳳冠霞帔、十裏紅妝地迎你過門……”

    ——

    這之後,謝璟便回家開始張羅起二人的婚事來,請父親衛國公做主,向天子提交了請求完婚的表文。

    然而天不遂人願,表文遞進玉燭殿,卻又很快被打了回來,言,天子即將北上,接回遠嫁柔然的萬年公主。二人婚事必須延後,等他自北境回來再發嫁。

    衛國公不明就裏,將天子的朱批交給兒子看,捋須歎氣道:“這樣也好,咱們再等等,也好多準備準備。”

    “公主金枝玉葉,這樁婚事又是陛下玉成,馬虎不得。咱們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將婚禮準備得妥帖些。隻是,隻是……”

    衛國公歎著氣說著,又轉為對時局的深深擔憂。

    接回公主不是目的,巡幸北境才是。

    大楚國境廣袤,北抵陰山,南接祁連,雪山草原,沃野千裏。然自江左起家,國都遠在長江之南,對北境可謂鞭長莫及。

    眼下,北邊的柔然,西邊的吐穀渾皆逢強主,國力蒸蒸日上,履犯邊境,不可小覷。

    北邊那幾位刺史也不是老實的,隻怕是又起異心,陛下不得已要親自走一趟,敲打人心。

    謝璟愕然無比。

    但不管怎麽說,國事遠大於家事,事關整個大楚的安危也隻得應下,並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未婚妻。

    薛稚知道後,卻是鬆了口氣。

    想來皇兄近日正為此事煩憂,才沒有注意到她。

    他人不在,她才自在些,不必日日夜夜擔驚受怕在夢裏回到那荒唐的一夜,她將他當成謝郎、和他共赴巫山……每一回,都叫她無比傷心和後悔……

    五月初七,端陽既過,天子曉喻群臣,整頓儀仗車馬,預備離京乘舟北上。

    臨行的前一夜,何太後也去了玉燭殿,如同每一位叮囑即將遠行的兒子的母親,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一個多時辰。

    實則天子出行自有尚宮局打點一切,哪裏需要她關心。桓羨心中煩不勝煩,卻耐著性子,一一應下,直至送她出了玉燭殿。

    “她來了沒有?”

    送走何太後後,回到玉燭殿,桓羨突然問。

    她?

    也沒個指代,馮整卻於瞬間悟出所指,顫巍巍應:“方才奴瞅見那側熄了燈火,想起來青黛姑娘前幾日所稟的,公主近日偶感暑氣,人一直懨懨的,想是已經睡了。”

    那日相見不也好好的,能有什麽事。

    況且以前不是很喜歡往他這裏跑麽?利用他達到賜婚的目的了,就踹開得這麽徹底?

    桓羨嘲諷地抽了抽唇角,動身朝燕寢去。

    明日清晨他就將動身離開,雖有典禮,但身為後宮女眷,她自是不能去前朝觀禮的。她今日不來,明日也不會去。她是鐵了心要躲著他。

    這是他給她的最後機會了。既然抓不住,可別就怪他了。

    作者有話說:

    梔梔:嗚嗚嗚哥哥好好

    桓狗(盛怒之下口不擇言):結婚,結你媽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