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次日,三月初一,薛稚按例去往宣訓宮拜見太皇太後謝氏。

    她一大早便起來忙碌了,做了水晶蟹粉酥、玉露團幾樣糕點,皆是軟爛可口之物,用精美的雕花小屜盛著,同幾個婢女提了往宣訓宮去。

    太皇太後名珝,是謝璟的姑祖母,也是薛稚名義上的祖母。

    她是世宗永光帝的皇後與表妹,青年時因小產無法生育,世宗不得已納宮人為妃,這才有了厲帝。然而就此夫妻離心,世宗龍馭賓天時謝氏也不曾原諒他,此後便搬進了宣訓宮不問外事,至今已有十四年矣。

    薛稚回宮初時其實已隨阮氏拜見過一次,然太皇太後脾氣古怪,並未見她們,隻叫宮人打發了她們離開。阮氏身為侄媳,也隻有無奈笑笑。

    走在鵝卵石平鋪齊整的小道上,花木池苑依舊,前塵往事遂一件件浮於腦海中,薛稚有些緊張。

    她是敬畏太皇太後的。蓋因她幼時曾被母親扔給太皇太後教養,然而太皇太後性子怪癖,幾乎不怎麽管她,每每見了她,也是訓斥居多。

    她還記得那時候她連頭發散了也沒人梳,不是等著阮伯母入宮,就是披著頭發溜進漱玉宮讓皇兄梳,過得活像個野孩子。

    那時何太後待她也很好,時常親自替她梳頭。不似現在……

    她沉沉地歎了口氣。要是,她不是母親的女兒而是太後的女兒就好了,太後和皇兄,就都不會疏遠她。

    她陷在自己的思緒裏,連木藍的嘰嘰喳喳也沒聽見。冷不防身前飛過一塊石塊,木藍手疾眼快,忙以身擋在了她前麵,自己卻被砸得“哎呦”一聲,手裏提的點心滾落一地。

    主仆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青黛亦護在薛稚身前,焦急地四麵尋找。前方花木叢中卻有個衣冠錦繡的小郎君跑來,一邊氣衝衝地命令跟在後頭的宮人:

    “給我砸她,狠狠地砸!”

    “她是殺人犯的女兒,給我砸她呀!”

    那小郎君瞧著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頭上戴著金龍冠,憤恨地將手中剩餘的石塊一股腦地扔在薛稚身上,縱有木藍青黛阻擋,薛稚也不慎被砸中了鎖骨,玉白肌膚上漫開一片緋紅。

    宮人們懦懦不敢動,那小郎君還在嘲哳不休,木藍一下子火了,衝上去揪住對方衣領:“你再動一下我們公主試試?”

    她力氣不小,激憤之下,一把便將那小郎君舉得離地三尺,叫衣領狠狠勒住脖子,哇哇大叫著,甚是狼狽。

    對方身後一眾宮人都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圍上來勸說。薛稚此時也認出了那人身份,急喚道:“你先放他下來。”

    “就不放!”木藍生氣地道,“憑他是誰呢,難道就能隨意打人了麽?他必須和您道歉!”

    她仍擎著不放,任憑對方宮人們如何疾呼推攘也不鬆手,薛稚隻得親自上前,想要救那已被勒得臉色通紅的小郎君下來。

    偏是此時,眾人身後傳來一聲沉若青瓷的問詢:“你們在做什麽?”

    這一聲裏說不出的威嚴冷沉,眾人神色倉惶,皆回身行禮。

    是天子。

    他正坐在禦輦上,一手擱在輦上,皺眉朝他們看來,雙目如電。

    冰冷旒珠隨步輦的搖動閑閑打在他俊挺的眉目上,縱是皺眉,也俊美得賞心悅目。

    “噗通”一聲,是木藍未擒穩叫人掉了下來。那小少年飛快爬起,如遇救星地欣呼:

    “皇兄!”

    他委屈地奔至禦輦下:“這個賊女人想要殺我!你得替思兒做主啊!”

    薛稚無奈,隻得上前跪地請罪:“是樂安禦下無方,不慎傷了彭城王,還請皇兄降罪。”

    彭城王!

    木藍腦子裏嗡嗡直響,慌忙辯解道:“陛下,此人方才用石塊襲擊我們公主,奴不明他身份才……”

    “你胡說!”彭城王桓思生氣地打斷她,“她才不是什麽公主,她隻不過是個沒有爹的野孩子,況且,她娘害死了我娘,我砸她幾下有什麽問題?”

    童言無忌,字字皆如重錘敲打在薛稚天靈蓋上,她雙目微闔,跪坐撐起的腰肢幾乎承受不住。

    桓羨也沉了臉:“桓思!”

    彭城王知曉皇兄動怒,小嘴一撇:“皇兄就是偏心,父債子償,母債女償,思兒有什麽錯。”

    “阿姨那麽早就離開了我,都是因為賀蘭氏!不報此仇,我枉為人子!”

    他眼淚滾滾而落,卻憤懣地看著薛稚,有如一頭發怒的小獸。

    薛稚心間一慟,忍不住紅了眼圈。

    彭城王是先帝十一子,因年紀尚小尚未建府,仍住在宮中。

    他的生母沈昭儀,因向厲帝諫言有關母親的事,被厲帝下令處死。其時,彭城王才剛剛三歲。

    即雖是厲帝下的命令,卻也因母親而起,所以,麵對彭城王時,她是理虧的,也不願與他起爭執。

    她的出身就是她的原罪。即便她什麽也沒做過,那些被母親傷害過的人,也一樣會把樁樁件件都算在她身上。她無從脫罪。

    “夠了。”

    桓羨的聲音將她從神傷中拉回,他背對著她,背影有如華嶽肅穆:“其一,我大楚何來強行要人代父母償過的律例,你的老師難道不曾教過你?你也不是廷尉,又是誰允許你在宮中動用私刑?”

    “其二,她有封號,就是你的姐姐,你理應尊敬她。”

    “其三,此處已是宣訓宮地界,你存心在此生事,卻不怕擾了祖母清修。如此不孝不悌,難道是朕冤枉你麽?”

    彭城王不敢反駁,心中卻委屈,嘴唇咬得烏紫,更似要哭。

    桓羨臉色寒沉,隻作未見:“來人,將彭城王帶回去,罰他將宗訓抄寫二十遍,不許旁人代筆!”

    “皇兄!”

    宗訓是世宗皇帝在世時為訓誡後世子孫所作的五言詩,共有三千二百言。彭城王委屈地哭喊出聲。

    兄長臉上卻無半點和緩顏色,桓思隻好行過禮,垂頭喪氣地隨宮人下去了。

    四周一時歸複於沉寂,桓羨將目光轉向地上跪著的妹妹:

    “彭城自幼喪母,見了你難免偏激些,待他長大便會明白,你不必往心裏去。”

    這一聲語氣極淡,絲毫不似安慰,卻令薛稚鼻翼一酸,幾欲淚落。

    皇兄……終究還是掛懷自己的。

    她勉力微笑,有如雨後山茶的空靈純淨:“是,多謝皇兄。”

    “起來吧。”

    他淡淡道,瞥一眼地上七零八落的糕點,轉了話題:“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我做了些糕點,想送去給皇祖母嚐嚐……”

    祖母……

    桓羨抬眼望了眼坐落在綠意森森中的宣訓宮。他也是有許多時候不曾去見這位名義上的祖母了。

    回過視線,卻瞥到她身前那串隨主人起身而微微搖曳的項鏈,那隻金鑲紅寶石做的蝴蝶,依舊在他視野裏翩然起舞。

    他有些目眩,不動聲色地移開:“你很喜歡這串項鏈?平日裏總不離身。”

    薛稚還不知犯了他的忌諱,取下紅寶石珠串下鎖著的那一隻紅寶石蝴蝶與他看,一改方才的哀婉欣然而笑:“是,這是謝郎送給我的,我很喜歡。”

    見他不是很高興的樣子,不禁有些怯然:“皇兄是不喜歡麽?”

    桓羨目光一錯不錯地落在她玉白掌心上,依舊避開了那抹刺眼的赤色。他不置可否:“老人家喜素,還是不要穿戴得這樣紮眼。”

    薛稚被這一句砸得有些懵。

    她能敏銳地察覺到皇兄不喜自己戴這項鏈,卻不知為什麽。所幸他並未就此深談,拂袖自她身前走過:“朕亦欲去往宣訓宮,走吧。”

    宣訓宮,崇福殿。

    重樓峻閣,花木重重。

    兄妹二人進殿的時候,太皇太後謝氏正坐在軟榻上,懷裏抱了隻貓兒,鬢發如銀,雍容華貴。身邊立著女官劉氏。

    “好了,沒事不要往我這兒來。”她手撫著貓兒,看也未看底下大殿裏跪著的孫兒孫女一眼,“知道你們不愛來,隻不過是礙於孝道二字,做做樣子。”

    殿中一時落針可聞的死寂。薛稚忙分辯:“祖母,孫兒是真心想來看望您……”

    太皇太後這才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你幼時我又不曾撫育你,你不在背後埋怨我便是好的,哪來的真心。”

    祖母的說話風格一向如此,薛稚臉上也紅透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何況樂安知道,祖母隻是麵上冷些而已……”

    還未說完便被太皇太後一聲冷笑打斷,森森如刀鋒。薛稚不敢再言,卻聽她又問:“給我做的點心呢?被彭城王奪去了?”

    祖母竟連這也知曉了。薛稚深覺尷尬,一時未言。

    太皇太後便露了個了然的冷淡的笑,道:“他罵你是野種,你就不會回罵回去?你母親好歹是你父親明媒正娶,他不過一個庶子,也是野種,有什麽貴賤親疏。他又比你高貴得到哪裏去?”

    “他母親的死,更與你、與你娘毫無關係,下令的是他爹,他不敢去怨他那個畜生爹,卻來報複你,你一聲不吭,難道真也如此認為?你也算將門之女,怎麽性情如此軟弱?”

    如此的疾言厲色,連太皇太後膝上的貓兒也似被驚嚇,喵嗚一聲跳下地去。一旁立著的女官劉氏忙去捉,又忍不住,看了眼殿堂間麵無表情的天子。

    他置若未聞,漠然立在妹妹身側。薛稚訕訕地答:“祖母教訓的是……”

    尊長訓話,不管心裏如何想,她隻有答“是”的份兒,萬不可分辯悖逆。

    然而她的柔順,落在祖母眼中卻是怯懦不堪了。太皇太後不悅,轉向殿下長身玉立的孫兒:“怎麽,皇帝瞧上去像是不大高興?”

    這位祖母十幾年如一日的刻薄,桓羨心知肚明,她方才那些話,不僅是說給桓思的,更是說給他。

    他微微躬身行禮:“祖母教訓的是,孫兒一定對彭城嚴加看管。”

    “你知道就好。”太皇太後道,“聽說前時樂安險被奸人所害,也是你做主讓她搬去你那兒,倒也勉強有幾分長兄的樣子,不似你那個爹。”

    她對先帝的厭惡毫不掩飾,聽得薛稚心頭亦是一震。桓羨臉上卻依舊沒有表情,仿佛祖母所罵與他毫無關係。

    兩個都是木頭,太皇太後也心生厭煩,下了逐客令:“行了,我累了,你們都下去。”

    兄妹二人遂告了退,殿內重歸寂靜,這時女官捉了貓兒重入殿來,笑著道:

    “奴瞧著,陛下倒似放下當年的事了,待公主極好呢。”

    薑氏當年死得如此之慘,他會放下?

    太皇太後手撫著貓兒脊背,眼中落了譏笑:“他若真能這般想,也能少造些罪孽。”

    作者有話說:

    桓狗裝模作樣的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