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玉燭殿裏,桓羨正立在窗邊,眼神一錯不錯地望著那端回廊之下的愛侶。

    相隔甚遠,他並聽不清妹妹和謝家郎君說了什麽,卻能見她臉上帶著真誠又歡喜的笑,與討好他時的虛與委蛇迥乎不同。

    良久之後,二人終於分開,他看見謝璟取下她頸上原本掛著的那串他昔年所贈的流蘇瓔珞,另從懷中取出一串紅寶石做的瓔珞與她戴上。

    而她含笑晏晏,亦不曾拒絕。

    桓羨微微一愕,臉上迅速寒沉下來,卻什麽也未說,心間難抑厭惡地走開。

    回廊那頭,薛稚已隨情郎在回廊間的美人靠上坐下,木藍則在一旁望風。

    謝璟從腰際她親手所繡的香囊裏取出一物,遞給她:“此為赤繩子,是我從廣陵的月下老人廟裏求得的,相傳將此物係在腕上,即使相隔天涯,貴賤懸殊,也會結為夫妻。”

    “我求了兩根,這一根,你把它係在腕上,我們便可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薛稚低頭而視,這繩子與她幼年所戴的珠腕繩相差不大,形製也粗劣,一看便是民間廟會裏粗製濫造之物。

    她抿唇一笑,輕輕嗔他:“堂堂衛國公世子,一州父母,竟也學那些癡男怨女,去信這些鄉野俚語。”

    少女嬌波流轉、含笑嗔人的樣子煞是可愛,謝璟笑著捏捏她的臉:“我本來不相信,可是關係到我和梔梔的未來,如何能不信?就權當是討個彩頭了。”

    “怎麽,公主不肯收,是不願嫁給微臣?當真移情愛上某位子都了?”他半含醋意半打趣地道。

    “你別貧嘴!”薛稚笑道,打下他作亂的手,略略一頓,又道,“不知你是否求得有剩餘的?我,我想給皇兄送去。聽聞他也快成婚了,是太後的侄女,何家十三娘。”

    “他性子那麽冷,從小到大都沒什麽交好的女孩子,但願,這赤繩子真能保佑他與何娘子圓滿長久、兩心相守吧。”她道。

    謝璟知她幼時與陛下親厚,即使分開了幾年,兄妹情誼依舊還在。

    而自己能來見她,也全待議陛下的應許。

    他未作猶豫便將紅線取下,微笑道:“好。你就把這一對給他吧,隻要陛下不嫌棄就好,我下次再為咱們倆求。”

    ——

    二人畢竟還未成婚,謝璟不好逗留太久,陪她說了一會子話,依依不舍地同她告了別,往宣訓宮拜見太皇太後謝氏。

    他離開後,薛稚便回了棲鸞殿,她坐在案旁,看著那兩條赤繩子出神,忽又喚青黛道:“你去替我找些瑪瑙珠子來,記住,要紅的。”

    皇兄長在宮中,這樣的民間之物怕是入不了他的眼,而既是自己送禮,也要親自動手才能顯得其心之誠。

    她向宮中玉匠請教了打磨鑽孔的工藝,又借來管鑽與解玉砂,自己在棲鸞殿中琢磨了好幾日才終於將兩顆珠子都打出細細的孔來,一雙柔嫩玉手卻因之劃出許許多多細碎的傷口來,玉白指腹上滿是血痕。

    兩顆瑪瑙珠被她分別穿在了兩條赤繩子上,編以繩結,原本粗製濫造的赤繩子登時變得貴氣起來,遠遠望去,若朱絲紅豆,質樸自然又寓意美滿。

    做好這一切之後已是岸安黃昏,她抬眼覷了眼綺窗外透出的絢麗夕陽,見天色已晚,忙從妝台抽屜裏取出個佩囊,裝好赤繩子去往玉燭殿。

    桓羨今日休沐,正在偏殿裏習字。待宮人引她進來,頭也未回:“你來做什麽。”

    薛稚還未聽出他話裏的不悅,隻為他肯見自己高興:“樂安此來,是有一件東西想送給皇兄。”

    送他東西?

    他聽出她語中的歡喜,淡漠回轉過身來,躍入眼簾的,首先便是她胸前那串由謝璟所贈的紅寶石瓔珞。

    黃金做的珠鏈,鏈上綴著許多的細碎紅寶石,隻在中心結了一隻金鑲玉的蝴蝶,蝶翼亦由紅寶石雕琢而成,精致栩栩,如血豔麗。

    腦海中又開始浮現大團大團刺目的鮮血,十分不適。桓羨眉宇微皺,移開視線。

    薛稚還渾然不覺,微微笑著喚他:“皇兄。”

    她壯著膽子站近了些,將那截赤繩子捧給他:“這是謝郎從月下老人廟求來的赤繩子,希望皇兄,可以和未來的嫂嫂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女孩子的手肌膚如玉,襯得那截赤繩子亦是一樣刺眼的朱紅。桓羨視線緩緩轉到她臉上,語聲冷淡:“朕乃天子,天子與天同壽,要什麽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以後不要送這些亂七八糟的給我,我不喜歡。”

    這一聲裏厭惡明顯,薛稚心內大駭,慌忙跪下:“是樂安的不是,樂安隻是希望皇兄幸福……”

    她跪在地上,隻留一截鴉雛色的雲鬢與皙白如雪的脖頸給他。桓羨看著她微微輕顫的雙肩,終是緩和語氣:“起來。”

    薛稚依言站起,有些窘迫地喃喃:“謝謝皇兄……”

    桓羨低眸睨著她,她眼裏仍有不安,羽睫輕顫,若流鶯撲過花枝的餘韻。

    哪裏是方才祝他白頭偕老時淺淡分明的喜悅,仿佛能送這件禮物與他,於她便是天大的喜事。

    桓羨知曉是自己做得過火了,默了片刻,視線落在她發紅的手指,轉了話題:“你這手怎麽了?”

    皇兄在問她?

    薛稚有些受寵若驚,忙將一雙傷痕斑斑的手藏在袖中:“沒,沒什麽。樂安笨手笨腳,不會給玉石穿孔,所以不小心劃到了,不是什麽要緊事的……”

    那瑪瑙石上的孔竟是她自己穿的?

    桓羨心間閃過一絲驚訝,意外撫平了他心中那些莫名而來的怒氣。他伸手與她,示意她為自己係上。

    這也算是與她台階下了。薛稚心內仍是忐忑,小心翼翼地將那截赤繩子係在他腕骨上,手指皆在顫抖。

    闊別已久,許多事都已回不到從前,她心裏既盼著能和哥哥親近,卻又本能地有些畏懼他。他一生氣她就不知道該如何了……

    殿中有短暫的靜默,連空氣也似靜止,唯有紫檀透雕螭龍紋書案上、雀尾爐中,燃香自溢,雲景杳冥。

    他不說話,薛稚也不知如何是好,沉默許久,才鼓起勇氣奉出那用佩囊盛著的另一根紅線來,磕磕絆絆地道:“這,這裏還有一根,和皇兄手上的這根是一對的。日後,若是皇兄有了心儀之人,便可將此物贈予她……”

    “沒別的意思,謝郎說,民間的百姓都這樣求,就隻是圖個念想罷了。”怕他拒絕,薛稚又喃喃補充。

    佩囊上繡著山石與梔子,繡麵精致光潔,針腳齊整,正是她繡給情郎之物,此時心下緊張,也未注意。

    桓羨淡淡睨了一眼,終究伸手接過。

    一直到回到棲鸞殿薛稚都很不安。她不知道皇兄為什麽會突然生氣,是討厭她嗎,還是不喜她提起何家娘子?更不明白,為何現在的他,會如此冷淡……

    久別重逢,她其實很想很想他。可隔了這許多年的生疏,加之知曉了生母當年做過怎樣的惡,自不能再像幼時那般毫無芥蒂,也不知道要如何與他相處,求他庇佑……

    “糟了。”腦海中卻突然浮出一事,她驚慌失措地看向走在身邊的木藍,“方才我隨紅線送進去的,是不是我給謝郎繡的那個佩囊?”

    那是她繡給謝郎的佩囊,上麵繡的梔子、玉石,正暗含了二人的名字。

    即便不是,佩囊荷包這種東西,也極易惹人遐想。她和皇兄都不是小孩子了,自當避嫌。

    木藍也有些嚇到:“公主,奴方才沒有隨您進殿,實在不知啊。”

    “公主先別急。”青黛的性子一向穩重,溫聲安慰道,“您送的是赤繩子,佩囊隻是用來盛它的,陛下未必會放在心上。況且陛下的生日也快到了,您正可備下禮物,屆時同陛下說明此事,換回即可。”

    “也隻有如此了。”薛稚喃喃地說。

    她直覺今日皇兄心情不豫,未必會喜歡她的禮物,更別說會在意那佩囊上繡的什麽圖案。

    但願,他不曾注意到……

    ——

    夜色漸深,玉燭殿內燈火猶明,桓羨沐浴過後,披了件單薄春衫,習慣性地走至書案旁欲看奏章。

    還未走近,便被書案上靜靜呈放的一物吸引住了視線。不是別物,而是上午被她用來盛赤繩子、隨之一並送他的佩囊。

    他腕上還係著另一根被她親手係上去的赤繩子,才經了水,正沿腕骨嘀嗒滴下水來。他也未解,而是有些出神地伸手撫摸佩囊上梔子的圖案。

    上午他便注意到了,這佩囊針腳細密做工精致,山石梔子的圖案皆以金線鑲了邊,顯然是精心準備過的。

    可她小名就是梔梔,因她生母賀蘭夫人酷愛此花,連女兒的小名也取作此花。當年厲帝為博她歡心,便命人在宮中廣植此物,每每到了夏初,宮中遂成一片香雪之海,雪魄冰花,暗送嬌香入畫庭,六宮宮闕甚至不用熏香。

    他甚至記得,在漱玉宮裏時,薛稚曾捧了一盆梔子來很嚴肅地告訴他:“這是梔梔的本體,哥哥要好好養著它,不然梔梔會死的。”

    眼下,她將繡有梔子的佩囊送給他,又是何意?

    腦海中卻不合時宜地湧現當日幻夢,雖看不清人臉,那聲音倒和她有些相似。

    難道,自己當真和她……

    不,這絕不可能。他是不會原諒她的,更不能做下那般荒唐的事。

    那念頭才生出一半又被他強行掐滅,桓羨神色微不自然,強行抑下那些猜想。

    視線一轉卻看清囊上山石,於是轉瞬明了,冷笑一聲,連同佩囊裏剩餘的一截赤繩,一同拂進了書案下用來盛放廢棄物的畫簍。

    作者有話說:

    梔梔:QAQ皇兄好凶

    白鴿:所以橫線,你為什麽生氣

    某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