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
  第183節

  有時候她也會想,如果小時候不幫李紹,或是不讓他跟丹陽來往,是不是也就不會釀造如今的結果了。

  阮老夫人心下發苦,喉嚨啞澀,臉上的笑跟著收斂了一些,她垂下眼瞼,看著搭在膝蓋上的那雙手,即使養尊處優也開始顯出一股子蒼老。

  她想起今日在宮裏。

  她跪在纏枝蓮紋地毯上,李紹原本要扶她的手在她那番話後僵在半空,他垂眸看她,目光晦暗,薄唇緊抿,最後落入她耳中的是沉沉的一句,“姑姑也來逼我。”

  他沒再扶她,卻也沒收下聖旨。

  隻是轉身回到那高高的龍椅上,手扶著椅背,背身而立,“老夫人不必如此,我幼時承你照拂才活到如今,你若有所求,我自會應允。”

  即使已過去好幾個時辰,可想到那時李紹那會的聲音,阮老夫人的心尖還是忍不住一顫。她搭下眼簾不再想李紹,隻淡淡說道:“陛下已允諾我不會認回那個孩子,也不會讓旁人知曉他的身份。”

  她雖然越發不滿李紹。

  但他鮮少承諾,既已承諾,在她有生之年,想必李紹還不至於反悔,怕就怕她活不了幾年,也護不住他們幾年。

  等她死後,李紹可還會記得今日的承諾?

  這一點,誰也不清楚,所以阮老夫人在短暫地沉默後,看著阮妤說道:“等殿試成績下來,你和那孩子不如離開長安。”

  有她和長咎幫著,離開長安,謀個外職,或是不再踏入朝堂,做些生意什麽都是好的。

  阮妤沉吟一瞬卻搖了搖頭,“便是離開長安,又有何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果宮裏那位真反悔了,就算她跟霍青行逃到天涯海角,他照樣有法子讓他們回來……而且他們倆都不是隻有彼此,他們還有親人,還有朋友。

  不能因為他們的緣故就連累爹娘兄長他們也跟著他們躲躲藏藏。

  霍青行也不會同意這樣的事,那個人一向是寧可自己吃苦,也不肯讓他們受一點委屈。餘光瞥見祖母臉上的擔憂,她反倒安慰起她,“您別擔心,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咱們現在想這些也沒用。而且……”她一頓,要說今日過來的第二樁事。

  阮老夫人看她,“什麽?”

  “霍青行說了,宮裏那位對他究竟有沒有父子之情還不得而知,也許他根本就沒這個意思,反而是我們多想了。”這是近些日子,霍青行安慰她的話。

  自古以來,天家父子情意就要比普通人家淡。

  何況霍青行自小就未養在他的身旁,且不說無父子相處的情意,便是為了大魏的社稷,霍青行縱有經世之才,卻無坐擁天下的雄心。

  他更適合當一個佐相,而非一位發號施令的霸主,這一點,想必宮裏那位比誰都清楚。

  阮老夫人愣住了,她呆呆看著阮妤,嗓音訥訥,“你剛剛說……”

  阮妤握住她的手,看著她點點頭,“是,他已經猜到了。”

  “怎麽會……”

  阮老夫人尤不敢相信,她呆坐在羅漢床上,阮妤便把幾日前她和霍青行的那番話同人說了一遭,等說完,阮老夫人沉默半晌,終是歎了口氣,“太過聰明的人,往往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旁人多許多。”

  “知道也好。”

  “而且那孩子說的也沒錯,或許李紹根本沒這個意思,丹陽離世那麽多年,再好的情意也早就隨著時間流逝了。”

  “他想要兒子,自然有的是人去生。”

  阮妤聽她後話摻雜著厭惡,不由奇道:“宮裏還發生了什麽?”

  她跟祖母一向是有什麽說什麽,祖母也幾乎不會瞞她,可這會,阮老夫人卻是沉默了許久才揪著眉,淡淡道:“不過是些醃臢事罷了。”

  卻是不想提起的模樣。

  見自己的寶貝孫女一直看著她,沉默一瞬到底還是開口了,“我今日進宮的時候,見那觀山真人帶了幾個妙齡女子去見李紹,看樣子是準備獻給陛下。”

  說起這個,她又忍不住泛起惡心。

  本以為他對丹陽有多深情,早些年為了丹陽從不進六宮一步,沒想到到了如今這個年紀,卻行出這樣的事……還聽信一個道士的話!

  難不成他還真想要長生不老?!

  也罷,隻要他不動認回那個孩子的心,隻要讓阿妤和那孩子好好的,隨他怎麽糟踐去!

  阮妤沒想到是這樣的事,一怔之後回想前世,好像也有這樣的事?不過那會她對這些事都不大在意,也就不曾理會,倒是那個觀山真人,坊間都傳他有神通,可後來天子駕崩,晉王登基,好像就沒他的蹤影了。

  他去了哪裏?是逃了還是死了?

  阮妤想了想,發現居然一絲印象都沒有,餘光瞥見祖母帶著寒氣的臉,收起心思挽住她的胳膊,柔聲安撫,“我今日來的時候,霍青行同我說,想來給您磕個頭。”

  “您若肯見,回頭他來接我的時候,我便讓他進來?”

  “你這孩子怎麽不早說?”阮老夫人一聽這話,哪裏還顧得上氣李紹?滿腦子都是霍青行,原先以為他不知道,便也不敢太過親近,如今他既已知曉,她這心裏免不得添上更多的感情,她自覺虧欠丹陽,又覺那個孩子受了十多年的苦,自然想一並把這些年的憐惜彌補給他,便道:“不用等他來接你,我這就派人去接他過來,回頭你們就在我這一起用晚膳。”

  又問阮妤,“他喜歡吃什麽,回頭我讓廚房一道備上。”

  說完見身旁少女不曾答話,一愣,問她,“怎麽不說話?”

  阮妤便撅著嘴,輕哼一聲,倚到她身上,半是撒嬌半是埋怨,“祖母如今滿心滿眼都是他,都不疼我了。”

  阮老夫人一怔後,笑著點她的頭,“你這孩子,居然還吃起自己未婚夫的醋!”

  阮妤原本就是為了哄她高興,自然故意撒嬌賣癡,祖孫倆便在這說起霍青行喜歡吃什麽,外頭的言嬤嬤聽到這歡聲笑語也總算是鬆了口氣,後來聽阮老夫人發話,自是忙喊人去請霍青行過來用飯,又依著阮妤的吩咐著人去喊了阮靖馳,讓他夜裏一道來用膳。

  *

  霍青行到的時候,天色已近昏暗。

  墨藍色的天,依稀能瞧見頭頂有幾顆星子了,阮府也不差錢似的把院中廊下的燈籠都點了起來,小橋流水,有著長安少見的江南風光,他由下人領著往榮壽堂走,還未轉過小道就瞧見阮東山朝他這邊走來。

  阮東山今日還要出去應酬,剛剛回來是換衣裳。

  遠遠瞧見霍青行過來便住了步子,問身邊下人,“那是誰?”

  下人瞧了一眼,輕聲答:“是阮小姐的未婚夫,今次春闈第一的那位,今日阮小姐在家中做客,老太太便把他也請過來了。”

  阮東山聞言一怔。

  今次春闈第一,他自然也有耳聞,那會聽旁人說起的時候,他就暗恨阮妤為什麽離開了阮府,她若是還在,他自然還是她的父親,那麽也就能借此長一回臉麵。

  何況他早聽說了這個第一還是莊黎的人。

  眼見青年越走越近,他心中想與他結交一番,卻又把霍青行當晚輩,不願拿出在外應酬的模樣對他,索性背手站著,擺出一副長輩的模樣,臉上平靜且傲慢的神色卻在霍青行向他拱手問好的時候滯住了。

  這張臉……

  他臉色蒼白,腦中也轟的一聲,仿佛有什麽東西炸開一般。

  霍青行抬頭正好瞧見阮東山這副神情,他麵不改色,依舊是那副溫謙的模樣,“我還要去給老夫人請安,便不叨擾大人了。”

  說著又客客氣氣拱手一禮,與身邊小廝道:“走吧。”

  阮東山此時哪還記得攔他?

  他目瞪口呆看著霍青行離開的身影,等人走遠了,忽然抓住身邊下人的胳膊,問他,“你看到沒?!”

  下人被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看,看到什麽?”

  “對了,你不知道……”阮東山突然又鬆開手,阮家從長安到江陵府,又從江陵府輾轉回來,滿府下人早就換了一通,整座府裏,隻怕也就隻有榮壽堂那個言嬤嬤才知道舊情。

  他心中一時不敢確定,低著頭不住喃喃,“怎麽會這麽像,到底是巧合還是什麽?”

  下人見他這副神神叨叨的模樣,越發害怕。

  主仆倆沒有發現離他們不遠處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那人一身白衣,倚樹而立,看著阮東山這副表情,她也有些若有所思地看著霍青行離開的身影。

  172, 第 172 章  阮妤的打算。

  先前有人過來傳話, 道是霍青行來了。

  阮妤便掀了簾子從裏頭出來,站在榮壽堂外等人。

  此時正值黃昏,薄暮還未徹底落下, 她抬頭, 能看到天空被晚霞劈成兩半,一半是趨向昏沉的深藍色,一點點,一點點變得越來越昏暗, 像是要把整個天空都拉到黑暗中, 再把銀河掀出來。一半卻像是美人臉上的胭脂,從深藍色的那端一點點逶迤開來,照亮了半個天空, 也照亮了這還未點起燈籠的阮府後院。

  阮妤站在門外, 身後是大開的兩扇紅色漆門,兩盞嶄新綴著平安結的大紅燈籠在她頭頂隨風飄蕩, 而身前卻是修葺得十分精美的花園。

  這時日, 紫蘿花開得正好,隨風一吹, 猶如紫色的瀑布。

  萬事萬物都是好的。

  她身旁站著先前同她一道出來的歲秋,見她目光一眨不眨看著那條夾道,歲秋不由低聲笑她,“不過才半日沒見,您倒像是隔了三秋一般,虧得老夫人沒瞧見,不然指不定該怎麽笑話您呢。”

  阮妤笑笑,沒答話,依舊翹首看著遠處, 她跟霍青行是才分別半日,也並非第一次帶他見祖母,的確不該如此緊張。

  可畢竟今日與以往不同。

  今日他不僅是以她未婚夫的身份來拜見祖母,更是以故去丹陽郡主之子來見他的姑姥姥。

  若說血緣情分,他與祖母才是真血親。

  她如此迫不及待且如此激動,不過是高興霍青行又多了一個真心疼愛他的親人。

  而且歲秋還有一話說錯了。

  若非怕落人口舌,此刻站在這處的,遠不止她。

  歲秋本也隻是調侃,不必她答,而且見她這般,她心中也高興。她要虛長阮妤幾歲,也算是看著阮妤長大,想她從前行坐得體,完美到幾乎挑不出一絲差錯,卻也讓人覺得疏離。

  哪像如今?

  愛說愛笑,鮮活的樣子讓人一看就喜歡,這位霍公子還真是有本事,歲秋心中如此感慨。

  “來了。”

  身後小丫鬟輕喊一聲。

  阮妤本就一直看著那處,自是第一眼就瞧見了朝這走來的霍青行。

  他一身蒼青色圓領長袍,腰上墜著的玉佩荷包還是她從前送給他的那一份,兩側花葉繁茂,而他走在其中卻不沾半片,頭頂豔光斜射,他被晚霞籠罩,步子是一貫地從容。

  霍青行也瞧見了阮妤。

  原本溫和的眉眼在瞧見站在大紅漆門外的紫衣女子時,眉眼立時含了幾分笑,沒說話,隻到近前謝過為他引路的小廝才看向阮妤,溫聲,“進去吧。”

  阮妤自是笑著應好,想和從前似的去牽他的手,又想他那副古板性子,索性一笑,“進去吧,祖母等你許久了。”

  霍青行應好,同她一道進去。

  歲秋見二人並肩,更是笑容滿麵,並著其餘幾個小丫鬟落後兩步,簇擁著他們二人往裏頭走。

  榮壽堂外沒一會就空了一通,隻餘剛才給霍青行引路的小廝還呆站在原地,小廝不過十三,因生得機靈,平日便專做引人送客的活,在阮府幾年也算是見過不少貴客,卻是第一次被人這樣真摯的道謝,一時杵在原地忘了離開,等終於回神抬頭,隻瞧見兩個離去的身影,那兩個身影,一個頎長挺拔如青竹,一個纖穠合度如牡丹,青竹清貴,牡丹孤傲,本不該長在一處,可小廝遠遠看著卻覺得他們實在是般配極了。

  他目露驚豔之餘,心中也不由稱歎一句“郎才女貌”。

  最初阮小姐定下這門親事,闔府上下,誰不私下說道幾句“可惜”,歎她低嫁。

  也是,原本阮小姐定得可是忠義王世子,如今卻隻能嫁給一個沒了雙親的讀書人,那會西院那位小姐可沒少笑話阮小姐,說她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居然在這樣的大事上昏了頭。可隨著時日越長,這些聲音卻是越來越少了,到如今更是欽羨居多。

  先不說這位霍公子連中二元,還被莊相賞識,便說這位霍公子的品性相貌,那也是萬裏挑一,便是比之那些王孫貴族也是不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