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節
  第182節

  這大概是徐之恒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和徐長咎說話。

  徐長咎沉默看他。

  他看著青年在夜色下越顯穩重的臉龐,看著他緊抿克製的薄唇,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

  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好父親,他與徐之恒的關係,雖是父子卻更像同僚,他可以信任他,可以在戰場把自己的後背托付給他,卻從來不會如一個父親一樣關切他心疼他。

  他以為徐之恒也一樣。

  他把他當將軍當上級,卻不會把他當一個什麽都可以說的父親。

  畢竟在他的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聽他說過苦也沒見他流過淚,在別的孩子還在和父母撒嬌的時候,他的阿恒已經用弱小的身軀拿起長,槍,紮起馬步,即使身子顫抖腳步打晃也咬牙撐著。

  直到今夜——

  他聽他的兒子說,“我知道父親覺得即使沒有你,我也能照顧好母親,也能繼續統率徐家軍。”

  他是可以。

  即使是前世的他也能把母親和徐家軍照料得很好,更不用說是如今有兩世經驗的他了。

  “可父親——”

  徐之恒濃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著他,“為人子,我怎麽可能不管您?”

  屋中父子倆對視一會,在徐之恒凝重深沉的目光下,徐長咎卻突然笑了起來。

  徐之恒一愣,印象中他的父親少言寡語,別說這樣肆意開懷的笑了,就連抿個嘴角都少見,他目光錯愕地看著徐長咎,直到肩膀被他按住才回過神。

  “我的恒哥兒是真的長大了。”

  徐長咎語氣感慨,眼中卻透著欣賞和寬慰,見他依舊擰眉,又笑道:“我剛才與你說的是最壞的可能,眼下的情況,還沒有我想的那麽糟糕。”

  徐之恒聞言,沉默一會,倒是也點了點頭,的確,事情還沒有他們想的那麽糟糕……即使陛下真的不滿父親欺瞞,近幾年也不會向父親動手。

  如今邊境雖安,但匈奴幾國依舊蠢蠢欲動,大魏還不能沒有徐家軍。

  製衡之術,龍椅上的那位比誰都懂,這也是為什麽他任憑李泓、李璋鬥了這麽多年,即使如今李泓已經不在長安,他也沒有把儲君的位置定下。

  不過——

  這是以前。

  如今霍青行出現了,以那位對丹陽郡主的心思,在知曉霍青行的身份時,會不會動別的念頭?徐之恒不知道。

  他沉眉細想前世可曾有其他端倪,卻一無所獲。

  那個時候他在戰場失去了自己的父親,自己也受了傷,雖算不上一蹶不振,但也的確萎靡了一陣子。

  “這事,你先別和你母親說。”耳邊又傳來徐長咎的聲音。

  徐之恒回神頜首,輕輕應一聲,“好。”

  這件事,知曉的人越少越好,即使母親也姓蕭,按輩分還是霍青行的姨母。

  隻是不知阮妤清不清楚霍青行的真實身份?他對阮妤早已不再強求,也真心希望這一世的她能幸福,可她還是不希望她被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就置身險境,卻又覺得以她的性子,隻怕知曉也會守在霍青行的身邊。

  她這人——

  認定了一個人就不會更改,即使身處險境也至死不悔。

  徐之恒想到這,兩片薄唇不由又輕輕抿起一些。徐長咎見他抿唇,隻當他還在擔憂此事,便低聲寬慰,“這事你先不必擔心,倒是景舟那邊,你多看著一些。”說到這,他微微蹙眉,“我聽說他和明光玩的不錯,別因為這事壞了情分。”

  “能瞞著,就瞞著。”

  “好。”

  他剛剛也在想這事,不知道上輩子景舟知曉霍青行的身份後是怎麽想的,他那會多在邊境很少回京,不過霍青行前世死在他後麵,想來景舟即使心中有疙瘩,卻也不至於像李泓那般趕盡殺絕。

  夜深了。

  徐之恒本來還想同人再說幾句,問問姑姥姥那邊的事,但見對麵男人鬢角略有霜色,麵上也有了倦容,想了想,還是起身告辭,正要開門出去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男人喊他,“恒哥。”

  徐之恒回頭。

  暖色燭火下,他尊敬崇拜了兩輩子的男人正望著他,不知是不是因為燭火的緣故,他此時的臉龐和目光看起來是那樣的溫柔。

  他目光一怔,仍舊恭聲詢問,“父親有何吩咐?”

  徐長咎看他良久,須臾才開口,“這些年,我有愧於你。”

  他這一生不愧祖宗,不愧天下,對妻子蕭氏,兩人也在成婚前早早有過約定,她為他操持內宅,他給她應有的尊重和榮耀,各取所需,倒也算不得有愧,即使是對丹陽對那個孩子,他也盡可能做了自己能做的,唯獨對他這個兒子,實在是虧欠良多。

  在他成長的年紀,他征戰沙場,鮮少回家。

  在他應該享樂的年紀,他卻又把他帶在身邊,南征北戰,未得一絲輕鬆。

  “不。”

  夜色深沉,徐之恒在短暫地怔忡後,突然笑了起來。

  他其實並不愛笑,將軍當得久了,做事也習慣了一板一眼,早就忘了該怎麽笑,可此時他的笑容卻並不僵硬,語氣也透著難得的輕鬆和疏朗,“您是我這一生最崇拜的人。”

  “父親,”

  他喚他,“我這一生都以做您的兒子為榮。”

  他短短一句,見男人神色呆怔,微微俯身,恭拜一禮後告退。

  看著他離開的身影,看著燭火把他的身影拉長,徐長咎看著看著,突然又笑了起來。

  ……

  阮妤茶飯不思了幾日,總擔心宮裏會突然下什麽詔令,讓霍青行進宮去,有時候猶如驚鳥一般,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她嚇一跳,直把家中一幹人都嚇壞了。

  反倒是霍青行這個當事人,甚為平靜,還安慰她。

  又過了幾日,她收到消息,道是祖母去了宮裏,知她應該是為了霍青行的事,她便再也待不住,拿了自己做的糕點去阮府探望祖母。

  她來前並不知道阮雲舒和阮微月的事。

  是進了府,聽婢女悄聲說了才知道不久前阮雲舒落了水,事後柳氏被徐氏好生鞭打了一頓,要不是老夫人派了人過來,隻怕那夜柳氏凶多吉少,阮微月作為小姐雖然沒挨打,但也免不了一罰。

  這陣子母女倆自請去郊外的清水庵清修贖罪,早幾日已經離家了。

  這是阮府的家事,阮妤聽過之後也隻是沉默了一瞬,正要往前走卻瞧見不遠處的一株梨樹下站著個倩影,那人一身白衣,粉色係著蝴蝶結的腰帶束起一段盈盈可握的腰肢,黑發半披半束,髻上簪著一朵紗絹做得荼蘼花,就靜靜地站在那,如弱柳扶風,用一雙點漆的眼睛看著她。

  明明前不久才見過,可今日的阮雲舒卻給她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她停步蹙眉,腳下步子卻未停,繼續一步步朝她那邊走去,婢女給阮雲舒請了安,而阮雲舒也早在她過來的時候低下頭,與從前似的同她微微頜了首,喊了一聲“阮小姐”。

  又問她,“阮小姐來見祖母嗎?”

  阮妤低眉看她,見她麵上仍掛著柔順的笑,眼中也不似她方才瞧見的那般,而是帶著一些柔婉的笑意。她麵上不顯,也和從前似的淡淡答了一個“嗯”。

  “那阮小姐快去吧。”

  阮雲舒說著又拿起帕子抵著唇輕咳一聲,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我身子不好就不送你過去了。”她說著便自顧自往小道離開了。

  阮妤看著她離開的身影,直到婢女輕聲喊她,才收回目光,淡淡發話,“走吧。”

  171, 第 171 章  太過聰明的人,承受的……

  阮老夫人見她到來, 便把丫鬟婆子都打發了下去。

  她神色有些疲憊,眉眼之間也盡是倦怠之意,看著精神氣十分不好, 可瞧見阮妤還是立刻掛上慈和的笑容, 朝她招手,語氣溫溫,“來了。”像是早就知道她會來。

  阮妤過去給她請安,看著她疲憊的模樣又皺眉擔心, “您沒事吧。”

  “沒事。”

  阮老夫人笑著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言嬤嬤先前沒出去, 這會給阮妤上了一盞她素日最喜歡的茶,便把這處地方留給祖孫倆,由著她們說體己話, 自己就侯在簾子外頭, 一來是以防她們需要什麽東西可以及時送進去,二來卻是以免哪個丫鬟婆子路過不小心偷聽了祖孫倆的話去。

  雖說現在榮壽堂的下人都是她跟歲秋仔細挑揀出來的, 但總怕個萬一。

  “你今日不來, 我也得喊人去找你。”屋中,阮老夫人握著阮妤的手, 語氣溫和。

  阮妤坐在她身旁仍揪著眉,心中的擔憂一半是為了祖母,一半是為了霍青行,聞言,她抿唇輕聲,“陛下有何表示?”

  “他早年曾給過我一道空白聖旨,允諾我在我有生之年無論想要什麽皆可向他討要,今日,我把聖旨拿進宮了。”

  聖旨?

  阮妤一怔, 這是她不知道的事,或許,整個阮家都無人知曉此事。

  有這樣一道聖旨,可謂是拿了一塊禦賜金牌,可前世這道聖旨卻一直不曾出現過,祖母生前不曾用過,死後她也沒見這道聖旨交托給誰。

  倒是——

  阮妤忽然想起祖母要入土那日,言嬤嬤曾拿著一個黑木盒子放進那棺木之中。

  她自幼養在祖母膝下,祖母有什麽,她最是清楚,大到田契房契,小到首飾古玩,唯有那個黑木盒子是她不知道,甚至根本沒有見過。

  問起言嬤嬤,她也隻說是舊物。

  她那會整個人都沉浸在祖母突然離世所帶來的痛苦和悲傷中,聽到這個回答,自然也就不再多問,任那盒子隨著祖母長埋土下,如今想想,那黑木盒子裏放的隻怕就是這道聖旨。

  想到這。

  阮妤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管是因為突然的離世還是因為別的緣故,想必上一世的祖母都沒有要動用這道聖旨的意思,聖旨在,求與不求,皇恩都在,陛下看在祖母的麵子上,怎麽著都會照拂阮家一二,可一旦動用了這道旨意,祖母在陛下那裏的丁點情分隻怕也就消失了。

  自古挾恩圖報都沒有好結果,尤其這回涉及的還是陛下的私事。

  阮妤心下一緊,握著祖母的手也驟然收緊了一些,就連看著她的目光也變得越發擔憂起來,壓著嗓音問,“他可會為難您?”

  阮老夫人見她這般不僅不愁,反而還掃盡這連日來的陰霾,笑了起來,她握著阮妤的手輕輕拍了拍,寬慰道:“我沒事,到底我對他也曾有過幾分養育之恩,為著這個,他也不至於為難我。”

  當年她是長安城中名聲最盛的雲蘿郡主,與先帝一同長大,那時的太後娘娘又因母親的緣故格外照拂她,一個月總要喊她進宮陪伴個四五日。

  而彼時的李紹卻隻是一個不受人待見的四皇子。

  她在宮裏撞見過幾次李紹被宮娥太監欺負,看不慣便幫了幾回,那時候的李紹像條可憐巴巴的小狗,誰對他好一點就喜歡跟著誰,也不說話,就喜歡跟在你後麵,起初膽子小,你要是停步回頭看,他就立刻跑開,躲到一旁偷偷看你。

  後來膽子大了,就會離你近一些,若是看你不生氣還會攥住一小節你的衣袖,還知道感恩圖報,但凡有了什麽好東西就會留給她。

  可那些東西對他來說是好東西,對她而言卻不值一提。

  名滿長安的雲蘿郡主,什麽好東西沒見過?可小孩子的一片赤誠之心,總是容易打動人的,她那會看他仰著頭,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心就軟了,後來她跟太後求了恩典,偶爾會帶李紹出宮,讓他跟長咎丹陽他們一道玩,有時候也會帶長咎和丹陽進宮。

  可以說——

  這三個孩子是她從小看著長大的,隻是沒想到會變成如今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