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第158節

  不過……

  太子將這信交與他時,神色從容淡定,還叫他放心,說皇上看了這信,不會生怒。

  貴忠斟酌片刻,道:“應當不會是壞消息。”

  汪德海這才鬆了口氣,緩緩拍了拍胸口,又聽見貴忠道:“還有一事,容……沈姑娘,並未出意外,太子殿下已經尋到人並親自護送她去大同了。”

  汪德海手微微一頓,道:“此話當真?”

  半月前,帝後那場爭吵他在殿外雖聽不真切,但依據他捕捉到的寥寥幾個詞兒,猜到了是與曾經的承安侯嫡長女有關。

  坤寧宮閉宮後,汪德海悄悄派人去打聽,方知曉是那位小娘子在路過龍陰山的時候遇見雪崩,人隨著馬車掉落到山崖裏,徹底沒了。

  汪德海隱隱覺著這姑娘死得蹊蹺,隻他不明白為何皇後娘娘為對這姑娘的死如此傷心。

  也不應說他不明白,隻不過是在宮裏沉浮了多年,汪德海知曉哪些事可以打聽,哪些事不能打聽,這才不敢讓自己去深想。

  而自打坤寧宮閉宮後,皇爺雖如同往常一般,吃藥、批奏折、就寢,仿佛一點兒也沒受影響。

  但汪德海知曉,皇爺心裏實則一點兒也不痛快,夜裏的咳嗽也變得越來越厲害。

  皇爺對戚皇後的態度,汪德海看得分明。

  皇後娘娘是因著那姑娘與皇爺鬧翻的,想來知曉她安然無恙的消息,也就不會再同皇爺鬧了罷?

  思及此,汪德海忙對貴忠道:“您快進去同皇爺稟告,我差個人到坤寧宮外頭侯著。”

  戚皇後雖閉宮了半月,但這後宮裏的動靜還是了如指掌的。

  那廂貴忠才進了乾清宮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桂嬤嬤便帶了消息回來。

  桂嬤嬤給戚皇後斟茶,苦口婆心地道:“娘娘,您還要同皇上慪氣到何時?你便是再悲痛,也不能這樣同皇上鬥氣呀!”

  戚皇後恍若未聞,隻抓著桂嬤嬤的手問:“嬤嬤可打聽到貴忠是因著何事去乾清宮的?”

  桂嬤嬤道:“娘娘又不是不知乾清宮是皇上的地頭,這宮裏誰敢打聽裏頭的事?”

  別看嘉佑帝脾氣溫和、爾雅溫文的,治下的手段卻極嚴厲。

  戚皇後抿唇,“嬤嬤派人到外頭守著,看看汪德海可有派人過來?”

  桂嬤嬤卻遲疑:“娘娘與其在這等著,還不若去趟乾清宮,同皇上服個軟,皇上難不成還能同您置氣不成?”

  “這不是服不服軟的問題。”戚皇後揉了揉眉心,道:“嬤嬤按本宮說的去做罷,若汪德海派人來了,想來貴忠此番帶來的不是壞消息。”

  桂嬤嬤隻好出去。

  坤寧宮閉宮半月,不知多少人在等著皇上廢後,她可得盯緊了。

  此時的乾清宮裏,嘉佑帝看完那封密信後,已經沉默了好半晌了。

  貴忠大氣不敢喘,默默地等著嘉佑帝發話。

  “朕吩咐你辦的事,就此作罷。即日起,你便回來宮裏伺候。”

  果真如太子說的,皇上看完信後,的確並未發怒,簡直是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了。

  貴忠躬身應“是”。

  嘉佑帝又道:“讓汪德海去坤寧宮請皇後過來。”

  貴忠領命而去。

  他一走,嘉佑帝忍不住握拳抵唇,又咳嗽起來。

  他咳得麵色潮紅,氣喘籲籲,整個內殿都充斥著他悶沉的咳嗽聲。

  好半晌,他終於放下手,從厚厚的奏折裏抽出被壓在底部的畫像。

  畫裏的姑娘明眸善睞、眉目如畫,笑起來時像春花般嬌豔,又似秋月般嫻靜。

  那日戚甄便是帶著這畫像過來乾清宮,問他那場雪崩是不是他派人做的。

  “這是你的親骨肉,你怎麽能如此狠心?!”

  “你還誇過她,說她在揚州的義舉有外祖愛國憂民的風骨。”戚皇後拿過他的手,將那孩子的畫像放在他手裏,聲聲泣淚:“你看看她,蕭衍,你看看她!她生得多好啊,又像你又像我!你怎麽忍心?她是我們唯一的孩子,你怎麽下得了手!”

  戚皇後泣不成聲。

  花瓶、香爐被她砸了一地。

  嘉佑帝始終沉默著,默認了那姑娘的死訊。

  貴忠傳來的消息是那孩子剛從馬車裏救出,還未及查探她的傷勢,她就被人搶走了。他不知搶走她的人是誰,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

  是以他寧願讓戚甄和太子都以為她死了。

  他本就是這般打算的,不是嗎?

  太子明知那是他的堂妹,卻依舊不曾放棄過娶她的心思。

  大胤未來的國君怎可有與族妹亂倫的醜聞?

  戚甄沒說錯,他的確心狠,在太子與那孩子之間,他選擇了太子。

  可現在事情又有了變數。

  嘉佑帝望著手裏的信函,實在是想不明白,太子怎敢寫下這信?

  他就不怕一回到上京就被砍頭嗎?

  感覺到喉頭湧上一陣癢意,嘉佑帝掀開茶盅,緩緩抿了一口茶湯。

  戚甄快來了,不能叫她聽見他在咳嗽。

  茶湯滾燙,幾口下去,喉管被燙得發麻,徐徐壓下纏綿在胸肺的那股癢意。

  不多時,外頭傳來汪德海尖細的聲音。

  “皇上,皇後娘娘到了。”

  汪德海不敢進殿,給嘉佑帝通稟完,便躬身讓戚皇後進去了。

  嘉佑帝放下畫像,與戚皇後對視片刻,溫聲道:“過來陪朕說說話。”

  半月不見,嘉佑帝又瘦了許多,麵色愈發灰敗。

  明明氣著他、恨著他的,可瞧見他這副病入膏肓的模樣,戚皇後心中又是一陣酸澀與悲涼。

  她在嘉佑帝身旁坐下,“皇上想同臣妾說甚?”

  嘉佑帝道:“那孩子沒事,太子將她送去大同了。”

  戚皇後霍地抬起眼,急聲道:“她……沒事?那具屍身不是她?”

  “嗯,那是貴忠安排的女屍。”

  戚皇後定定望著嘉佑帝,半晌,她紅著眼眶道:“蕭衍,你何苦如此騙我?”

  這半個月,她是當真以為那孩子死了!

  嘉佑帝不語。

  他望著戚皇後,忽地握住她冰涼的手,道:“皇後可還記得太原府的謝家?”

  戚皇後怎會不記得?

  謝家乃太原府一普通的軍戶,靠著寡母甄氏一人,將五個兒子拉扯大。

  當年嘉佑帝在太原府被逼起事,謝家五名成年男丁全都戰死,隻留下那常年做針線活,幾乎將雙目熬瞎的寡母以及長子留下的幼子。

  甄氏一年內接連喪去四子,最後一名幼子年不過十六,為了給嘉佑帝擋一支毒箭,也在來年春死了,甚至還未娶妻。

  那一日,便是蕭衍親自給甄氏送去她幼子的死訊的。

  “老人家雙目本就有舊疾,短短兩年接連喪失了五子,眼睛也哭瞎了。那一日,她並不知那名給她送訊的小兵便是朕。”嘉佑帝麵上浮出幾縷回憶之色,“朕問她恨不恨。”

  恨這蒼天不公,恨這世間不平,恨他這王爺無能。

  老夫人緊緊抱著幼子那件帶血的戰袍,顫著聲道:“恨呐!老婦怎不恨!老婦恨我大胤終年不得太平!”

  她的父兄戰死了,丈夫戰死了,如今辛苦拉扯大的五個孩子也戰死了!一年又一年,戰場上的硝煙始終不曾停歇過!

  “老人家不恨七皇子嗎?若非追隨了他,謝家五子不用戰死,您這幼子也不必為了救他而死。”

  七皇子無母族支撐,也不得皇帝看重,是以兵力最弱。

  每一場勝仗皆是無數個悍不知死的兵丁用鮮血鋪路換來的。

  蕭衍看著一個又一個為他死去的人,時常想:值得嗎?為了他這個病弱無能的人,值得嗎?

  “老人家聽罷朕的問話,竟憤怒地摔了碗盞,連茶都不遞給朕吃了。”嘉佑帝唇角壓出了一縷笑,“她說她的兒子們都願意為朕死,是因為他們篤信,朕將會是明君。”

  戚甄望著嘉佑帝。

  難怪那一日,他從謝家歸來後,一個人在屋子裏呆了許久。

  太原府的百姓們愛戴他。

  那些願意為七皇子蕭衍去死的人,有的是為了博一個前程,但更多的,是同謝家的幾兄弟一眼,為了他這個人。

  便是她戚甄,不也是為了他蕭衍,連家族都舍棄了嗎?

  “那一夜,朕對自己道,試試吧蕭衍,試著,去做一個他們口中的‘明君’。”

  嘉佑帝漸漸散去麵上的笑意,望著戚皇後認真道:“我下決心與刑家結盟,納刑家女為妃時,便已知曉,我與你戚甄再當不成太原府的七皇子與七皇子妃。”

  他需要勢力。

  需要借刑家之力,拉攏文臣力量,借此牽製野心勃勃的戚家。

  隻納了旁的女子,他會漸漸失去她,會與她一日日離心。

  這些,他都有所預見,但即便如此,他依舊是選擇了與刑家結盟。

  當年大胤的妖道之亂,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像甄氏那樣白發人送黑發人卻依舊不怨他不恨他的人。

  他不能辜負這些人。

  戚甄輕輕垂下了眼,笑道:“皇上一直是個明君,這些年唯一的汙點,大抵便是放過了戚家,放過了臣妾。”

  以他蕭衍的能力,怎會不知曉戚家與旁的武將勾結了,又怎會不知蕭譽背著他做了甚?隻不過是念在他與她的一份舊情,念在她殺了啟元太子的功勞,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直到老尚書以死做局,逼著他出手鏟除戚家。

  就像當年謝家幼子之死叫他選擇了與刑家結盟,拋卻身後名與範氏一族百年清譽的恩師也叫他下定了決心鏟除戚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