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第56節

  顧長晉拱手道:“多謝老大人栽培。在下官看來,潘貢士心中也有這樣一份銳氣。”

  頓了頓,他道:“從都察院離開後,潘貢士一個會館一個會館摸過去給老大人正名,他至今都不肯認罪,也堅信他能等個公道。”

  範值道:“那小子的確是個倔驢,潘家這孩子啊,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

  潘家這孩子。

  顧長晉眸光微動,又聽範值道:“老夫此生唯愧對潘學諒。”

  顧長晉驀地抬眼,“老大人此話怎講?為何愧對潘學諒?”

  範值那雙飽含滄桑的睿智的眼望著顧長晉,道:“你若想知為何,那便查下去罷,老夫知你定會查下去。”

  說著,從棋盤上取下棋簍,微咳了幾聲,笑著道:“不說這案子了,顧小郎陪老夫下局棋如何?”

  範值麵上已有疲憊之色,卻對這局棋頗為期待。

  顧長晉半落下眼簾,取過棋簍,猜子行棋。

  屋子很快便靜下來,隻餘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輕微聲響。

  兩刻鍾後,範值盯著棋盤望了好半晌,旋即笑道:“都說觀棋如觀人,顧小郎到底太過心善,若你願意舍棄幾枚棋子,這局棋你早就贏了,不會如眼下這般與我的白子死死膠著。便比如這一步,若你能放棄這一子,便能吃下老夫十子,為一子而棄十子,委實得不償失。”

  顧長晉緩緩放下一子,道:“勝負未分,老大人如何斷定這是一枚該舍棄的棋子?便它是棄子,老大人又焉知這枚棄子不能走出一條活路來?”

  範值微怔。

  也不知想到什麽,忽地一笑。

  黑白棋子漸漸布滿了棋盤,顧長晉落下了最後一枚棋子。

  一子落,先前那些在許多人眼中該舍棄的棋子串連成一道不可撼動的防線。

  和局。

  範值端著棋簍,抬眸溫聲道:“顧小郎好棋力,隻這局,你本可贏。”

  顧長晉道:“於下官而言,能護住大部分棋子且又立於不敗之地,已是贏了。”

  “曾經也有一人同顧小郎說過同樣的話。”範值放下棋簍,眼現懷念之色,道:“老夫此生唯見過一人,不舍下任何一子,將死局救活。那人走了一條極艱難的路,卻當真讓他走出了一條生路來,可惜啊,臨到末了,他到底是心軟了。”

  這麽一局棋已是耗費了他泰半的精力,他放下棋簍,溫聲道:“顧小郎你啊,要感激嘉佑一十七年的那場大水。老夫贈你一言,這朝堂上,永遠隻有一人可信。你們這群小牛犢,可莫要信錯人了!”

  言訖,連棋子也不收,擺擺手,便在軟褥上躺下,麵色瞧著,又更差了些。

  顧長晉長揖到底:“老大人珍重。”

  待他離開了牢房,範值方緩緩睜開眼,笑道:“真是不甘呐,真想看看你們這群年輕的後生能掀出怎樣的風浪來。”

  夜幕漸攏。

  一輛馬車停在大理寺獄,裴順年小心翼翼地攙著一名身著玄色衣裳的男子下了馬車。

  “皇爺,仔細腳下。”

  嘉佑帝麵色溫和道:“你在這等著,朕自己進去見老師。”

  裴順年躬身應是,住了腳。

  嘉佑帝高大的身影緩緩行在暗道裏,他手裏拿著串鑰匙,到了範值的牢房便親自解鎖開了門。

  範值躺在軟褥上,案幾上還擺著那盤棋,棋盤旁邊放著個空了的藥碗。

  聽見外頭的動靜,掀眸望去,旋即一怔,很快又斂去異色,眉眼裏竟然多了絲恍然的笑意。

  他掙紮著下榻,顫顫巍巍地行了跪拜之禮。

  嘉佑帝上前攙他,道:“老師。”

  範值卻不起身,“陛下慎言,這一聲‘老師’,罪臣愧不敢當,亦不敢應。”

  嘉佑帝伸到一半的手緩緩收回,默了默,道:“孟卿,陸卿還有許卿聯名上奏要三法司共審此案,朕應了。”

  範值微微揚起頭,欣慰笑道:“罪臣多謝聖上成全。”

  嘉佑帝靜靜望著他,“老師這又是何苦?”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範值笑笑道:“還望聖上再成全罪臣一事,將此案交與顧小郎去查。”

  “老師想要救潘學諒?”

  嘉佑帝的聲音聽不出半點情緒,始終是淡淡的。

  範值道:“無所謂救或不救,隻是不想那孩子到死都不知曉自己是因何而死。”

  嘉佑帝不置可否,隻問道:“老師可還有旁的未了之願?過兩日,朕讓裴順年送懷安來見你最後一麵。你是他啟蒙先生,合該給你叩個頭。”

  嘉佑帝口中的懷安是九王爺的遺腹子蕭懷安。

  當初諸王圍攻上京,啟元太子幾乎殺盡了所有手足,活下來的唯有嘉佑帝以及不足十歲的九王爺蕭引。

  嘉佑帝登基時,蕭引才十二歲,二十二歲病故那會,蕭懷安還在娘胎裏。

  蕭懷安出生後便被嘉佑帝接入宮裏養,如今才將將十歲。

  範值是蕭懷安的啟蒙恩師,教導蕭懷安已有六年之久。

  “不可,罪臣無顏再見世子。如今罪臣罪無可恕,翰林院學士林辭可接替罪臣,做世子的先生。孫院使道罪臣已無多少日子了,還望聖上允罪臣一個梟首之刑。”範值言罷,再次磕了一響頭。

  嘉佑帝久久不語。

  瞥見幾案上的棋局,提步行去,垂眸看著棋盤上膠著在一起的大片黑白子。

  範值也不擾他,嘉佑帝棋力驚人,從這棋局裏大抵能推出他與顧長晉走的每一步。

  “這是老師與顧卿下的棋?”

  “正是。”範值笑道:“顧小郎倒是與聖上從前一樣,舍不得放棄任何一子。”

  嘉佑帝盯著那盤棋不語,想起當初那小子走金殿時一雙灼灼的眼,不由得一笑。

  “老師說無所謂救或不救,在朕看來,老師還是想救的。”嘉佑帝從棋盤裏拾起一枚黑子,道:“老師所願之事,朕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