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第55節

  “此案顧大人就此罷手罷。”胡賀起了惜材之心, 道:“你瞧瞧今個為潘學諒說話的人都被打成怎麽樣了?你此時再替潘學諒說話, 那就是站在所有讀書人的對立麵。你入仕三年掙下的所有名聲都會在一夜間化為虛有, 如此, 你也要替潘學諒正名嗎?”

  胡賀在都察院的一眾言官裏是出了名的好脾氣,整日裏笑嗬嗬的,笑麵佛似的,十分的圓滑識時務。

  總憲大人將顧長晉放在他手裏,大抵也是希望他能將此子的性子磨得圓潤些。

  瞧瞧他先前的手段,不管是告禦狀還是走金殿,行的都是劍走偏鋒的招數,一個不慎便能將自己的前程性命都弄沒。

  顧長晉頷首道:“多謝胡大人提點。”並未提究竟會不會罷手。

  胡賀以為顧長晉是聽進去他的話了,擺擺手道:“你今個為了救潘學諒也受了傷,早些回去養傷吧。”

  顧長晉頷首應是,出了堂屋,在廊下站了一會,卻並未離開,而是提腳去了孟宗的值房。

  孟宗是左都禦史,他如今在都察院任職,想替潘學諒洗清罪名,自是不能越過孟宗。

  孟宗見他來,似乎也不驚訝,撂下手上的狼毫,道:“可是為了潘學諒而來?”

  “總憲大人。”顧長晉拱手見禮,道:“下官的確是為了潘學諒來。”

  孟宗看著他道:“你想將這案子查到底?”

  “老尚書乃三朝元老,名滿天下,令無數仕子敬仰。如今自汙其名,興許是有隱情。下官以為,此案關乎朝中重臣在百姓心目中的名聲,下官不信老尚書會是徇私舞弊之人。”顧長晉頓了頓,接著道:“況潘學諒亦不曾認罪,既如此,為何不將這案子查下去?”

  孟宗一雙銳目深深看著顧長晉,須臾,他道:“你想救潘學諒?”

  “下官未知此案全貌,不敢言救,隻是想給潘學諒爭取一個三法司會審的機會。”顧長晉道:“若三法司會審後仍舊判定他有罪,想來他也能心服口服。讓有罪之人認罪伏法,無罪之人昭雪,此乃三法司首要職責之一。下官以為,三法司掌管天下刑名,乃大胤百姓尋求公道正義之所在,不管何時何處,皆不能忘記此要責。”

  他慢抬起眼,迎著孟宗銳利的目光,道:“而潘學諒是大胤的百姓。”

  還百姓以公平正義。

  潘學諒乃大胤的百姓,若他無罪,便該還他清白。

  孟宗雙手交闔,慢慢道:“本朝能令三法司共審之案皆是大案要案,潘學諒此案,尚未有此資格。若本官不應,你待如何?”

  顧長晉不卑不亢道:“下官即是言官,身兼糾察百官之責,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行事有失偏頗公允,下官自當行言官之責。”

  他垂眼拱著手,腰杆卻是直的,不曾彎過。

  那是心懷正義的年輕後生獨有的韌勁兒,孟宗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年輕人,似狂風中依舊不屈不折的青竹,又似一柄斂鋒的劍。

  孟宗一瞬不錯地看著他,在顧長晉看不到的地方裏,那雙銳利得如同鷹一般的眼漸漸柔和下來,甚至帶了點兒笑意。

  “聖意如何想必你心中清楚,你這般為了一個潘學諒,賭上自己的前程,若是賭錯了,可會覺著不值?”

  “不會。”顧長晉斬釘截鐵道:“下官相信皇上,也相信朝堂裏所有為國為民的大人。”

  他很清楚,都察院有徐馥的人,不會真的就這般讓他的仕途止步與此。

  況且,還有大司寇、談大人他們在,便是金鑾殿那位震怒,他們念著舊情也會替他保住頭上這頂烏紗帽。

  孟宗斂去眸中那點溫和,又恢複了一貫的冷厲,他頷首道:“三法司共審潘學諒舞弊之案,都察院這頭應了。至於刑部與大理寺,你須得親自去說。”

  依照大胤律令,一樁案子要啟動三法司共審的機製,除了皇帝下令,還有一個方式,那便是三法司的三位當家大人一致認同這這樁案子值得啟動共審機製。

  顧長晉沉聲應是,出了都察院,便去了刑部。

  刑部尚書陸拙聽罷他的來意,沉默了許久,方道:“你今日會來此,有一人早就料著了。你可知那人是誰?”

  顧長晉道:“下官不知。”

  陸拙看了看他,長長一歎,道:“那人說若你不放棄潘學諒這案子,他便想親自見見你,擇日不如撞日,總歸你一會也要去大理寺,本官便帶你去見見他。”

  牛嚼牡丹似的將盞中茶飲盡,陸拙又道:“三法司共審潘學諒科考舞弊案,刑部應了。走罷,本官領你去大理寺。若李蒙敢不應,本官親自拿刀削掉他那頂烏紗帽。”

  說著,這位年過花甲之年的尚書大人當真抄出了一把短匕,隨手帶著。

  顧長晉在刑部三年,這位大司寇待他一貫來看重,說是竭盡全力地栽培也不為過。

  走金殿之路不是那般好走的,當初若無整個刑部做他的後盾,他又怎可能為許鸝兒為金氏求到一個重審的機會?

  眼下潘學諒這案子亦是如此,雖未明說,但陸司寇的態度十分清楚,刑部會一如既往地做他的後盾。

  顧長晉深深壓下腰,做了個長揖,道:“下官多謝司寇大人。”

  陸拙爽朗道:“走罷,本官帶你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李蒙與孟宗、陸拙相比,年歲要小許多,執掌大理寺足有六年,眼下也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

  能在此年紀便當上大理寺卿,李蒙自也是個驚才絕豔的人物。

  聽底下人說顧長晉與刑部尚書來了,不過須臾便猜到了他們的來意。

  “去沏上兩盞龍團。”言訖,他理了理身上的官袍,親自去迎陸拙與顧長晉,“二位大人可是為著老尚書的案子而來?”

  陸拙道:“李大人是個爽快人,沒錯,本官與顧大人的確是為了老尚書與潘學諒而來。此案事關重大,還望李大人同心協力把這案子好生辦了。”

  李蒙方才隻提了老尚書一人,陸拙說的卻是老尚書與潘學諒,他這下是徹底篤定了二人的來意了。

  為了潘學諒。

  按說都察院那位與陸拙在官場沉浮了那般久,不會不知曉皇上對這個案子以及對老尚書的態度。

  李蒙不著痕跡地掃了顧長晉一眼,心知又是這位不怕死的年輕人要攪事了。

  嘉佑一十八年金殿傳臚之後,老師還吩咐他務必將這年輕人搶到大理寺來。他是個左右逢源的性子,最不喜的便是攪屎棍一樣的人。

  此時此刻,顧長晉在他眼中就是那根攪屎棍。

  牙根一酸,李蒙知曉今兒他若是不點頭,前頭那位脾氣格外暴烈的陸尚書大抵能把他值房的東西摔個碎碎。

  遂道:“大司寇說的是甚話?能與您一同辦案,下官與有榮焉。不知大司寇如今是想要個甚章程?您隻管說,下官照辦便是。”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陸拙,日後萬一惹惱了聖上,還能說自己是逼不得已,拗不過陸拙才應下這事。

  陸拙一眼看穿李蒙肚子裏的這點彎繞,懶得費心思同他耍太極,便頷首道:“本官與孟都禦史皆同意三法司共審老尚書這案子,如今就差李大人點頭了。”

  李蒙忙道:“兩位大人既已首肯,下官又怎會不同意?”

  陸拙道:“如此甚好。本官想去大理寺獄見一見老尚書,便不與李大人多說了。”

  說著拱手告辭,對顧長晉道:“走罷,你隨本官走一趟。”

  先前被李蒙差去沏茶的小吏從茶水房出來,見陸拙領著顧長晉風風火火地往大理寺獄去,一時懵了眼。

  進了值房便道:“大人,這茶——”

  李蒙擺擺手,道:“放著,一會本官自個兒喝,你去大理寺獄盯著,有甚消息便過來同本官道一聲。”

  那小吏忙放下茶盤,領命去了。

  李蒙背手行至值房外的長廊,不一會兒,他身邊得用的長隨匆匆打馬歸來。

  李蒙眉眼一肅,快步返回值房,待得那長隨一入門便闔起門,道:“如何?老師如何說?”

  李蒙口中的“老師”便是文淵閣首揆,內閣首輔刑世琮,也是大皇子的外祖。

  那長隨附耳道:“刑首輔讓大人盡力配合那位顧大人便成。”

  李蒙長眉一鬆,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

  老師既如此說,想來三法司會審老尚書的案子於大皇子是有利的。

  既如此,那便沒必要讓人去大理寺獄盯著了,忖了忖,他對身邊的長隨道:“讓守在大理寺獄的人都回來,陸拙那人性子雖火爆,但心思細得很,沒得必要去盯著了。”

  ……

  大理寺獄。

  “老尚書想見你,本官便帶你來。你若是有甚話想問,也借著這個機會問罷。”陸拙歎了聲,老尚書的身子還不知曉能撐到何時,興許連三法司會審那日都等不到。

  顧長晉從陸拙帶他來大理寺便知曉,他口中想說的人便是老尚書。

  老尚書乃上京德高望重的三朝重臣,便是入了獄,旁人也不敢磋磨,心思玲瓏如李蒙更是恨不能把他高高供起來。

  是以範值住的這牢房條件好極了,軟褥厚被、書案明燈、茶盞小幾一應具有,不知曉的還當這位老大人是來大理寺獄體察民情來了。

  獄卒畢恭畢敬地開了鎖,也不敢多逗留,將鑰匙往顧長晉手裏一放便出去了。

  陸拙闊步入內,拱手道:“老大人,我把允直帶來了。”

  範值坐在軟褥上,聞言便抬眼向顧長晉看來。

  顧長晉上前恭敬見禮,鄭重道:“下官見過範大人。”

  範值笑道:“這裏沒有範大人,隻有罪臣範值。”

  說著衝陸拙揮了下手,道:“你出去罷,老夫與顧小郎閑談幾句。”

  這位老大人已年近耄耋之年,這幾年大抵是飽受病痛折磨,人已瘦得隻剩一把骨頭,須發盡白,印堂透著一股腐朽的死氣。

  隻他那雙看透世事的眼始終灼灼,清正而不渾濁。

  若非這樣一雙眼,顧長晉從他身上感受不到一點活人的氣息。

  忽地就明白了為何大司寇讓他有話便在今兒問。

  再不問,怕是來不及。

  範值指了指身側的蒲團,道:“坐,陪我這老頭子說說話。”

  顧長晉這才發現老尚書坐著的軟褥上放著兩張蒲團,中間還隔著個雞翅木小幾,幾上擺著個棋盤。

  待他坐下,老尚書道:“可還記得你剛到刑部時辦的第一樁案子?”

  顧長晉想了想便道:“記得,是一樁偷竊案。”

  那樁案子的案情並不複雜,一個有啞疾的農戶被幾位鄰裏汙蔑偷竊,想趁機霸占這啞人的田舍。

  這啞人目不識丁,口不能言,幾位鄰裏有意設下周密的圈套,他是有冤都說不出來。

  “都說那案子人證物證俱全,你脾氣倒是硬,上峰駁回去一份案牘,你便再寫一份,硬生生寫了二十多份,最後全堆在陸司寇案上。”範值慢聲說著,跟敘家常一般,“你不知,你寫的每一份案牘陸司寇都看過。後來還將你寫的那些案牘拿過來給我看,說年輕就是好!”

  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銳氣,他們這群在朝堂浸淫已久的老臣子曾經也有過。

  隻是日複一日的爭鬥,年複一年的籌謀令他們漸漸磨去了這份銳氣,多了一份老謀深算的心計。

  隻那並不代表這樣的銳氣不好。

  相反,這樣的銳氣很好,朝氣蓬勃的旭日遠比日薄西山的金烏惹人向往。

  一個國家,若所有的少年郎都能有這樣的銳氣,該多好。

  範值道:“你與管少惟告禦狀後,翰林院、刑部、都察院還有大理寺都想將你們搶去自己的衙署,是我讓聖上將你放到了刑部,將管小郎下放到肅州。你可知為何?”

  也不等顧長晉接話,他又接著道:“我就是怕你們會弄丟這份銳氣。”